信國公府。</br> 湯和躺在病床上，雙目無神的望著頭頂，這個時候的他很清楚知曉，自己馬上就要離開了。</br> 也就是目前還有一口氣吊著，等這口氣送掉，大致也是差不多了。</br> 在病床下邊，是一群仆從簇擁著前頭一個十多歲的少年。</br> 看著這一幕,湯和的心有些悲哀無奈。</br> 他共有五個兒子，卻是兩個戰死，兩個早夭，一個病逝。</br> 現在也就剩下大孫湯晟這么一根獨苗。</br> 在湯晟的旁邊，是他的幾個妾室，還有身后的仆從。</br> 湯和手微微抬起，湯晟立即幾步上前握住：“祖父，你想說什么。”</br> 只見湯和眼神示意門口看了看。</br> 湯晟聰慧，立即明白著說道：“祖父請放心,孫兒已經讓人快馬加鞭通知到了宮中，陛下現在肯定已經是知曉了此事，應該馬上就要過來了。”</br> 聽到這里，湯和這才把手微微的放下。</br> 到了現在這個時候，他最想見的人，也只剩下朱元璋了。</br> 這個曾經一起并肩作戰，而后跟隨一生的兄弟。</br> 湯晟也有著著急，喚來一名仆從：“快去門口看看,有消息立即過來通稟。”</br> 仆從急忙的跑了出去。</br> 湯和臨死前,想要見陛下最后一面，這不僅僅是湯和本人的愿望，亦是整個信國公府的期待。</br> 湯和一死，也就意味著信國公府在朝堂之上,將再也沒有人在。</br> 所謂是人走茶涼，有些事情在沒有權力的情況下，就會變得完全不同。</br> 雖說湯和幾個女兒嫁得好，可想要指望著幫著家里，還是有些難度,比起信國公府來，相差甚遠了一點。</br> 如今最大的指望，也就是陛下能夠照看一二。</br> 湯和強撐著這口氣，也有一部分因素在這里。</br> 終于，外頭傳來了聲響：“陛下駕到！”</br> 朱元璋腳步飛快，亦如當年那般迅捷，快速的朝著湯和的屋子里走來。</br> 湯和偏頭看向屋外朱元璋著急的身影，心下感覺到了安慰。</br> 看來陛下終究還是很在乎自己的。</br> 朱元璋進屋之后，所有人都迅速的跪倒在地：“拜見陛下。”</br> 這個時候的朱元璋，哪還有心思管這些，幾個箭步沖到湯和的床前，看著這一起長大的老兄弟凄慘模樣，頓時眼淚就掉了下來。</br> 看到陛下來了，湯和竟是要掙扎著從床上起身，想要下床叩拜。</br> 朱元璋見此，一把握住湯和的手，哽咽著說道：“湯和，咱來了，咱來送你的來了。”</br> 這個時候的湯和，原本已經蒼白的面色,突然血氣上涌，整個人似乎都精神了起來，甚至眼神都沒那么渾濁，多了幾分清明。</br> 反手也同樣是握住朱元璋的手，手上更是增添了幾分力道。</br> “上位，你終于來了。”</br> 湯和的聲音之中，帶著中氣十足的感覺，好似完全沒有病入膏肓，臨死之際的意味。</br> 湯晟的臉上流露出幾分驚喜，只是在場眾人，如朱元璋稍懂一些的就很清楚，這不過是最后的回光返照。</br> 猶如黃昏的日落，在最后的時刻綻放出渾身的光明，讓天空再次變得盛亮起來。</br> 感受到身體的狀況，湯和自然也很清楚，語氣清晰的說道：“上位，咱是好久沒喝酒了，真懷念當年跟上位一起喝酒的日子，咱想跟上位再喝一杯可否。”</br> 這個時候的湯和，已經沒有再叫陛下了，口頭上也不是自稱臣或者我。</br> 亦如當年打江山的時候，或是大明初定的時候，稱呼著上位，也跟朱元璋一樣，說著家鄉話，自稱著咱。</br> 再次聽到上位這個稱呼，朱元璋的眼神中帶著幾分復雜。</br> 當年大明初定，大家伙都是自稱咱，也叫自己上位。</br> 只是在胡惟庸案之后，就再也沒有人敢這般私自稱呼了，所有人的自稱，也都改為了我，或是臣。</br> 哪怕是私底下亦是如此。</br> 當然，總是有些沒有反應過來的，自然就被牽連到了胡惟庸案里頭，現在墳頭草都已經是三尺高了。</br> 最擅長明哲保身的湯和，也只有在這將死的時候，才敢是這般的稱呼。</br> 即便是要死了，湯和腦子也很清晰，知曉現在不是談君臣之別的時候了，而是要再次拉近最后的感情。</br> 朱元璋沒有顧忌儀態，用袖子直接擦拭臉上的淚水：“好，就聽你的，來人，備酒！備上好的酒，最烈的酒！”</br> 湯很此時，掙扎想從床上起來，卻很是艱難，畢竟這么久的病痛折磨，加上曾經戰場上留下來的暗傷，已經是讓他的身體千瘡百孔。</br> 湯晟見此，趕忙上前就要去扶起，卻被湯和用手擋開。</br> 只見湯和目光炯炯的看著朱元璋道：“上位，咱不行了，可否是上位扶咱一把。”</br> 這話里似乎有著兩層的含義，不過朱元璋在這個時候，顯然沒有在乎太多，當下過去扶著湯和起床：“你扶了咱一輩子，咱扶你一把又能如何。”</br> 說出這句話，是朱元璋的情真意切。</br> 遙想當初，自己走投無路的時候，是湯和扶了自己一把，給寫信過來去參加義軍。</br> 自己去的時候，湯和已經是個小統領了，當初自己還是個大頭兵。</br> 從進義軍開始，湯和就是在各方面的照顧自己，不僅是讓在軍隊干輕松的活，還是第一次吃上了一口飽飯。</br> 流浪多年，是在投奔湯和之后，才真正吃了飽飯。</br> 也是湯和不遺余力的推薦自己，才能得到郭大帥的看重，從而步步高升，娶了大妹子，有了組建班底的機會。</br> 哪怕是自己的地位，已然是超越了湯和，底下有很多兄弟不服氣，湯和也是心甘情愿的推崇自己，幫著建立威信。</br> 如果說沒有當初湯和扶自己一把，那么今日的大明，還能有大明嗎。</br> 如果沒有湯和，自己還能取到大妹子，還能是組建到自己的班底嗎。</br> 是湯和將自己，從最底層的泥沼中拉了出來。</br> 轉眼間，已然是大半輩子過去。</br> 此刻，這個關乎到一生的貴人，這個和自己一輩子的兄弟，終究是要比自己先走一步了。</br> 或許有人覺得，當初殺戮功臣的時候，是湯和明哲保身，聰慧之下才能活命。</br> 其實就各方面來說，若是談到忌憚的話，最為忌憚的就應該是湯和了。</br> 就資歷來說，湯和才是所有開國功臣中最有資歷之人，不僅是軍功之上，更是各個將領之中。</br> 哪怕是胡惟庸也好，哪怕是李善長也罷，誰能有湯和這般在各軍隊之中的威信呢。</br> 或許朱元璋想過動湯和，卻從來沒有實施過。</br> 院子里，朱元璋和湯和對面而坐，濃郁的酒香撲鼻而來，在整個院子里散開。</br> 湯和已經是一年多沒有喝過酒了，這對于曾經嗜酒如命的他來說，簡直是天大的誘惑，當下忍不住的端起酒杯，也沒顧忌到對面的朱元璋，一口飲下。</br> 火辣辣的穿過喉嚨直入腹部，似乎讓湯和的整個身子都暖了起來。</br> 朱元璋見此哈哈大笑：“你還是這般的猴急。”</br> 湯和也大笑道：“爽，真爽，咱這兩年，實在是太過于憋屈了，天天躺在那病床上，馬不能騎，酒不能喝，每天都在等待著死亡的到來。”</br> “還真就不如早些年于沙場上戰死得了，就是那敵人太不給力了，沒一個能要咱的命，害得咱現在只能是這副模樣。”</br> 此刻的湯和，哪里還有垂暮將死老人的樣子，活脫脫就是當年的戰場殺神。</br> 徐達號稱常勝將軍，常遇春更是有著常十萬的稱號，而他湯和，西征北戰之下，又哪里是弱過。</br> 聽著湯和吹噓著，朱元璋笑著打擊道：“你可莫吹，當年嶺北之戰，于那斷頭山下，你可是差一點就丟了性命，咱可是還記得呢。”</br> 湯和頓時有些尷尬的說道：“都這般久的事情了，上位你還記著呢，咱這輩子，也就是那次給丟了顏面，不說了，不說了，喝酒，喝酒！”</br> 當下端起酒杯，和朱元璋對碰之后，再次一飲而盡。</br> 守在旁邊的湯晟有些急了，他年紀小，沒經歷過生死，不懂回光返照這回事，就想著上前勸說。</br> 這陛下過來，好不容易祖父的身體有好轉，怎能這般飲酒。</br> “祖父，你這身體才有好轉，還是得少飲兩杯才是。”湯晟上前兩步開口說道。</br> 湯和朱元璋聞言，相視一笑。</br> 朱元璋道：“你這大孫，還真是心疼你的。”</br> 湯和轉頭看了看自己這大孫，感嘆著回應道：“咱也就剩下這么一根獨苗了，能夠在這個時候還心疼著咱，也算是如意了。”</br> “上位，往后的日子里，咱這府里的上上下下，可就要全憑著上位照料了。”</br> 朱元璋卻是擺手道：“咱哪里還能照料什么，咱也就比你小個兩歲，你這孫子才十多歲大，咱能照看幾年，還得是咱那大孫子才行。”</br> 湯和聞言，眼睛一亮。</br> 若是朱元璋滿口答應，他還有幾分不放心，現在說到讓朱英去照看，這是真正的當回事去辦了。</br> 太孫也就比自己的大孫大個八九歲，往后年月長著，至少是這輩子的富貴權勢沒有任何問題。</br> 湯和當下端起酒杯，贊嘆道：“說起生孩子，還是上位有本事，這秦王，晉王，燕王，哪個不是軍中好手，尤其是上位的大孫子，雄英這小子，可是真正的出乎了咱意料之外。”</br> “這幾年咱雖說一直在這病床上躺著，可大明的變化，實在是一年是一個摸樣，有時候半年沒出門，再出門的時候，還以為是沒在京師里頭了。”</br> “上位真是太有福氣，能是有這么個大孫子，咱這些老兄弟打下來的江山，于太孫的治理下，只會是越來越好。”</br> 朱元璋聽到湯和贊揚自己的大孫，頓時是眉開眼笑，比聽到吹噓自己那更要高興。</br> “那可不，咱也是沒想到，雄英這小子真是能干，咱可算是落了心思。”</br> “你可是還記得，當年劃蜀回來之后，咱和你飲酒說的話嗎。”</br> 湯和回憶了一番，毫不顧忌的笑著道：“可是咱說的那句，上位的子孫太多，會是把大明給漲破了。”</br> 當年，湯和伐蜀大勝回朝，朱元璋當即拉著一起喝酒。</br> 酒桌上就聊到子孫封王。</br> 朱元璋說給每個子孫都封王，讓子孫后代們給咱守江山，心里頭放心。</br> 那是洪武十年的時候，胡惟庸案還沒爆發，眾多開國老功臣們跟朱元璋說話的還沒有太多的顧忌。</br> 湯很當即就不爽了。</br> 合著咱們這些老兄弟給你守江山你不放心咋滴。</br> 那次湯和就懟著朱元璋說，你這生了這么多兒子，兒子又要生那么多孫子，子子孫孫無窮盡也，到時候每一個都封王，不出十代，豈不是說往后大明要有成千上萬個王，那是要把大明都給漲破掉。</br> 現在的湯和是真沒想到，自己終究還是小瞧了朱元璋。</br> 這都十八年前的事情了，一次酒后戲言，還給記得如此的清楚，若不是朱元璋提起，湯和都已經是徹底忘記了。</br> 朱元璋哈哈笑道：“對對對，就是那次，自從那次你說過之后，這十多年來，咱這心里頭總不是滋味。”</br> “你說咱的子孫，手心手背那都是肉，落下那個咱這心里頭都不是很舒坦，可咱的大明也就是這么點地方，一波波封下去，過百八十年的，還真就到處是王。”</br> “當年國庫的情況你也知道，那么多的俸祿要給，這還不得把咱大明給吃窮了。”</br> “你這一句，可是讓咱平白擔心了十幾年吶，今日必須是罰酒一杯，來，喝！”</br> 說是罰酒，朱元璋也端起了酒杯。</br> 湯和這時候哪有顧忌，直言說道：“嘿，你這是嘴饞了，還得是找個借口數落咱一番，看來在宮里頭，太孫也沒少管著你。”</br> 朱元璋不耐煩道：“就你話多，真墨跡，快喝。”</br> 說罷，一口飲下杯中酒嘿嘿笑道：“真是個好東西，若不是咱那大孫，咱們哪里能喝到這般美酒。”</br> 湯和不甘示弱道：“你就得意吧，若不是你那大孫，這大明遲早讓你給漲破咯。”</br> 話不用說明白，湯和點的就是關于朱英定下海外封王的規矩制度，避免了朱元璋埋下的禍根。</br> 朱元璋此時正想說上一句：‘看來即便是躺在病床上，你也沒少關心咱的事情。’</br> 本意是敲打一番，這大概算是朱元璋的習慣了。</br> 可是看到湯和那遲暮的神情，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br> 都到了這個時候了，有些事情已經是沒有什么必要，或許半個時辰，或許是一個時辰，湯和這老兄弟，也是要走了，還說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br> 便就端起酒杯爽朗道：“來，喝，今日便就不醉不歸。”</br> 湯和哈哈大笑：“一醉方休！”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