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無憑(九)
曲悠退了一步,周檀站在原地看著她,琥珀色的眼瞳平靜深邃,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對方直白的威壓。
二十一歲官居四品的年輕臣子,未來整個胤朝最年輕的宰輔,心思自然比她多千倍萬倍。
先前她一直在觀察對方,總是覺得捉摸不定。
原來周檀就連表面的平靜也是裝出來的,醒來那日問的一句“你想要什么”都算客氣,在她懷疑對方的同時,對方的疑心比她更甚。
曲悠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已退到了那架屏風之前,她伸手扶住了屏風的一端:“你為何疑我?”
“那日我醒來,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卻什么都沒要。”周檀的目光越過她落在那架屏風上,很快便移開了,“你不動府內錢財、不收權柄,為我跟你父親頂撞——我更想問你,你做這些,我不該懷疑你嗎?”
他這是什么奇怪的邏輯,曲悠氣結:“我救你維護你,難道是我做錯了?”
“這世上怎會有人無緣無故地救我?你是何身份、是何立場?”周檀冷冷回應,“你到底為何非要插手谷氏一案、為何對我施恩?”
“尋常女子,哪有這樣過目不忘的心細?你熟知昭罪司流程,連大胤的法典條例都能脫口而出,不顧惜身份名聲地跟我出入青樓、毫無芥蒂。形容儀態、規矩禮節,你全然不知,連言語都時常有異……”
他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屏風上映出他的清瘦影子,將她籠罩在內:“我問過不止一次,你是誰的人,你想要什么?”
“倘若我說……我只是想救你,并不想找你討東西,恐怕你也不會信罷?”曲悠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手邊的屏風木架,緩緩地道,“我是誰的人……周大人既然這么疑我,怕是早就查過我了罷。查不出什么才要試探,歸根結底,你就是不信有人會這么待你?”
周檀沉默以對,眼神中卻閃過一絲復雜神色,曲悠分不清到底是震驚還是猜疑,她愣了一會兒,卻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方才承認是你布局,我入局是因同情這些女子,那你呢?讓我猜猜,你只是為了扳倒彭越罷?谷香卉的性命、這些女子的性命,都是你的籌碼,是也不是?”
她看見周檀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隨后垂了眼眸。
他睫毛顫抖,很可憐的樣子,聲音也很啞,卻毫不猶豫:“是。”
“你猜到是我布局的時候,不就應該料到了這些么?你的同情、我的利用,于她們而言并無分別,市井流言你難道沒聽過?我本就是這樣不擇手段的人。”
他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面色有些蒼白,不得不扶住了身側的屏風。
曲悠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心中萬千思緒翻涌。
從周檀醒來的那一刻開始,同情和猜忌、開脫和反復,截然不同的兩種情緒就開始干擾她的思緒,她總是陷入感性的“他看起來沒有那么壞”和理性的“他確實做了這些”的交鋒當中。
可她作為一個歷史研究者,對他本該不該有愛恨的,連情緒都不該有。
然后她睜開了眼。
她看著面前的周檀,無比清晰、卻又略有驚慌地意識到,她已經不可能對他有純粹理性的審視了。
因為面前的他有呼吸、有心跳,不是冰冷的書頁記載,是人。
她與對方朝夕相處,對他產生影響客觀評價的主觀情緒,是決計不能消除的。
所以就算周檀親口承認了他拿谷香卉的性命做籌碼來進行政治傾軋,她也沒有“原來如此”的鄙夷,心中涌來的第一種情緒居然是失望。
失望周檀竟然真如史書所說,失望他的狠毒。
或許是那日谷香卉墜樓時,周檀面上一閃而過的無措令她產生了錯誤的情感預判,她居然背離史書、錯覺得周檀是個正直君子,導致他露出真面目時,她滿腔只余冰涼。
周檀似乎是讀懂了她神色當中的失望和冰冷,嘴唇一顫,似乎想要說什么,最后還是沒說出口。
“世人說周大人不擇手段,”曲悠緩慢地道,“今日,我才領教了……”
“所以我說,可以相信你為她們不平,但你有什么理由同情我?”周檀飛快地說道,咬牙切齒,似乎說慢了就會泄露言語中的顫抖,“我不是什么好人,你為何像是第一天知道這件事一樣?你清清楚楚,還要對我施恩,是想讓我感謝你,還是有別的目的,今日你說明白,總比來日我查出來要好。”
曲悠露出了一個苦笑,略帶了些同情地道:“周檀,你太可憐了,虧心事做多了,別人對你有一點點善意,你都不敢相信。”
周檀冷笑一聲:“你似乎并不怕我。”
曲悠一怔,她這才意識到,或許是因為她知曉歷史中的故事,所以面對連梁鞍都嚇得顫抖的周檀,她居然沒有什么感覺。
這樣不擇手段的弄權者,其實伸出一根手指頭,就可以碾死她吧……就如同當日梁鞍在堂上叫囂的一般。
也不知為何,她對周檀,始終沒有生出半分恐懼,甚至還詭異地有些親近之意。
曲悠想到這里,下意識地轉過了身,想要離開此地。
早就該知道他做出這樣的事也不奇怪,為何不能平靜,為何失望的情緒會如此濃重呢?
她還沒有走到門前,就聽見賀三敲了敲門:“大人,仵作那邊來回話了。”
周檀良久沒有言語,曲悠感覺他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想要應聲,卻不知為何沒開口。
她有些遲疑地轉過身來,正好看見周檀一張褪了所有血色的臉,他扶著屏風深深彎腰,大口地喘著氣,抬頭看見她轉身,竟還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差點沒站穩。
曲悠嚇了一跳,連忙上去一把扶住了他。
這動作太過熟悉,令她霎時便回想起了周檀剛醒時的情景,兩人在屏風之后,他站不穩當,她過去攙扶,靜水香漂浮在琥珀色眼睛的主人身側,讓她難得出了神。
可這次居然比他重傷未愈之時還要嚴重,周檀被她扶住之后,像是喘不過氣一般劇烈咳嗽了起來。
曲悠只好抱住他,同他一起摔坐在地上,對方伸出一只手死死拉住了她的衣袖,就像方才她拽著他一般,束得齊整的鬢發在她肩頭蹭得松散。
“你、你怎么了?”
曲悠慌忙問,沒有回答,她一低頭,勉力看清了一些,頓時感到渾身冰涼。
周檀清瘦,朱紅官袍在他身上略微寬大,袖口偏長,她一眼看過去,發現那處明顯比其他地方深了許多——剛才他沒說出話來,竟咳了自己一袖的鮮血!
賀三在外又遲疑地敲了一下門。
周檀胡亂地抹掉了唇角的血,似乎是沒法再躲避,他抖著手從懷中摸出了一個小小的青瓷瓶,塞到了曲悠手中。
“幫、幫我……”
想必是隨身攜帶的藥物,曲悠拔了瓶塞,急道:“你應該吃幾粒?”
周檀皺著眉頭發出痛苦的氣聲,她聽不清楚,只得湊近了些。
不料周檀一把捏住了她的后頸,曲悠躲避不及,下頜重重地撞在了對方的鎖骨上,就像是被他蠻橫地摁在了懷里一般。
姿勢太曖昧,她甚至再次聽見了周檀的心跳聲,不由身體一僵,與此同時,她也聽清楚了周檀的話。
“幫我……扔掉……不要讓我看、看……”
他惡狠狠地一推,青瓷瓶從曲悠的手中脫手,在屏風的另一側摔了個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