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時節的江都城,卻不見一絲秋意,旱了一個多月,每天都是日陽昏熱的。
柳青街上的兩行柳樹,根根枝條低垂,全沒有風吹動,若不是蟬的聲聲嘶鳴,真是沒多少生氣。
這一日晌午,我蹲在柳青街角一處樹蔭底下的籬笆邊掐鳳仙花,紫的紅的花瓣被我揉來搓去,花汁染了一手,弄到衣袖上都是,就這么蹲了半天,我額頭上、頸子里止不住的汗往下流,后背都癢癢的。唉!這樣熱的天,人也實在提不起興頭的,我便挨著籬笆邊坐了下來,正想著乘會兒涼,就看見遠處走來一個人,原本我是不會注意路人的,但這人走著有點奇怪,我不禁仔細望了一眼,只見是一個年紀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腰上還系著一條好看的綠綾裙子,手里抱著個包袱,可她走幾步,就扶著路邊的柳樹樹干歇幾口氣,然后再走幾步,似乎很累的樣子,臉蛋也被曬得紅紅的,我正看著她這當兒,她忽然一個踉蹌,差點一頭栽倒,幸好倚住身邊的柳樹,身子靠到樹干上,就順著滑坐在地。
我留意了她半晌,那女孩看來很不舒服的樣子,坐到地上后就沒站起來,只一直在那喘粗氣,雖然疲累,但她的頭發卻梳得很整齊,看來不像是一般人家的女孩,也不是住在這一帶的人,又似乎病著,仍打算走很遠的路,我正覺得好生奇怪,盯著她看時,卻被她發現了。
那女孩瞥了我一眼,她的眼神有一種倨傲和戒備,讓我心中一凜,趕緊轉開臉去,那女孩停了停,突然開口問道:“請問,出城去的路怎么走?”
“出城?”我一愣:“出城不是這個方向啊,前面過了橋是菜市,不過如果你想出城,可以順著前面那條小秦淮河,往它的下游一直走,就能看到城門了。”
“哦,謝謝。”那女孩十分有禮地向我道謝一聲,然后繼續往前走去,我覺得她走路都十分勉強,但她的神情卻很倔強,仿佛恨不得立刻離開這個地方再也不回來似的,我看著她再走出大約數十步遠時,終于身子晃了晃,撲倒在地不動了。
我嚇了一跳,連忙過去看時,那女孩已是牙關緊咬,緊閉雙眼不省人事了,我一摸她的身上,竟然是發燒那樣的滾燙,想是中暑了?我只得跑到歡香館去,正好跑堂的何大站在門口,我便喊來他一齊將那女孩暫且扶進歡香館去。
歡香館里的后院,桃三娘正在翻曬著一些早上鮮采回的、用做菊花茶的小白菊,聽見我在前面的叫喊,遂也連忙出來看,看到女孩的臉色,再去摸她的額頭:“哎!燒得厲害,快先讓她到床上躺下吧。”轉頭去,又對尾隨她身后出來的何二道:“快去煮些綠豆湯來,記得放點甘草和菊花。”
桃三娘讓我打來清涼的井水,用干凈的布蘸濕井水然后給那個女孩擦臉和手腳,她果然很快就醒過來了,但還是頭暈目眩得很厲害,所以剛一坐起來就重又倒下去,桃三娘在一旁寬慰她,讓她還是好好安心在這里休息一下,可問到她是從哪里來的,那女孩卻是緘默不語,皺緊了眉只是搖頭,末了,又流下淚來,對桃三娘說,如果有人到這里來找她,請老板娘行好心,好歹幫忙遮掩過去,她是絕對不肯再回去了的,桃三娘只得答應了,又給她喝下一碗綠豆湯,便帶著我出去,叫她好好休息一下。
回到院子里,桃三娘又去爐子上倒出一碗綠豆湯來:“月兒,你也喝點,這天實在太熱。”
“謝謝三娘。”我接過碗,恰好看到地上擺著一斗水浸泡著的白糯米,旁邊又有一個大木盆,盆里養著數十只鮮活的大蝦,我問:“三娘,這么多糯米要做什么?這么多貴重的大蝦要用糯米做菜嗎?”
桃三娘覷了一眼,搖頭不在意地說:“不是,糯米用來做醪糟的,這會兒先泡著,今晚才蒸,那蝦是一個客人剛才讓小廝送來的,他們今晚要在這里吃飯,就給我先準備好。”
“噢。”我抬頭望向桃三娘,她穿著慣常的青藍色葛布衣衫,束著一色的包頭,領間額角卻并不見油汗,仍是一如往常的清爽模樣,我問:“三娘,你不熱嗎?”
桃三娘笑道:“這樣的天氣,怎會不熱呢?話說,沒幾日就是中元節了。”說著,她拉我到屋里坐:“要去放河燈嗎?”
我點頭:“聽說金鐘寺里還要辦法會,到時候一定很熱鬧。”
桃三娘點頭:“聽說方丈主持還要舍粥給前去上香的信眾,到時候必定是人山人海的。”
這時,店門外卻走來一人,她朝這里探了探頭:“請問?”
桃三娘連忙站起來過去招呼:“請問有什么事嗎?”
我望過去,只見是一個穿著綢緞衣裙的年輕女人走了進來:“老板娘,我想請問一下,剛才……這里有沒有看見一個,一個這么高的女孩子走過去?”她用手比劃了一下,我立刻想起躺在里屋的那生病女孩,桃三娘搖頭笑道:“我一直坐在這,剛才好像沒人從這里走過去。”
“噢,這樣。”那女人有點失望,她有一雙修飾得十分細長漂亮的柳葉眉,臉頰長長的,敷了厚厚的白粉,顴骨也有點高,但眼角處有一顆好看的淚痣,鼻子也尖尖的,兩邊耳垂戴著翠綠的玉耳墜,一動就一晃一晃的,我看她轉身就想要走,可還沒出門就又折回頭,“對了,老板娘。”
“什么事?”桃三娘依舊笑吟吟地答應道。
“請問,你這兒會做蓮花豆嗎?”
“蓮花豆?就是炸的蠶豆吧?會的。”桃三娘點頭。
“對、對,就是用炸的蠶豆。”那女人笑道,“我們家鄉習慣叫蓮花豆的,你們這邊好像都不愛炸的,只是用茴香煮?”
桃三娘也笑道:“呵,就是啊,要不就鮮炒著吃。”
“勞煩老板娘幫我做二斤吧?我明天過來取。”那女人說完,才告辭走了。
中暑生病的女孩子名叫玉蓮,比我大一歲,據后來桃三娘問她,才知道原來那個來要蓮花豆的女人,就是她的娘,她們母女是晉城人氏,她娘是他們那唱廟戲很有名的女伶,到當地要是說起銀魚演的竇娥,那是家喻戶曉的,而玉蓮自己,也是從小在戲班子里長大,跟著學把式、唱梆子和大鼓,后來戲班出來跑生活,她們也就隨著一起走南闖北,這一次戲班跑到江都來,則正是趕中元節這日的戲。
可為何玉蓮要帶著病跑出來,她不肯說,桃三娘也就不追問了,只是讓她先在這里養養身體,等暑燒散退了才好出門,那玉蓮似有什么急事,起初不肯,偏偏勉強著要下床,可根本腳步輕浮,暈眩得站不住,才迫于無奈,只得答應。
這日晚間,歡香館里來的貴客,竟是江都知府彭大人家的三公子,彭三少爺,他也是去年才中榜的新晉舉人,雖然年少卻已經才氣風流,當時就傳遍街頭巷尾,為人稱贊了很久,再加上他平素為人又十分和善,從不端拿架子,江都城里不少人也或有受過他恩惠的,因此任誰都曉得他的聲名。
與他同車而來的,另還有二位秀才,桃三娘迎了他們進來,并引著他們落座,李二幫忙沏上茶水,桃三娘和他們寒暄幾句,就到后院做菜去了,我也連忙跟著到后院去。
何二已經準備好幾色涼菜了,尤其是一種新鮮翠綠的蕹菜,據桃三娘說,在夏天里吃對身體很好,但就是種的人少,所以比較少見難得,把它洗凈掐出嫩莖葉,與菜油細鹽清炒一下,再拌入麻油腐干,口味會十分不錯;還有醋拌的蘿卜、荸薺,就是將荸薺削皮,白蘿卜切成薄片,以加糖的白米醋泡上,就能上桌吃了,荸薺清甜帶酸,蘿卜又脆生生地微辣,很惹人胃口。
桃三娘自己親手來做蝦的主菜,倒不難,只是將她壇子里事先糟好的五花咸肉拿出來,切成手掌般大的薄片,鋪在一個缽子底,然后再在肉上排列地放置好九只活蝦,便入鍋慢火蒸熟。
桃三娘說,糟香的肉帶有咸味,再加上蝦天生的鮮味,就會十分相得益彰,這時候再配上清淡的莼菜魚圓羹,就會讓人的脾胃都感覺很舒服。
我看著何二用一根粗大的木棍用力地將一堆剔骨魚肉打成細白的肉糜,然后在手掌中捏出圓子來,再放入事先備好的清湯鍋里燙熟,這時前面彭少爺的小廝又過來傳話:“老板娘,我們家公子問有沒有青魚,想再加一道人參豆腐燒青魚,只放醬油和酒干燒,不能加水。”
桃三娘點頭應道:“有的,知道了。”
我便扒到門邊往屋里偷看,彭公子此刻似乎正與客人一起談論著詩文,說些唐寅,和他的桃花、落花,還提起什么青草骷髏冢,我聽著完全摸不著頭腦,正覺得無趣打算不聽了,卻忽然其中一個秀才說道:“新來的戲班中有個叫銀魚的旦角兒,唱得確好,她演的竇娥,唱到那第三折里煞尾一句,浮云為我陰,悲風為我旋,直等待雪飛六月等幾句,可真是撕心裂肺,催人腸斷啊。”
“噢?我曉得她,聽說附近鄉里的社戲不也有請他們班子去唱么,中元節晚要在金鐘寺外邊搭臺唱廟戲的,也是他們啊。”彭公子搖著手中的折扇緩緩道。
“對的,彭兄到時可有興致去看啊?”那人笑道。
彭公子“刷”地闔上扇子:“不了,那日家父已定為齋戒的日子,晚上也要舉行家祭,我就不出門了。”
“呵呵,彭兄真孝子也。”那人贊道,我詫異地想,玉蓮的娘親居然這么有名氣?可看她生得那般年輕,卻有玉蓮這么大的女兒了?我想到這里,便轉身跑去小屋子里看玉蓮。
玉蓮醒著,小屋子里也沒有窗戶,暗暗的,我拿著一盞小燈進去,卻照見她滿臉是淚,桃三娘先前擺在床頭的米粥她也沒動,我嚇了一跳:“玉蓮姐,你怎么了?很難受嗎?”
玉蓮用手背抹去眼淚,吸了吸鼻子:“月兒啊,我沒事。”
我坐到床沿上,伸手摸摸她的額頭:“你還沒退燒呢,這大半天你就喝了綠豆湯,餓嗎?再吃點粥吧?”
玉蓮搖搖頭:“我吃不下……月兒,”她忽然正色地拉起我的手,“幫我個忙好嗎?”
“玉蓮姐,你說就是了……”我被她認真的表情嚇到,連忙點頭。
“我想離開這里,我想回晉城去,你能幫我問問,去晉城哪個方向嗎?只要知道是哪個方向,我就能一直朝著方向,走回去,我必須回去!”玉蓮斬釘截鐵道。
“晉城……問桃三娘的話,她應該能知道啊。”我答道。
“但是,她會幫我嗎?她也是大人,她難道會幫我?”玉蓮質疑地說。
“會的!今天你娘到歡香館來問起,桃三娘不也幫你遮掩過去了?問她的話,她一定會告訴你的。”我很有信心地說。
“但是……”玉蓮還是一臉狐疑,她又壓低了聲音問,“你可千萬不能和任何人講,我要去晉城啊。”
我覺得玉蓮的目光像錐子一樣尖利,她這么直盯著我看,我全身都很不舒服,只好答應:“我不會告訴人的。”
夏日的早晨,我都起得很早,洗好了衣服,正在院子里晾的時候,隔著矮墻朝外張望,正好看見玉蓮的娘——那個叫銀魚的女人站在歡香館門口,穿著一件鮮艷的橘紅衫子,手臂挎著個提籃,桃三娘從屋里笑著走出來,手中拿一包東西遞到銀魚手上,銀魚從錢袋數出錢給她,就走了。
想來是取蓮花豆的吧,就要到中元節,很多人都會去廟里燒香,看她的樣子好像也是這樣打算,不過……玉蓮姐不是她的女兒嗎?玉蓮不見了,她雖然來找過,但似乎竟并不十分著急的樣子,而玉蓮,在提及娘親的時候,也沒有絲毫依戀的樣子。我站在那定定地想到這,忽然腳上一陣搔癢,我低頭一看,是我養的烏龜正努力想要爬到我的腳背上,我覺得好笑,俯身抓起它:“想干嘛?”
烏龜瞪一雙小黑豆眼看著我,兩只爪子憑空抓撓著,我問:“想游泳么?帶你去桃三娘家的大水缸里游吧?”
烏龜眨眨眼皮,似乎表示高興的意思,我便趕緊把剩下的衣服晾完,回屋里跟娘說了一聲,帶著烏龜就去了歡香館。
歡香館的后院里還彌漫著炒豆子的香氣,我卻看見玉蓮坐在磨盤邊哭,桃三娘在一旁安慰,磨盤上還有半簸箕炒好并撒了細鹽的蠶豆子,我訝異道:“玉蓮姐,你怎么了?”
玉蓮好像根本聽不見別人在和她說話,只是一徑地哭,哭得氣噎喉堵,連氣都要喘不過來似的,桃三娘有點無奈地對我笑笑:“今早上她看見我做蠶豆,就開始止不住地掉淚,剛才她娘來了,她又躲起來,她娘走后就哭成這樣,我也不知道怎辦好。”
“玉蓮姐,”我放下烏龜去拉玉蓮抹淚的手,“玉蓮姐你有什么難過的事情?說出來會心里好過點。”
玉蓮抽回手,用衣袖使勁按在眼睛上,深吸了幾口氣試圖止住哭,桃三娘又到水缸邊舀來一瓢水:“洗把臉吧?”
玉蓮洗了臉,才慢慢好些,對我和桃三娘抽抽噎噎地說起來,她娘買了蓮花豆,必定是去廟里為她爹燒香去了,她爹已經過世有七年了,生前是個賣炒貨做小本營生的人,當年專在晉城一帶戲臺子邊拉一輛板車賣炒貨,尤其炒的蓮花豆,可是顆顆酥香亮脆……他們倆人在一起時,銀魚據說才十六、七歲大,當時在戲班子里,雖還遠不到正旦的地位,可已生得十分出挑,乃是姝麗明艷的可人兒,嗓子又極好,多少風流看客的一雙眼睛盯在她身上的,哪知銀魚看不上那些有錢有勢的,反倒偏偏是看中了賣炒貨的后生了,整日銀魚所在的班子在哪唱,那輛小車就會跟著推到哪,很多人還笑說他們是妾唱夫隨,但銀魚都不介意,照樣我行我素……說到這里,玉蓮又忍不住哭道:“其實我從小也沒看見他倆怎么好,把我生下來就扔在吳家村我奶奶的家里,我在奶奶家長到六歲大,娘來接我時,說我爹已經死了……可我不想和她在一起!我爹死了,她自己去唱戲不就得了,還來找我做什么?”
我有點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才好,桃三娘一手搭在她肩膀,忽然道:“你自己就這么跑出來……是想回去見你奶奶了?還是有別的什么緣故?”
玉蓮咬了咬嘴唇,點點頭,但隨即又搖搖頭,不肯再說了,我與桃三娘面面相覷,只好不再問。
下午的時候,娘打發我到菜市去買鹽,一路上看見不少人家在門口坐著扎紙燈、紙馬等物,到處都聞見燒香的氣味,我買到鹽出來,往回快走到小秦淮的橋下時,卻恰好看見玉蓮的娘,與一個男人有說有笑地從路的那一邊走過來,然后她獨自往橋上走,那人與她道了別才自顧折返回去了。
我不認識那個男人,短短時間里也沒看清他的樣子,所以并不在意,只是看到銀魚她此刻一手輕輕搭著那橋欄,撩起裙子慢慢走上石階去,小秦淮兩岸這時的楊柳翠綠繁茂,穿橘紅衣衫的銀魚在青青枝條其中,被顯映得格外嬌嬈奪目,正好這時,橋下水里幾個六七歲大的男孩子在玩水摸魚兒,她站在橋上往下望去,一個尤其長得胖乎乎的男孩為了追一條魚差點滑倒,一屁股坐在一塊石頭上濺起好大水花,銀魚看見就在那掩嘴笑起來,我卻想起了白日里,玉蓮說起身世時哭腫眼睛的模樣,但看銀魚那年輕的身段和美貌的姿態,如何也覺不像是已經有個如玉蓮這般大的女兒了,倒像是個只有二十剛出頭的大姐姐而已。
我離著銀魚大約幾丈遠的距離,慢慢走在后面,也過了橋來,循著柳青街再往前走,遠遠見那銀魚到了歡香館門前時,又站住了。
我看了看天,太陽已經斜落到西邊去了,大約到酉時了吧?不知道玉蓮今天身體是否痊愈,我還沒幫她問到去晉城該走什么方向呢,但我爹又沒回來,我娘恐怕也不曉得這事的……或許還是問三娘吧。
我暗暗打定這主意,也走到了歡香館。
兩株核桃樹的蔭涼底下,停著一輛馬車,馬夫正百無聊賴地坐在樹下端一壺茶喝著,我看那馬車似乎眼熟,朝里面一望,才知道原來就是昨晚來吃過飯的那位彭三公子,他今天帶著幾個客人又到這里來了,銀魚這時則已經進去,站在他們桌前與他們說話。
我從歡香館的側門進到后院,桃三娘正在那里炙響皮肉,是將帶皮的半肥瘦豬肉切小方塊,醬油、鹽、糖等腌制過后,在炭爐的陰火上炙烤,一邊將肉里的肥油炙得流出,一邊則不斷在肉皮上抹蜂蜜,間中點幾滴麻油,因此滿院子都是芝麻和豬油混合的香氣,只是天氣太熱,這炭爐子長時間這么燒著,就感覺更熱了。我抹了一下臉上的汗,四下看看,不見玉蓮,可能是知道她娘來了,所以躲起來了吧?
桃三娘抬頭望見我,便笑道:“熱吧?去舀水洗洗臉。”她正說著,就看見銀魚從前面走進來:“老板娘?”
“有事?抱歉我這丟不開手來。”那炭爐上的豬皮“滋滋”地冒油,桃三娘手上的活一刻不能疏忽,她抬頭望了一眼銀魚,笑道,“姑娘今天是遇到什么喜事了?眉眼都笑成花似的。”
銀魚有點不好意思道:“老板娘,這也被你看出來了?呵,其實也沒什么。”她臂上仍挎著那個籃子,手里攥住一條手絹,在指尖繞了幾繞:“我是想說,老板娘你炒的蓮花豆子的味兒真好,好多年沒嘗到這樣手藝了……”說到這,銀魚的眉宇之間黯淡了一下,但只是一瞬,立刻又笑道,“對了,我得趕緊走了,晚上還要趕場子,老板娘你明天再幫我炒二斤啊?”
“這還不容易,你明天來拿就是了。”桃三娘答應完,那銀魚高興地走了。
我正蹲在一個盆邊,逗里面游著的草魚,那銀魚的背影還沒走遠,我無意間卻覷見桃三娘的臉上,她神情有些特異的陰晦,我感到有些不對:“三娘?”
桃三娘瞥了我一眼,繼續低頭把爐子上炙好的響皮肉夾起,忽然略嘆了口氣:“她今天去廟里燒香來著?看來卻沾惹到不好的東西了……”
我一怔,這才回想起方才在路上看見銀魚的情景,還有當時與她一起走的那個沒看清面目的男人,似乎的確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但又說不出來而已。
“三娘?你說的不好的東西是?”
桃三娘把炙好的響皮肉盛碟,嘴角帶著一抹深意的笑,搖搖頭沒說什么,就端著碟子到前面去了。
我又到玉蓮的房間里去看她,她一直站在房門后面,剛才銀魚來這里,她必定是看到了,又想起什么事,所以在那發愣。
今天她已經好很多了,身上的熱已經退下,只是還很虛,覺得頭重腳輕地犯暈而已,拉住我的手,她就問:“你打聽到去晉城怎么走了嗎?”
我看著她蒼白的臉色擔心地問:“我聽大人說,去晉城起碼要走上半年的光景啊,什么方向,他們也說不清,不過城里有些販貨的人好像常去,如果能循著他們的路子走,應該就能到了……我只能打聽到這么多,其實你問桃三娘,她一定知道的。”
玉蓮低頭想了想,眼眶又濕了:“我不是不信三娘,她收留了我,還為我治病,我無以為報才是真,只是不想再煩擾到她了。”
“玉蓮姐,你是不想再和你娘一起過戲班的日子,想回去仍跟你奶奶一起?”我不解問道。
玉蓮搖搖頭,哽咽著,終于說:“我想……回去見一個人。”
“玉蓮姐,你別哭啊。”我趕緊伸手去擦她臉上滑落的淚水。
“我的小哥哥……月兒,你不會明白的。”她不敢發出聲音,只是噎著喉嚨啞聲道,“和我同村住的小哥哥,小時候有別的孩子欺負我,都是他去把他們打跑,村子里年年擺戲臺,他都拉著我去看,每次都不嫌重還帶一張板凳,讓我坐著……我奶奶家太窮,他就把他家里給他吃的豆包子省下來帶給我……夏天里,他到河里摸小魚小蝦,或是到山上去摘回野梨子,都給了我……那年我被我娘帶著走,他追著我們一直出到村口,我當時就跟他說過,等我長大了,會回去找他的……”說到這里的玉蓮已經泣不成聲了,從她斷斷續續的話語里,我感到一陣難言的辛酸。
“可是你娘呢?你丟下你娘一個人……”
“我娘根本不會在意我去哪兒了,她只在意她自己,我想我也許根本不是她生的,她這些年與那么多男人在一起,哪里會在意過我?我對于她而言,就算做個跟班婢女,也嫌我力氣弱啊!”
我的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玉蓮這番話打斷,我再想不到該說什么了。
第二天,娘帶我去金鐘寺里進香。
中元節這幾天,金鐘寺的香火實在旺盛,天再熱,這里仍是人來人往的,熱鬧喧繁的廟前街上,都彌漫了濃濃的香味。我跟著娘一路走,看到路邊好多賣瓜果的攤子,擺滿了西瓜、葡萄、黃梨、青桃,還有新鮮糊著塘泥的脆藕、風菱,忍不住地流口水,腳步都不知不覺慢了,娘發覺,便故意說:“天太熱,回來買個瓜帶去。”
我一聽,這才踏踏實實跟著娘往廟門趕。
正走到離廟門還不到十丈遠處,那里有一棵參天大槐樹,一對看著熟悉的人影正立在蔭涼底下說話,我東張西望之余瞥見:“那不是玉蓮她娘親么?”
我再仔細一看,果然就是銀魚,她還穿著昨日那件橘紅衫子,所以分外扎眼,她旁邊那個男子,好像也就是昨日在石橋看見的那人,奇怪,不知是不是樹蔭里光線太暗,我只能看清那男人約二十出頭,穿一身整潔的藍衣白褲,卻就是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大概約莫覺著那人的臉生得很白凈,眼睛黑黑的,個頭比銀魚高,所以一邊低著頭與她說話,一邊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她看。
不知是樹蔭底下的涼氣,還是那男人的眼神,我身上忽地沒來由一陣發寒,明明我離著他們也有七八步遠,但總覺那男人好像也發覺我在看他們,因此下巴略聳了聳,眼皮子翻過來一些望著我。
我心里一驚,腳下被個東西絆了一下,打了個踉蹌差點沒摔倒,幸虧娘拽住我的手:“月兒,走路看路。”
我不敢再回頭,跟著娘進到廟里,隨著她后面一起燒香、磕頭,站在大雄寶殿前仰望著那大殿里披袈裟、戴寶冠的菩薩像,才算是定了定。
待到我們再出廟門的時候,就看不見銀魚和那個男人的身影了。娘帶我去買了瓜,便回家了。
歡香館門前,桃三娘也像其他人家一樣,在空地上擺了個陶土盆,盆里燒著紙做的衣帽和金銀,旁邊又供著一碟白面饅頭和一個西瓜、幾個桃子,看見我和我娘走來,便打招呼道:“去金鐘寺燒香回來了?”
“是啊,人太多,熱。”我娘笑著答道。
“我就知道,所以我不去廟里燒了,就在這供供。”桃三娘一徑把我們往店里讓:“這么熱的天,快進來坐坐,我用涼水浸了一大碗酸梅湯,你們也喝點解暑。”
我娘說還得回去趕活計,就讓我留在這里玩會,自己卻提著瓜回家了,我娘才走,我正要進店里去,桃三娘突然一把拉住我:“月兒,你……剛才是不是看見什么東西了?”
“什么東西?”我大惑不解地奇怪道,“沒有啊。”
“不對,月兒,”桃三娘俯身蹲在我面前,伸手將我額發往上撥去,仔細地打量了我一下:“剛才你只是跟你娘去寺里燒香?沒干過別的?”
“沒、沒有。”我被她追問的樣子嚇到了。
“那路上有沒看見什么特別的人?”
桃三娘這么一說,我才想起來了:“噢!對了,我看見玉蓮姐的娘,她和一個男人站在金鐘寺門外那棵大槐樹下面說話來著,我就是多望了他們兩眼。”
“銀魚和男人?”桃三娘眉頭微皺,“難怪,來,跟三娘進來。”
我隨著她到后院,正好看見玉蓮從那屋里穿戴整齊并抱著她的包袱走出來,我驚問道:“玉蓮姐,你這就要走?”
玉蓮面有難色,點點頭,然后“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三娘,玉蓮謝你救命之恩。”
“唉,你別這樣。”桃三娘連忙去扶她起來,“三娘曉得,你離開你娘,原本就是要回家鄉去的?”
玉蓮咬著下唇點點頭。
“好,三娘也不多留你,只是去晉城的路山水迢迢,你可得再想想啊?況且……”她嘆息一聲,“我聽說,其實你娘她這幾日也托人到處找你的。”
玉蓮聽完,起初沒有作聲,我想到方才看見銀魚的情景,忽然問道:“明日就是七月十五,那今夜子時就得開戲了吧?玉蓮姐,你為何不能過了明日再走?我聽人說,瓜節出遠門不吉利。”
“月兒,我……”玉蓮顯出為難之色,似乎也有點動搖。
“月兒說得不錯啊,城里或有去晉城的商隊,但他們也不會在這兩日內啟程趕路的,中元節這幾日到處都熱鬧,你跑出去不也容易被熟人看見么?不如由我去幫你打聽過再定?”桃三娘這樣說出來,玉蓮也就只好應承了,看桃三娘的神色,其實我知道就算我沒告訴她玉蓮要去哪,她也必定一早對她的來龍去脈都清楚的。
然后,桃三娘拉我和玉蓮一起去喝酸梅湯、吃西瓜,據我所知,每年中元節吃的瓜,也是有講究的,就是要留下完整的瓜皮做瓜燈,因此吃時只能把它剜出一個口子來,用長柄勺子挖出瓤來吃,瓜皮必須保存好完整的形狀,待吃完瓜瓤后,桃三娘便用小刀把瓜皮里刮干凈,待晚上就點瓜燈了。末了,她還告訴我們說,老祖宗之所以流傳把中元節也叫盂蘭盆節或瓜節,是因為當年釋迦牟尼佛祖座下曾有一位弟子,這位弟子的母親死后,卻因生前罪業而墮入餓鬼道,因此佛祖便教授他為母親念《盂蘭盆經》,并在七月十五之日作特殊的盂蘭盆祭以為其母超生,這一方法在人間流傳開后,人們便也仿效他的方法,每年這時也為自己的亡友逝親祭奠,而七月十五之時,又正好是瓜果嘗新的季候,所以人們也常將挖空的瓜來作供,也有盆祭的意思吧。
“玉蓮,你今晚何不與月兒一起去金鐘寺附近的河里放燈?只要你不靠近戲臺,那河邊又黑,是沒人看得見你的。”桃三娘這樣勸玉蓮道,“就當是為了你爹去放一盞燈吧?”
玉蓮沉吟了一下,就點頭答應了。
這晚上,數不清的河燈在小秦淮水面上飄飄忽忽地游曳,照得沿岸都通明起來,特有那大戶家的扎出考究的大船,上面還用紙做了人形,戴上五彩佛冠,仿佛就是持禪杖的佛子目連一般,巡視沿岸,順河而去。
我和玉蓮把兩個瓜燈小心翼翼放到水里,看它晃晃悠悠的,又生怕它翻側掉了,又忙用雙手扶著,隨著水流輕輕推去,玉蓮只是不說話,許是在想爹吧?我從衣袋里拿出臨行前桃三娘給的蓮花豆,拈出一顆放嘴里“咯蹦蹦”嚼著,這時旁邊放完燈要走的幾個人說道:“廟那邊戲鑼敲得真熱鬧,快去看吧?這會子只能爬墻上看了。”
看那幾人急忙走了,我覷了覷玉蓮,其實我心里很想去看戲,但玉蓮又最怕讓戲班的人看見的,陪在她身邊,又能怎么辦?
玉蓮站在河邊出了一會神,不遠處有個婆子在那點香燭燒衣紙,不知是不是紙潮了,那燒出的煙特別大,熏人眼鼻,我拉玉蓮的衣袖:“玉蓮姐,別站這,快走快走。”
玉蓮就好像丟了魂的殼一樣任由我拽著走了,我覺得奇怪,一行走一行看她的神情:“玉蓮姐,你還不舒服呢?”
玉蓮搖搖頭,有點遲疑:“其實……我想我還是再去見我娘一面吧?就遠遠地,朝她磕個頭?”
我對這事根本沒主意,再說她臨行前去向娘親磕頭,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于是我便帶著她朝金鐘寺跑去了。
廟前街上熙熙攘攘的,我個子矮,越往前走就越是只能看到人群的背了,我再拼命踮起腳尖望,只能看見很遠處那戲臺高起的桿子,上面垂一條白幡在風里飄罷了,四下里人聲嘈雜,我幾乎聽不見那邊唱的是什么,只得問玉蓮:“這是唱的竇娥冤么?”
玉蓮點頭:“是,我娘在唱呢……月兒,戲臺下面估計里三層外三層的了,再往前走也是難行,沒有別的地方能看得見么?”
我指指街兩邊的樓上:“那酒樓里都是有錢大人們喝酒看戲的地方,大凡人家也不會讓你進去,恐怕沒別的地方可看。”
正在這時,走在我們旁邊的一人朝路邊的小攤喊一句:“哎!賣炒貨的,有蓮花豆賣么?”
這人一句話,讓我和玉蓮下意識一愣,我們一起轉過頭去看時,那路邊一輛手推車上,果然擺滿著各色炒貨,一個年輕男子立在旁邊,正殷勤答應道:“蓮花豆?有啊!要多少?”
我們不由都定住了腳步,看著那人將一包豆子裝好,稱過、收錢,那買的人走了,玉蓮卻靠過去,她盯著那賣炒貨男子的臉看個不住,我連忙拉她:“你認得他?”
玉蓮搖搖頭,目光有點迷惑:“你們這里管炸蠶豆也叫蓮花豆不成?……這人看著卻眼熟。”
我說:“我們沒這個叫法。”
這時賣炒貨的人也看見我們,熱情地招呼道:“二位想買點什么?”
玉蓮怔了怔,才又搖搖頭,那人便笑笑并不在意,轉開去望其他來往的人,兜搭生意。這時不知哪里又走來一個年輕男子,問他道:“蓮花豆給我包半斤。”
怎么又一個買蓮花豆子的?我詫異地嘀咕一句,玉蓮也聽到了,有些驚慌地覷了我一眼:“這個人……這個人我見過……”
“啊?這人是誰?別讓他看見你……”我正想把玉蓮拉到一邊去,玉蓮卻一把緊緊抓住我的手臂,全身止不住像發抖一樣,目光一徑看著那人,“他、他好像是姓曾,去年戲班子路過開封的時候,這人是個裁縫,給我娘補過行頭,我娘還直夸他手巧……不對,他那時候因為我們戲班唱完了要走,我娘卻不肯留下嫁他,他那天夜里就喝醉失足掉河里了……怎么會……”
“啊?”我對玉蓮的話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你是說?”
那人買完豆子,高高興興地揣在懷里往前面戲臺走去了。那賣炒貨的低頭整理下秤和坨,又繼續四下里張望。
我感到什么地方不對,拉著玉蓮道:“玉蓮姐,我們快走吧,不要呆在這里。”
“嗯。”玉蓮點頭,我們兩人便慌不擇路,在人流之中往另一個方向擠走,遠處戲臺上鑼鼓的聲音敲得震天響,好像是竇娥已經被押赴刑場,正哭喪著自己的冤慘,引得街上的人更加洶涌,很多人都恨不得把前面的人都推搡倒了,好趕緊靠得戲臺子更近些,有人也絆倒了,在那罵喊:“不長眼睛,你踢到我了!”混亂作一堆。
玉蓮急著想見她娘最后一面,便好走了,可她的個子雖然比我高些,卻也比不過現下四周那些人去,這專程出來看戲的人,又大多是男子,我們夾雜在他們其中,不止是被汗酸氣熏得難受,更是找不著路子,我倆只能緊緊拉著手,以防相互走失,我說:“看戲的人太多,你恐怕找不到空曠地方給你娘磕頭了。”
玉蓮正想說什么,就腳下一個不小心,被什么東西一絆,向旁邊倒去,旁邊一人連忙扶她:“哎!小心!”
我抬頭一看,只見是個年輕白凈的男子:“誒?你不是白天那個……”
男子將玉蓮扶起,關切地問她有沒摔到,兩人并沒注意到我驚異的神情和脫口而出的話。
“謝謝,我沒事的。”玉蓮連忙向那人道謝。
“你們走得這么急,是想去看銀魚的戲么?”那人繼續問道:“這里好多人都是來看她的戲的。”
“都是來看她的戲?”我不禁四下里去張望一眼,這大晚上會出來拋頭露面的女子是絕少的,因此路上能看見的大都是男子,間或有一些小孩在人群之間穿梭奔跑……
“我知道個地方能靠近臺子看戲,不若你們隨我來?”那人邀我們了,可玉蓮看看我,我再看看那人,不知是否夜色重了,我這么近看這人的面目,竟也不是十分清晰,只是覺得他在低頭看著我倆,神情似乎微微帶笑。
我沒敢答應,玉蓮也遲疑,那人見我們的樣子,又解釋道:“我從蘇州玄墓山妙蟠寺來的,我也不是和尚,我叫貴青。”
我看這人梳著發髻,衣著看來也的確不是和尚,但我還是覺得哪里不對。
玉蓮和我一樣都拿不定主意,那人卻熱情起來:“很近的,就在這邊,再不看戲就要演完了。”不由分說,他轉身往一個方向走去,玉蓮看著那人背影,不知是鬼使神差,也就跟著去了,我只好在后面追上。
貴青帶我們去的地方真的很近,就好像變戲法一樣,明明整條廟前街這么多人,但跟他后面走了沒幾步,就看見一個小巷口,巷里也很窄,只夠一個人的寬松,看起來應該是兩幢房屋之間的間隔空隙而已,走進沒幾步,就有一道樓梯,貴青回頭說,那樓梯通往墻頭一小片空地,現在那里肯定沒人,我腦海里怎么也想不起廟前街這有過這樣一條小巷,但上到墻頭的空地,發現這里的確是個看戲的好地方,一眼望去,戲臺就在約莫十余丈開外,臺下擁簇著黑壓壓一片人頭,銀魚唱一句,他們就在下面大喊叫好,銀魚一身慘白的囚服,戴著鐐銬枷鎖,痛聲唱道:“浮云為我陰,悲風為我旋,直等待雪飛六月……”
“好!唱得好哇!”貴青突然用力拍起手來,這時“乎喇喇”半空里旋起一股怪風,那戲臺高處掛白幡的竹竿也“吱吱呀呀”劇烈晃動起來,臺下的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句:“快看,那上面站了個人!”
這句話一出來,戲臺下的人群頓時騷動起來,我循著那人的話望,果真看見那掛白幡的竹竿頂上模模糊糊有一個人形一樣的白影子,我待眨眨眼再看清些,失聲道:“呀!那是什么?”
我正想拉玉蓮往那看,那戲臺上更讓人驚詫的情景出現了,白幡上的白影像一陣風似的飄落到戲臺上,站在銀魚身邊一個扮演劊子手的人,就像著了夢魘一樣還沒等銀魚唱完詞,他就舉起大刀,一聲不響朝銀魚身上砍去,我身邊的玉蓮發出一聲驚呼:“娘……”
一串血珠像驀然拋起的紅綢一般掛在那飄落戲臺的白幡上,剎那間鑼鼓拉弦的樂聲都靜止住,臺上的銀魚無聲地歪倒在地——
“殺人啦!”一個憋得失腔變調的嗓音猛地喊出來,戲臺之下的人群猛地大鬧起來,幕后好些人沖出來圍住那劊子手和銀魚,我們在這邊隔著遠,因此看不清情況。
“玉蓮!怎么辦?”我急得轉頭去問玉蓮,“你娘她……”
我一句話沒說完,就看見玉蓮已經倒在那貴青身上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樣了,但那貴青雖然雙手扶著玉蓮,卻沒有一絲驚慌,只是低著頭看著玉蓮的臉。
“玉蓮姐!”我急忙伸手去幫貴青一起扶她的身體,卻聽見耳邊那叫貴青的男子用一種不耐煩的聲音道:“小妹妹,你太吵了,還怎么看戲?”
“看戲?”我被這話搞懵了。
不知哪里飄忽傳來小販叫賣的吆喝:“炒貨——油蹦脆酥的蓮花豆子咯……”
我這時已經確定有什么不對了,貴青的面目在這夜色里總也看不清,那模糊的五官中唯獨一雙黑色的眼瞳,盯著我,我驚駭得不由后退幾步,那貴青見我害怕,反而更高興似的,咧開嘴笑起來,緊接著他那藍衣白褲的身子也慢慢變淡,我張著嘴發不出一點聲音,就這么眼睜睜看著他大笑著憑空消失,玉蓮的身子萎到一邊,但斜刺里一股子冷風吹過,帶著那陣笑聲“咻”地飄飛向戲臺而去。
那戲臺上正還亂作一團,戲臺下的人群也擁簇著沒有人離去,只是都在那引頸望著想要明白究竟怎么回事,我卻見那股子怪風在那戲臺上半空打轉,那些竹竿搭的背幕都搖晃起來,只是人聲太吵,恐怕近處也不會有人聽見那“咿咿呀呀”的聲音。
戲臺上的人堆里這時忽然又向四周圍散開去,有人大喊:“他瘋了!快拉住他!”
我循聲望去,還是方才那個揮刀砍銀魚的劊子手,手里舉著大刀在那見人就砍,也有人喊:“那刀是假的,怕什么?快按住他啊!”
于是數個穿著戲服畫著臉的男人去抓那劊子手,沒幾下就將他擒住,劊子手的大刀也在混亂中折斷,但那人卻抵死都在拼命掙扎,其他人很勉強才能按他在地,但我卻更擔心那戲臺靠后的一大排竹竿,這時也動得更厲害,戲臺下看熱鬧的觀眾里都有人發現了,一邊轉身跑并且喊道:“快躲開啊!棚子要倒了!……”若不是下面很多人這么喊,戲臺上的人都猶未察覺,但當他們抬頭發現竹排搖晃的時候,竟已經晚了,只聽“嘩啦”一下巨響,將近數丈高的竹排全部壓倒在戲臺上,掀起一蓬遮天一般的塵灰,我離著這么遠也被那飛灰濺了一頭一臉,眼睛里都進了砂子,好一會兒睜不開。
當我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卻是一片火光沖天,悲呼聲此起彼伏,玉蓮把我揉眼睛的手拉開,我看見她淚流滿面,我看看那片火光又看看她,徹底呆了:“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玉蓮沒有回答我,只是望向那片火光,四散逃走的人,哭爹喊救命的人,聲音像翻浪一樣,我搖著玉蓮:“倒塌的戲臺里肯定壓倒了不少人,你娘也在里面呢!”
但她還是搖搖頭:“她逃不過的……都是她自己招惹的……其實,我總聽得村子里的人議論她,我爹是因為別的男人勾搭她,才吵起來被推到樓下摔破頭死的……我奶奶哭得幾次昏死,但也無濟于事啊,人死不能復生。”
估計那竹排底下還壓著點燈的油鍋,這時竹排中又竄起了火苗,竹排底下壓著的人更是發出尖利的慘叫,金鐘寺里也是嘈雜起來,原本都在寶殿里誦經的和尚們也都被驚動了,紛紛出來奔走喊著救火救人,我嚇得完全呆了,看見那些逃命的人,才醒悟過來:“玉蓮姐,起來!我們快逃吧!”
玉蓮被我拽著,一起正要循原路下回那巷子里,哪知回頭一看,卻沒了臺階,這墻頭也只是一處近乎頹倒的磚屋屋頂,我們慌不擇路的,差點踩空掉下去。
“我們見到鬼了!”我怕得直想哭出來,幸好就在我倆都驚魂不定又無計可施之際,我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喚我名字:“月兒!”
我起初以為是幻覺,但當這個聲音喊我第三次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趕緊往墻外望,借著遠處的火光,果然看見了桃三娘的身影:“三娘?你怎么來了?”
桃三娘站在另一堵磚墻下,身邊照舊跟著不多言語的何大,此時她正踮起腳朝我們所在的地方看:“月兒?你倆怎么到那上面去了?快下來!”
我急得想跺腳:“我不知道怎么下去啊!”
何大卻走過來,朝我們伸出手臂,桃三娘喊道:“跳下來,何大能接住你們!”
“跳下去?”我看看玉蓮,她面有遲疑,我說,“這里到地恐怕也有二層樓高,但有何大在就不怕了,他很有力氣,你要是怕就我先跳。”
于是我先跳了下去,何大一手便接住我,然后把我安安穩穩放到地上,我抬頭朝玉蓮擺手:“來吧!沒事的。”
等玉蓮也安全到地之后,桃三娘才責怪地對我們嗔道:“為何爬到上面去了?”
我和玉蓮面面相覷:“并不是爬上去的,我們上去時明明有臺階,那個叫貴青的人……”
桃三娘皺眉看著我倆,我趕緊又反問道:“三娘你怎也來這?出了什么事嗎?”
桃三娘搖頭:“只是這里熱鬧,晚上熱得睡不著,想出來走走罷,想不到一來就看見發生這么大的變故。”她剛說到這的時候,玉蓮痛哭失道:“我娘!我娘還壓在棚子里!”
說完她扭頭就跑,桃三娘立刻拉住她:“你別去,我剛從那邊過來,現在著了火,很多人都在那救人,你去了根本幫不上忙,而且亂糟糟的,恐怕你也受傷。”
這時四面八方都有人敲鑼,喊著走水快救人,桃三娘朝何大使眼色:“你去看看什么狀況,我帶她倆先回去。”
玉蓮還要反抗,桃三娘手扶著她肩膀:“玉蓮!”
玉蓮看著她,神情漸漸木了,隨之又昏倒過去,桃三娘讓她的頭垂在自己的肩上,將她好似孩子一樣輕巧地抱起,然后帶著我往回走了。一路上我也不敢多問,只是心里一直“砰砰”亂跳。
回到歡香館后院里,看她把玉蓮安置回小屋的床上時,我也感覺到一陣困倦,桃三娘拉我出來坐,又叫何二給我泡一杯菊茶慢慢喝著,我的心也定了。
“方才你們看見個叫貴青的?”桃三娘問我。
我手里的杯子差點掉桌上,我連忙放下杯子一把抓住桃三娘的手:“三娘,他是鬼吧?他剛才一下就變不見了,然后那戲臺就倒了。”
桃三娘拍拍我的手背:“沒事了,別怕。”頓了頓,她又冷哼笑道:“貴青……情鬼才是,那個女人自找的,逃不過。”
我詫異道:“先玉蓮也這么說呢,我們剛才還看見賣炒貨蓮花豆的販子,還有個買蓮花豆的人,玉蓮卻說她認得,但那人應該早在去年就死了的。”
“今晚是中元節么。”桃三娘這么接口道,我卻被她的話嚇得又是背脊一陣寒。之后桃三娘打發我回家去睡,我雖然不太情愿,但眼皮已經完全不聽話,酸得只想閉上,因此我便回了家去,娘也不大知道金鐘寺廟前街那邊發生的事,仍忙著手里的針線活計,我倒床上就睡著了。
中元節晚戲臺倒塌著火的事第二天在江都城里外都傳得沸沸揚揚,死傷了好幾個人,據說連官府老爺都嚇得趕緊拿出錢來請和尚做法事超度。
戲班的旦角銀魚死了,人們在廢墟之中找到她時,她的脖子已經斷了一半,于是當時目睹的人都說難怪看見那血濺起竟有那么高,但戲班的人都說那劊子手的大刀只是刷漆的鈍木片,怎么可能將人的脖子割開?
我在事情發生的第二日看見玉蓮時,她卻出奇地平靜,她主動回到戲班去,那些人讓她將銀魚生前的東西都整理一下,包括銀魚積蓄的一些錢物全都交還給了她手里,并且問過她的打算和去處,最后托了認識的又恰好要去運城販貨的商隊到時帶攜她一起上路。
玉蓮在臨行前一天來了一趟歡香館,向桃三娘和我辭行,我看她神情木然,想是傷心壞了的,桃三娘留她吃飯她也不愿意,因此在她走后,桃三娘便急忙把幾斤白皮大蠶豆用溫水泡了,待豆子被浸得白白胖胖的模樣時,我幫著她一起,用小刀細心地把豆子一端劃裂開兩下,晾干之后才入胡油鍋里炸,我看著那蠶豆慢慢在油里熟了,像朵小花一樣綻開,不由問道:“三娘,玉蓮和你當時都說過,銀魚她是逃不脫的……你是一早就知道中元節晚會發生什么的對吧?”
桃三娘看著我,笑了笑:“這些事,你不懂就算了,沒必要去想它,玉蓮呢,跟著她娘身邊這些年,她看得清楚,所以這樣說。人自己的性情劣根,是最難以擺脫的,就好像人們常說那藕完全切斷了,卻還粘連著那么多理不清的絲……兩個人表面上即使決絕地分割了,其實暗里究竟還有多少糾纏牽絆,恐怕連人自己都搞不清。”
我不能很懂桃三娘的話是什么意思,但似乎又覺得很有道理。后來,我還跟她說起那個貴青,她卻告訴我,這世間的人因貪情成癡,不論生死,就是做了鬼也說癡情話,卻不知道那都是鬼話了,這樣的情鬼看到多情之人,自然也要視為同類,甚至將之拉下去陪自己一道……那銀魚是個風流縱性的女子,來了江都沒兩日,便與那貴青邂逅生情,卻不知他竟是這樣因情癡而生的鬼;兼之恰逢中元時節,幽冥與人世的間隔也會變得模糊,廟戲本來就是人鬼共賞的,她過去眾多冤親債主機緣巧合之下一起化現,因了前緣怨憤糾纏,自然就要了她的命。
我在聽桃三娘說這些時,卻想到了玉蓮,她的心里不也是一直癡癡地記掛著同村的小哥哥么?情鬼專找癡情之人……所以中元節晚上貴青才會出現在我們面前吧?他或許也斟酌過是否把玉蓮也帶走?那賣蓮花豆的,不知是真的玉蓮她爹亡魂,還是幻象?這人間種種情景,真假難辨、亦幻亦真,叫人捉摸不透。
第二天,玉蓮隨商隊啟程上路,我和桃三娘一起去送的她,并且將新做好的蓮花豆給她路上吃,她捧著蓮花豆又哭了,說這豆子在她口里,卻是五味雜陳,再吃不出原來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