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襄16
對元策而言, 小青鸞是最特別的一個(gè)存在,他是看著她長大,從青鸞蛋到孵化, 再到分別, 送她回家,又到現(xiàn)在。
彼時(shí)她還是個(gè)孩子, 現(xiàn)在一眼望去,翎光已經(jīng)長大了, 正在人間歷劫, 并嫁為人婦。
好似變了許多, 又似乎什么都沒變。
想知道她人間命數(shù), 但元策已經(jīng)沒工夫去找判官查看生死簿了。
他依稀記得仙翁曾經(jīng)說過,長縈公主的命數(shù)和徐玄周息息相關(guān)。
而徐玄周會在恢復(fù)功力之際, 將長縈公主斬殺,想來那便是她的死期。
一般而言,命數(shù)盡時(shí), 便是歷劫歸來之日。依照青鸞族的特性, 若這一劫苦難深重,感悟良多,興許能直接涅槃。
縱使元策不曾在凡間歷過劫, 也知道這點(diǎn)。
可壞就壞在, 徐玄周已經(jīng)去幽冥界轉(zhuǎn)世投胎了,長縈公主的命數(shù)已然改變,不過既定的死劫依舊會在將來某一日,不期而至。
拿劍之人就算不是徐玄周,也會另有他人。
夜色深了,元策看著翎光同那男子共進(jìn)晚膳, 就像凡間每一對夫妻一樣,會給對方夾菜。
沈括把她愛吃的蓮子夾到她碗中,翎光似乎是過意不去,心想自己這么久了,對沈大人也太差了,回敬了一片肉給他。
沈括若有所思,道:“夫人怎知,我愛吃這道金齏魚膾?”
翎光:“因?yàn)槲覑鄢园??!?br/>
她從沒有注意過沈括喜歡吃什么,想這世上應(yīng)該沒有人不喜歡吃肉的吧?
當(dāng)然,除了喜歡辟谷滴水不沾的徐公子以外。
現(xiàn)在翎光想到他,已經(jīng)沒有那么難過了,吃得下飯,還能吃很多。
用完膳后,翎光和沈括便坐在了點(diǎn)了熏香的檐廊之下,兩人正在手談,沈括教她下棋。
而不遠(yuǎn)處的元策卻忍不住想到,自己曾教她那么多東西,唯獨(dú)這棋藝,她怎么也不肯學(xué),說:“看著就無聊”。
這般懶惰的小青鸞,現(xiàn)在竟然開始和人學(xué)棋藝了。
心下悵然若失,仿佛被拉扯般難受。
元策不太明白這是什么感覺,見她同人恩愛,這般酸澀,就好像心愛之物被奪走了般。
搖曳的燭光下,黑子落在白子旁邊,沈括說:“這叫貼長?!?br/>
“這樣嗎?!?br/>
翎光學(xué)著,猶豫地捻著白子落下來,看著他的臉,沈括點(diǎn)頭:“和旁人下棋,不可如此?!?br/>
“為何?”
“會被恥笑?!?br/>
“?。磕悄氵€這樣教我?!?br/>
“就是因?yàn)闀粣u笑,才這樣教你,不然下次老師來了,你跟他這樣下棋,他得說我沒有好好教你了?!?br/>
“老師”說的是沈括那位隱退官場的恩師蕭丞相。
翎光反駁:“可是蕭大人很喜歡我啊。”
沈括:“所以他罵的是我,不是你,沒有人陪他下棋,你又一手臭棋,不好好教你,壞的是我的名聲?!?br/>
翎光哼聲道:“蕭大人喜歡的就是我一手臭棋,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悔棋吧,我就敢,不然他干嘛找我下棋,他沒事干了嗎?”
“嗯,他就是沒事干,你知道就好。”
沈括知道恩師有個(gè)女兒,很小時(shí)候就去世了,他的孩子沒有一個(gè)活下來的。見了翎光,興許是想到自己孩子,近日來便喜歡來他府上,沒事了同她手談幾局,還給她講書,講歷史,道家思想。
翎光悄悄跟他說過:“蕭大人講書我聽不懂,他又要跟我說話,像老師一樣,我只好跟他下棋了。果然,一下棋他就不愛說話了?!?br/>
蕭相轉(zhuǎn)頭來敲打沈括:“好好教公主棋藝,她的棋下得太臭了!”
這也成了每天晚上夫妻倆的保留項(xiàng)目,翎光同他下了一兩局,就喊累了。
元策站在一旁,低聲:“此人這樣糟糕的棋藝,怎么好意思教翎光的?!?br/>
翎光喝了一口糖水,不由得扭頭看向旁邊,道:“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有誰在看著我一樣,搞得我心里毛毛的。難道是找我報(bào)仇的,我以前應(yīng)該沒有害死過誰吧?”
沈括也望過去,自然看見的是一片黑暗。
不知道翎光是哪根筋搭錯(cuò)了。
沈括把棋子都收進(jìn)棋盅道:“今晚我讓侍衛(wèi)輪流值夜,你不用害怕?!?br/>
“好……”那種被人注視的感覺越發(fā)強(qiáng)烈起來,她說,“可是我不敢一個(gè)人睡。”翎光想著要不讓香嵐進(jìn)房陪她一晚好了,沈括聞言收棋子的動作停頓住,目光掀起看向她。
“知道了。”他說。
“???”翎光蒙圈地回望他。
沈括:“……你先回房沐浴休息?!?br/>
“噢。”
進(jìn)寢殿,香嵐迎上來:“殿下,可以沐浴了。”
香嵐幫她脫下外衫掛起。
元策看見她脫了外衫,露出雪白背脊,一件水綠色的肚兜掛在身上,呼吸猛地一窒,他好似完全沒料到會看見這樣一幕,立刻轉(zhuǎn)開了目光,急匆匆從她房中離開了。
他的步伐太急,直接穿墻而過,卻不小心碰到案桌,桌上的纂香“啪”地一聲掉在地上。
翎光坐在浴桶之中,聽見聲音一下打了個(gè)哆嗦。
“香嵐,怎么了?是不是有人?”
香嵐去看了一眼:“沒有,殿下,是纂香掉下來了,可能是風(fēng)吹的。”
翎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cuò)覺,便小聲問香嵐道:“這兩天你有沒有感覺這座宅邸怪怪的?”
香嵐將花瓣灑在水面上:“殿下在說什么?什么怪怪的?”
“就是……你有沒有覺得哪里不對,這房子里,是不是有……那種東西啊?”
香嵐摸不著頭腦:“蚊子嗎?”
“就是阿飄??!哎呀,香嵐,我問你,我以前有沒有做過壞事?”
香嵐一聽“阿飄”,也縮了下肩膀,猶豫了下點(diǎn)頭:“是做過一些。”
翎光大吃一驚,下巴縮進(jìn)水面,露出睜得大大的眼眸:“那我有沒有不小心害死過誰???”
香嵐:“……那倒沒有過,殿下您以前雖然做過一些壞事,可沒有真的害過人命。就連趙姑娘害了您,讓您跌落山崖差點(diǎn)死了,您不也只是上次見面和她扯起了頭花嗎?殿下這樣心善之人,又怎會害人命呢?!?br/>
翎光:“會不會是你不知道?”
香嵐猶豫了。
這也說不準(zhǔn)。
她勸道:“殿下不要想那些神神鬼鬼的了?!?br/>
翎光猛地指著她:“我沒說這個(gè)字啊,你千萬別亂說!”
“……是奴婢失言,若殿下心里不安,明日大人休沐,要不,讓大人陪您去一趟萬佛寺吧?”
翎光沐浴之際,元策自然沒有多看,不自覺地走到了她那凡人夫君的書房之中,元策坐了下來,揉了下眉心,卻感覺自己臉上發(fā)著熱。
看了不該看的東西,那又是翎光,是罪過。
書房之中,沈括不知自己房中來了個(gè)不速之客,還在同幕僚低語。
幕僚回稟道:“大人,徐玄周如今下落不明,應(yīng)是徐淖將他給藏了起來,那西涼魔也不知所蹤……可大人身上的掌傷,江湖人稱更掌,意為閻王要你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現(xiàn)在看著雖然無礙,就怕是……”
沈括端起藥碗,漆黑的藥慢慢入了口:“此事只有幾個(gè)人知曉,你們不得在公主面前提起?!?br/>
“自然,屬下不會透露給公主知曉?!?br/>
沈括:“我在朝中政敵頗多,若是只有這幾年壽命,等我走后,靈杉無依無靠了,恐遭人構(gòu)陷為難。我便只能讓她同老師交好,認(rèn)蕭相為師,是唯一的上策。幸好老師賞識她,愿意收她為學(xué)生?!?br/>
元策聽完他們對話,得知沈括原來身受重傷,只有幾年好活。
他一下動了惻隱之心。
橫豎沈括也只有幾年壽元,那不如長痛不如短痛,若沈括過幾日就病死,自己再叮囑判官,來生給沈括投個(gè)好胎……
思緒飄到這里,元策及時(shí)制止了。
不可。
元策搖頭。
凡人的命數(shù),他是萬萬不可動的,徐玄周已經(jīng)是一個(gè)意外了。
身為上神,又怎能因?yàn)橐患核接?,動這樣擾亂秩序的念頭。
可是元策在一旁盯著沈括,怎么看怎么不順眼。
樣貌雖不丑,可面相瞧著病弱,是個(gè)短命的大奸大惡之相。
“此人棋藝不精,又是個(gè)病癆,四面樹敵,無法護(hù)她周全,又如何配得上她?”
若自己做主,是決不允許翎光嫁給這樣的男人的。
隨即,便聽沈括吩咐一個(gè)丫鬟:“把書房的枕頭拿到公主寢殿去?!?br/>
翎光已出浴了,換上了輕薄的睡衣,兩片杏色的薄紗披在身上,一看床榻上多了一個(gè)枕頭,納悶道:“誰送過來的?”
正在點(diǎn)安神香的丫鬟回答:“公主,是駙馬爺?shù)摹!?br/>
“重桓的?”翎光還沒來得及仔細(xì)問,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沈括跨步走進(jìn)寢殿:“夫人沐浴完了?”
翎光一驚,一下跳到床上用薄毯蒙著自己。
“香嵐……香嵐?!濒峁獗緛硪獑栂銔故窃趺椿厥?,誰知一喊她,就沒人了。
香嵐知曉公主和沈大人還未同房,她跟著著急,一看沈括來了,她立刻使眼色帶著其他丫鬟出去了。
回答翎光的是沈括的聲音:“香嵐出去了,夫人喚她有事么?”
翎光直挺挺地蒙在薄毯里,裝死。
耳畔,聽得窸窣的換衣之聲,翎光就有些慌了:“重桓……”
她悄悄從被角露出一只眼來,看見他脫了外衫,只著白色中衣,身材英武不凡,見他側(cè)身坐上來,翎光又害怕地閉了眼。
其實(shí)她也知道,成婚這么幾個(gè)月,不同房很不正常。
有了嬤嬤的教誨,翎光早已不是那個(gè)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了。
察覺到沈括撩起被角躺在身旁,熱氣傳來,翎光往里面挪了一點(diǎn),聽見沈括低低的聲音:“夫人不是害怕怪力亂神么,民間傳聞,鬼怕陽氣。有為夫在,不會有事的。”
翎光也是感覺心底安穩(wěn)了些。
她從被角探出眼睛,寢殿的燭火她特意讓侍女點(diǎn)上的,目光對上他側(cè)過來的臉,翎光小聲說:“重桓,我思來想去,我沒有害過人命,這東西是你宅子里的,會不會……是你害的?”
沈括側(cè)著身,面朝她:“夫人怎會這么想?”
呼吸和熱氣撲面而來,翎光越發(fā)地不自在了:“那要不然,那東西干嘛盯上我?而且我感覺,那道看不見的目光,只是很執(zhí)著地看著我,但不是恨,他不恨我,干嘛看著我呢,是不是看錯(cuò)人了?其實(shí)看得是你才對,重桓……你身上是不是有人命?”
她問的直白,一時(shí)間,沈括難以回答。
“有過?!?br/>
不然也不可能,這樣的年紀(jì)坐在這樣的高位,就算他的老師是蕭相。
翎光:“……”
沈括認(rèn)真地注視她:“你不要怕我,我殺的是壞人。”
沈括伸手:“你把手給我?!?br/>
翎光信了他的話,因?yàn)閺臎]覺得他是壞人過,所以他說殺的都是壞人,翎光也信了,慢慢把手給他,兩手指尖剛剛觸碰之時(shí),只聽“咔嚓”一聲,床晃動了一下。
“什么聲音?”翎光抬起頭。
話音落,只見結(jié)實(shí)的花梨木大床咔地一聲,從他們中間分成了兩半。
翎光表情僵住,瞬間裹緊自己的小被子:“救命啊!”
沈括面色一凝,意識到這寢殿可能真有問題,直接將翎光連人帶被地抱起:“來人!”
他高聲喊道:“將寢殿封鎖!”
沈括將翎光抱到了書房之中,又命人將所有的蠟燭點(diǎn)了起來,書房變得亮如白晝,翎光被嚇到了,攥緊他的衣袖:“我以為,話本里說的都是假的呢,原來世上真的有……”
沈括抱著她低聲安慰:“點(diǎn)了燈,不會來了,睡吧靈杉?!?br/>
“不,我不睡,睡不著了。”她倔強(qiáng)地睜大眼,準(zhǔn)確無誤地望著元策站的方向。
“怎么還看我啊,不會是個(gè)色-鬼吧!”翎光一生氣,抓起手邊的東西就砸過去,對空氣喊,“別看了!你沒有夫人嗎!看別人家夫人做什么!再看你也不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