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兒,仙翁和神尊都坐在了水麒麟背上，從上清離開。
    四周的風(fēng)被摒開。
    元策藏在衣服內(nèi)的尾翎泛著光。
    無極仙翁還在納悶：“這水麒麟，現(xiàn)如今速度竟如此之快,老朽以前還嫌它飛得慢。”
    元策并未解釋是青鸞尾翎的加持,沉吟道：“貿(mào)然拜訪丹穴山，有所不妥,仙翁不若尋個理由？”
    仙翁不解：“殿下是神尊親手帶大的,去探望殿下，需要理由么？”
    “……要。”
    絮方神君似乎不是非常歡迎自己,許是不愿讓自家帝姬同外人太過親近。
    這也是元策這些年不曾去丹穴山的緣由。不過若是和仙翁一起拜訪,便有了天然的理由。
    “仙翁思念翎光,特意去瞧她。”元策道,“如何？”
    “神尊不思念殿下么……啊,”瞥見元策的神色，仙翁忙道,“是老朽失言，失言了,如此，便說是老朽思念殿下，故探望之。這倒也不是理由，老朽多年不見殿下,的確思念。”
    元策點頭，云霧拂在淡漠的臉龐,發(fā)絲隨風(fēng)而動,他拿起九黎壺來，壺身粗糙，外表拙樸,這便是上古神器。
    仙翁道：“此物的封印之法，老朽已經(jīng)得到，不過，若是封印神尊的情絲，會對六識有一定的影響。”
    “影響六識？”
    “是，”仙翁點頭稱，“情絲是一種與眾不同的事物，前人抽情絲，便只能將情絲斬斷，以絕后患。但情之一物，還會再次生長，生生不息，綿綿不絕，唯有用九黎壺封印之，方能一勞永逸。除了神尊您自己，沒有人能打開封印。但抽情絲，必定會面臨一段時日的六識缺失，興許是眼識，也興許是身識……也興許，六識全失。”
    “六識全失……”
    “不過神尊放心，只是一段時日，神尊待在上清，有老朽護法，不會有什么問題的。”
    在青鸞尾翎的加持下，水麒麟速度加快一倍，只花了一日半，便到丹穴山上空。
    由仙翁出面，自稱思念翎光：“老朽特意前來丹穴山探望，不知殿下可在？”
    然而偌大的丹穴山鴉雀無聲。
    “怪哉，怎么沒有人？”仙翁正摸不著頭腦，便瞧見林間出現(xiàn)了一只人面獸身肩生雙翼的怪物，怪物倏然變成了人形，竟是個長辮子的小男孩，見來人仰頭喊道：“你們是何人？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無極仙翁：“老朽上清境無極仙翁，來丹穴山見青鸞族帝姬翎光殿下，殿下可在？”
    “哦哦，上清境啊？那你們是天神族了？你們來晚了啊！前夜，翎光她修書一封，說要出門云游幾年，就離開家了。所有青鸞都出門尋她了，你們來的真不是時候……”
    仙翁：“這……”
    元策高聲問那只英招道：“她可有說去往何處云游？”
    “這倒沒有，只說已經(jīng)學(xué)夠了本事，她要去游歷四海八荒，見見世面。”
    仙翁惆悵地扭頭：“神尊，這該如何是好……”
    “讓上清所有人，去找。”元策將麒麟留給仙翁，沉聲，“找到她。”
    留下這道聲音，神尊便沒了蹤影，仙翁扼腕嘆息，四海八荒這樣大，如何去尋？
    而仙翁一折返回到上清，便聽子隱說：“仙翁，絮方神君方才才離開，神君說翎光殿下離家出走了，可是真的？”
    “絮方神君來過了？他定是以為殿下來上清了。”
    子隱驚愕：“殿下果真離家出走了，仙翁您與神尊去丹穴山，可有什么消息？”
    “留下一封信，說要去云游四海。哎，神尊已經(jīng)去找了。”
    -
    翎光出門，是要去上清的，當(dāng)然了，為了不剛出門就被絮方舅舅抓回去，她自作聰明地留下一封書信：
    [舅舅，我要去游歷四海八荒，見見世面，不用找我，我法術(shù)精湛，可以保護好自己的！我走啦，過幾年再回來，不用想我，我會想你們的！
    翎光留。]
    可一出門，兩千多年沒外出過的翎光，就迷了路。
    她直直地往天上飛去，四面都是潔白的云層，人也沒有，鳥也沒有，更別說找誰問路了。
    正當(dāng)翎光迷惘之際，云中雷雨大作，她才不愿變成落湯雞！左右躲避穿梭著，電閃雷鳴之中，翎光竟誤入了一處山間洞府。
    “這是哪里？”
    這洞府猶如舊畫般美輪美奐，有一座畫棟飛甍，金碧輝煌的宮殿。只是闃寂無聲，空無一人，顯得有幾分陰森，光可鑒人的地面上，猶如鏡子。
    “有人嗎？”
    “我不打招呼不能進去吧……”翎光站在門外，雖然好奇此處是何地，但還是打算看看就走。
    若是有人，正好可以問問路。
    “有沒有人？”
    在翎光第三次問出聲之際，宮殿的那一頭，傳來一聲“吵死了”的低沉嗓音。
    “咦，有人的誒！”翎光驚喜，雖然沒看見人，聽聲音是個年輕男子，她說，“這位……仙者，我不是故意吵你的，我只是避雨誤入，想問問路罷了。”
    “問路？”那聲音可一點不像個仙者，反而如修羅一般，“你為何可以進來，你是何人？”
    “我是不小心進來的，雷云里看見一個縫隙，就鉆進來了。”翎光實話實說，發(fā)現(xiàn)了對方似乎不大高興，她后退兩步，“我只想問問路，如果……仙者不便回答，那我就先走了，對不起闖了你的洞府……”
    “老子不是什么仙。”
    低沉的回聲蕩在大殿中。
    “既然你能進來，說明你運氣很好，竟能誤入我族神殿。”
    “神殿？哦哦，原來不是仙者，您是天神族啊，不如您告訴我九重天神宮在哪個方位？”
    找到了神宮，她也差不多知道上清往哪去了。
    此人并不露面，聲音亦是從四面八方傳來，好似他便是這個宮殿的一部分。
    翎光很容易就聯(lián)想到了，這個聲音興許不是人，而是宮殿里的某種守護神。
    守護神沉默了下，眼底閃過一簇捉摸不透的神色，反問：“神宮？你是神宮的人。”
    “嗯……不算吧，有一點交集！”
    守護神道：“既如此，我告訴你神宮在哪里，在……”
    翎光側(cè)頭：“啊？你說什么？我聽不清！”
    “就在……”
    翎光上前一步，想要聽清楚，就在她步入宮殿的一瞬，身后光芒閃過，四面玉柱聳立，大殿前方的王座之上，坐著一穿著黑金長袍、面容英俊，身材高大的男子，雷光從他身后的窗欞閃過。
    這樣的黑金色，元策也曾穿過。
    可他們穿著起來，是完全不一樣的氣質(zhì)，元策是神性，圣潔，眼前男子卻猶如魔神般邪惡冰冷，五官粗獷英俊，帶著攝人心魄的氣息。
    翎光不由有些退縮：“不好意思……我走錯了……我這就告辭！”
    她轉(zhuǎn)身想跑，只見男子一抬手，翎光就被他的手指吸了過去，被他掐住了喉嚨。
    “快兩萬年了，本座還是第一次看見活人進來。”
    翎光痛苦：“你是魔族嗎……你是不是要吃活人？我不是活人，我是鳥！”
    她當(dāng)場砰地一聲化作原形，巴掌大的小鳥從他手掌心里飛出來，卻逃不出他周身范圍：“我才這么小，還不夠你塞牙縫的！你別吃我了好不好？”
    “青鸞？”
    “是，我是青鸞，我舅舅是青鸞族的絮方神君，你怕了嗎？你怕的話，就快放了我，不然他一定會來找我的，讓你好看！”翎光悄悄施展脫身法術(shù)，只是下一刻，又被他抓住，被包裹在整個手心里。
    男子鎖住眉心，凝視住小鳥：“青鸞族絮方是你舅舅，館清又是你什么人。”
    翎光愕然：“你……認(rèn)識，我娘？”
    此言一出，翎光發(fā)現(xiàn)男人的表情變得異常古怪，他低眸盯著自己，手指壓在她的羽毛上，好似在感受些什么。
    沒有魔氣。
    “鳥，你多少歲。”
    翎光：“我有名字的！我不叫鳥！罷了……你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反正，別吃我就好。”
    “本座問你多少歲。”
    “三千歲了，你問這個干什么，你又多少歲了？”
    他不言。
    三千歲，不對，不可能是父神的孩子。
    她柔軟而稚小，和他見過的青鸞都不同。
    男人面上猶疑不定，手心卻慢慢松開了她。
    “鳥，你叫什么？”
    翎光想飛走，卻發(fā)現(xiàn)四周有一圈看不見的屏障，她飛不走了：“我……你叫什么？”
    翎光相當(dāng)會踢皮球。
    男子：“本座之名諱，你還不配知道。”
    翎光：“那你也不配知道本公主的！”
    兩人互相瞪著，他眼神微微瞇起，翎光干脆閉眼，仰起腦袋，高高在上。
    寂靜彌漫了片刻。
    半晌，翎光睜眼，對方只是冷漠地看著她。
    翎光打量四周，意識到自己處境，識時務(wù)地出聲道：“對不起，我闖入你的房子很不好意思，我很沒禮貌，但是你捉我就更沒有禮貌了！你將我放了行么，我保證不找你麻煩。”
    “本座可以將你送出去。”他道。
    “真的？”翎光眼睛亮起抬頭。
    “嗯，”他頓了下，“你叫什么？”
    “怎么又問我名字！你又不告訴你的名諱，說我不配，那我不配，憑什么我要告訴你我的名字？”
    男子蹙眉，而后緩緩出聲：“你聽好，本座便是，敖因。”
    翎光：“噢。”
    敖因：“你沒念過書么，你不認(rèn)識本座？”
    “不認(rèn)識啊。”
    敖因表情越發(fā)難看。
    翎光有條不紊地說：“雖然你告訴了我你叫什么，但我不能告訴你，你若知曉我的名字，若是對我施法，不讓我走了怎么辦。”
    他冷笑：“你以為不告訴本座，本座便不能對你施法么。”
    “本座要你每隔一百年，都來神殿一次。”
    翎光看著他。
    “青鸞，若是你不來，”敖因的手指落在小青鸞的眉心，一道黑色的光印從他指尖打在翎光的眉心，沉聲，“本座要你永遠(yuǎn)只能做一只鳥。你出去后，若是膽敢透露本座的存在，說出一個字，就將你打回原形，不得化人。”
    旋即，翎光只感覺自己被一道洶涌可怖的力量包裹住了，再然后，撕扯的力道傳來，轟隆的雷雨聲震耳欲聾，睜開眼——她又回到了原地。
    “我……出來了？”
    “我真的出來了！太好了！”
    淅瀝瀝的雨落在身上，翎光當(dāng)即施展避雨術(shù)，躲過了雨水，可惱人的雷聲就在耳畔，太過可怕了些。
    翎光不敢往上飛，更不敢往下飛，只得穿梭在密云暴雨之中，起碼飛了有兩刻鐘，才終于見到了光亮。
    她離開后，眾神殿又變回了空蕩蕩的黑暗。
    “主上。”一道半透明的影子跪在地上，看不清他的面容，這是一道殘缺的元神，說，“主上為何將那女子放走？她既然能進來，說不定，能解開封印，帶主上出去！”
    “不。”
    出不去的。
    “世人都以為吾和父神一同被封印在神魔眼，豈料父神連同眾神殿，將吾棄于六界之外。待父神回歸之日，便是吾蕩平神界之時。”
    -
    翎光發(fā)誓，再也不好奇心發(fā)作了。
    什么破地方，她再也不要去了！以后只要打雷的地方，她定要躲得遠(yuǎn)遠(yuǎn)兒的！
    翎光飛了好一會兒，終于，看見一位騰云駕霧的白衣仙君。
    翎光稍一遲疑，肩后的翅膀拍了拍，還是上前去問了：“這位仙君，你可知上清怎么去？”
    “仙子要去上清？”仙君轉(zhuǎn)過頭來，模樣有幾分眼熟，翎光烏溜溜的眼睛看著他。
    “是，仙君……我們以前，可是見過？”
    仙君也看著她，卻是搖頭：“未曾見過，仙子這般容色，若是見過，本仙定然不會忘。”
    翎光瞅瞅他，倏然眼睛亮道：“我想起來了，仙君你救過我！”
    “何時？”
    翎光撲棱著翅膀：“我以前沒有化形，是一只小鳥！你許是不記得了，你在大鵬鳥的魔爪下將我救下，但是我已經(jīng)忘了你的姓名了。”
    這些年來她見過的人并不多，所以才能想起。
    仙君凝視她片刻，陡然大悟：“你是元策神尊的那只鳥兒，像青鸞的那只？”
    “是我，其實……我就是青鸞，只不過要小一些，罷了，敢問仙君名諱？”見到了曾經(jīng)故人，翎光心生親切和安穩(wěn)，總算是遇上好人了！
    白衣仙君氣息溫和地笑道：“仙子喚小仙玉衡便是，原來你就是青鸞，你要去上清是么，莫非是迷路了？”
    “是啊，玉衡，這說來話長……”
    就這樣，翎光坐上了玉衡星君的法器，正要說出自己的可憐遭遇：“那邊正在打雷布雨，我因為躲雨，意外跌入了一個古怪的……”
    話還沒說完，砰地一聲，翎光變成了鳥。
    她話音一下停住，懵逼地被玉衡撈過在手掌心里：“我怎么突然變成了鳥？”
    她試圖變回人，然卻做不到。
    “怎么回事？！”
    玉衡欣賞地看著她的原形：“這樣可愛的青鸞，本仙也是第一次見到。”
    “難道是……”
    翎光腦海里閃過那看起來像是魔王的人物。
    那陰惻惻的聲音回蕩在耳邊。
    “本座要你永遠(yuǎn)只能做一只鳥。你出去后，若是膽敢透露本座的存在，說出一個字，就將你打回原形，不得化人！”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
    玉衡：“難道是什么？”
    翎光苦著臉：“……沒什么，我想，我可能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說了不該說的話，老天爺給我的懲罰吧，哎！”
    玉衡：“仙子的原形很漂亮，仙子不喜歡原形么？”
    翎光搖頭：“不是不喜歡，只是不喜歡……”被人強行變成鳥，不能化成人的感覺。
    待會兒去了上清，許是又要被數(shù)落。
    “小翎光，怎么兩千年都沒有長進。”
    她有長進的……
    翎光垂頭喪氣，翅膀太小了，飛不動了，她郁悶地坐在玉衡的手掌心里：“玉衡，我們還有多久到上清？”
    “快了，三五日。”
    “原來上清這么遠(yuǎn)啊……”
    “上清境位于三十六重天之外，自然遙不可及。仙子去上清，是去作何？”
    翎光趴著說：“去探親，然后住一段時日。”
    玉衡似乎分外喜歡她鳥的形態(tài)，在手心里軟乎乎的，心中一動：“不若仙子來我三重天吧，在小仙的宮殿里，能看見天外繁星，宇宙蒼生。”
    翎光點頭：“下次去三重天玩，我定來找你。”
    就這般同玉衡行了約莫一日左右，遠(yuǎn)處傳來一片劇烈的金光，翎光被這刺目的光線照得睜不開眼：“我是在做夢嗎，怎么天還沒黑，就日出了？”
    玉衡眼睛微瞇：“是三足金烏。”
    那盛放如太陽般，令人不能直視的光芒，便是三足金烏才獨有的。
    而三足金烏的背上，隱隱約約有個高大的人影。
    這樣的神獸，本就不會被神所降服，能為神所用，只能說此神得到了神獸的認(rèn)可，愿意為神所用。
    玉衡乃是星君，星星原本就不得同太陽比肩，三足金烏的光芒和溫度讓他閉了閉眼，有些不適，朗聲道：“閣下是何方神圣？”
    光芒慢慢收縮，元策拍了拍金烏的后頸，喚它離去，金烏一飛走，翎光和玉衡都能睜開眼了。
    翎光抬起眼眸，看見她念了無數(shù)個日夜的神明，站在落日般的光芒下，俊美臉孔遙不可及，有一瞬，她以為是光芒太甚，以至于自己眼花了。
    “翎光。”
    終于找到了她，他連三足金烏都喚上了，元策看見她時心頭一松，然而瞥見翎光坐在別人的手里，掃了那人一眼，發(fā)現(xiàn)是玉衡，眉心不著痕跡地蹙了一下。
    聽見他的聲音，翎光方才反應(yīng)過來：“元策——”
    她撲棱過去，撞在他懷中：“我不是做夢啊！”
    三足金烏的高溫還殘留些許在他身上，以至翎光感覺他像太陽一般溫暖，在他衣衫和手掌心里亂蹭一通，熟悉的氣味讓她眷戀，一頭羽毛變得蓬亂，眼睛明亮卻蘊含水光：“嗚嗚嗚，你怎么會在這里，我正要去上清找你的。”
    時隔兩千年，元策又一次這樣觸碰到了她。
    “你舅舅說你離家出走，我來找你。翎光，你為何同星君在一起？”
    另一邊，端坐在法器之上的玉衡忍不住出聲：“小仙說是誰，能驅(qū)使動三足金烏，原是神尊大人。”
    戰(zhàn)神兩次在他面前出場，都這般璀璨奪目，氣勢逼人，而兩次都是在找鳥。
    看來這只青鸞對他定是很重要了。
    翎光解釋：“我迷路了，然后差點……”她又差點把那神殿的事說出去，連忙止住話頭，道，“是見到了星君，我拜托他帶我回上清的。”
    元策語氣很平：“你自己不認(rèn)路，為何要出門？”
    翎光聽出他的不悅來，埋下頭去，可憐的聲音道：“我想找你，我想著，我能認(rèn)路的，我還畫了地圖的……”
    在外人面前，元策并未訓(xùn)斥她。
    只將她收進袖中，便抬首對玉衡道：“多謝星君。”
    “無礙無礙……”
    和之前差不多的對話，又發(fā)生了一次，道謝后，元策頭也不回地離開，翎光從他袖中鉆出一顆腦袋，沖玉衡喊道：“星君！改日我來找你玩！”
    玉衡笑了笑：“好，翎光仙子慢走。”
    元策低下頭來，將袖子一攏。
    “哎呀！”翎光在他袖中打了個滾，暈頭轉(zhuǎn)向地說，“你干嘛欺負(fù)我，你不想我么。”
    他嘴唇動了一下，卻沒說話。
    “想”這個字，過于難以啟齒。
    “為何離家出走？”半晌，只問出這樣生硬的一句。
    “我不是離家出走，我留了一封信的，讓舅舅放心。”
    她自認(rèn)自己飛行速度天下無雙，連絮方舅舅這個風(fēng)神都這樣說，可見一斑，就算她法術(shù)修行得不算頂尖，遇見事了，總能逃跑吧？
    可沒想到，剛出門云游，就栽了跟頭。
    好了，現(xiàn)在變成鳥，又變不回去了！
    元策的聲音風(fēng)吹散：“我將你送回去。”
    “不，不不不，你帶我回上清吧，我還不想回家。”
    她口中的家，變成了丹穴山。
    元策沉默了下，一言不發(fā)，翎光問他：“剛剛那只三足金烏，是你新收的坐騎么，我以前怎么沒見過？”
    “不是，金烏是上戰(zhàn)場才會用的，是伙伴，不是坐騎。”
    “上戰(zhàn)場才用的，為何……”翎光一下想到了什么，喃道，“你為了尋我，才驅(qū)使的金烏。”
    元策答非所問：“水麒麟借給仙翁了。”
    翎光聽他不咸不淡，半點喜悅都聽不出的語氣，心頭悶悶的：“噢。”
    “那我們現(xiàn)在，是去上清么，還是你要送我回丹穴山？”
    他言簡意賅：“上清。”
    翎光終于笑起來：“你最好了！”
    元策本要斥她幾句的，怎么亂跑，離家，卻也說不出口來。
    “為何不愿回丹穴山，可是有什么不開心的？”
    翎光搖搖頭。
    想起他看不見自己，就在他的袖中道：“不是的，舅舅待我很好，頂多是上課煩悶了些，侄子調(diào)皮了些。我離開，只是因為……想你而已，想見你。”
    元策右邊胸腔很清晰地跳了一下，柔軟得好似有流水淌過，有翎光在身邊時，他時常都感覺到內(nèi)心的柔軟，但分隔兩千年的歲月，又是一種陌生的感覺。
    她的性子變得不多。
    元策道：“下次，報個信來上清。”
    “我報信給你，你便來找我么？”
    他：“若是有時間。”
    翎光：“噢……”
    她趴在元策的袖子里，嗅嗅他衣衫上的氣味。
    然后忍不住打了兩個滾，想讓自己全身上下的羽毛都沾染上他的氣息。
    終于，回到上清后，翎光飛進司南殿繞了幾圈，又飛上高大的荼白神樹，銜著一瓣花，在落花中飛舞：“神樹啊神樹，我太想念你了。”
    她去親吻樹葉，親吻殿外的天尊像，連地上的小草，她都要去親一親。
    小青鸞毫不吝嗇自己的感情，她表達喜歡，便是這般的直截了當(dāng)，她身上散發(fā)的溫暖光芒，比三足金烏還要耀眼。
    而元策不同，他說話，倘若是十分的情緒，他要保留七分在心里，嘴里最多說出三分來。
    不論是喜怒哀樂，都是如此。
    她飛了好幾圈：“咦，上清怎么沒有人呀，子隱去哪里了？”
    元策隨意而從容地坐在冰冷的石階上，兩條大長腿顯得無處安放，只得伸長，道：“都去找你了。”
    翎光嘴里的花瓣霎時掉了下來，眼底顯出內(nèi)疚之色：“原來我闖了這么大的禍……大家都在找我。”
    “不是什么大錯，”元策斥責(zé)她的想法早就不知道飛哪兒去了，“下次不要如此了。”
    “嗯。”她灰溜溜的。
    “翎光，來我這里。”
    翎光飛到他的肩頭去，元策側(cè)過臉來，這樣好看的一張臉在近距離的情況下，連他的呼吸都能聽見。
    元策出聲：“為何你在我面前，這般不喜歡變成人形。”
    “不是的……”
    翎光本要化人形給他看的。
    誰知道出了那種事。
    “我出來后……變成鳥，然后，不知道什么原因，變不回人了。”她避開了中途發(fā)生的事，不敢說了。
    “可是你吃了什么不該吃的？”
    翎光：“不知道……”
    元策將她捧在了手心里：“待仙翁回來，替你瞧瞧。”
    仙翁懂些醫(yī)術(shù)。
    “好，”翎光趴在他的手里，目不轉(zhuǎn)睛望著他道，“元策，我今年有三千歲了。”
    “想要什么禮物？”
    “我想想……嗯，你可不可以，先別告訴我舅舅，你找到我了。讓我留在上清一段時日可好？”
    元策想了想，點頭：“三日。”
    再久，他怕絮方神君發(fā)怒，自己再也見不到翎光。
    “三日？”翎光傻了，“我還想先住三百年的。”
    元策語氣平靜：“你自己同你舅舅說去。”
    “以前我跟他說，帶我來上清，他總是含糊其辭。我們來了一次，那一次你剛巧不在，子隱說你有事外出了，要一千年才回來。”說話間，翎光瞥見他戴在脖子上，藏在內(nèi)衫的尾翎。
    道：“對了，我舅舅說，青鸞族的尾翎，是送給心上人的，很珍貴，我送給你之前并不知曉，后來知道了，我覺得，我送你也沒有錯。”
    聞言，元策心底沉了一下，低頭凝視著小青鸞。
    翎光也有些不好意思，埋下頭去，啾啾了兩聲。
    “翎光。”仿佛是察覺到她要說些什么，元策打斷了，“你還是小孩，你并不懂，你見過人太少了。”
    “我三千歲了，怎么能說小呢。”
    “你只有巴掌大。”
    “那還不是因為……！”翎光站了起來，欲言又止，狡辯，“我不小的！”
    元策只認(rèn)為她不懂事，想來是小翎光回青鸞族后，身邊只有一個舅舅，一個侄兒的緣故。
    元策將她從手心里放下。
    也怪自己，他因為翎光不過只是一只小鳥，就如此親密，是自己的過錯。
    “翎光，待你再大一些，便會明白。”
    翎光被擱置在冰冷的臺階上，往他身上撲去，卻被他輕輕地拂開，連語氣都變淡了：“不可如此。”
    “啾……”委屈到只會叫。
    “明日，便讓絮方神君帶你回家。”
    說完，元策站起身，對鳥而言，他高大如山般，又顯得遙遠(yuǎn)冰冷，像一尊神像。
    翎光仰望著他，心里抽著似的難過。
    “我是不是，說錯了什么話？還是因為，我只是一只鳥，哦……我知道了！你沒見過我化形的模樣，所以你心里我只是一只鳥。”
    她自己把自己給說服了。
    “就像我喜歡荼白神樹，但神樹若說我是他的心上人，我也會感覺很奇怪，因為神樹只是一棵樹啊！”
    元策已經(jīng)進大殿了，聽見她在那里自言自語的嘀咕，搖了搖頭。
    哎。
    翌日，仙翁回來了，見到翎光很是吃驚：“殿下，老朽四處尋你，找了四方山神，都沒尋到你的下落，怎么在上清？”
    “是元策帶我回來的，”她飛上去貼了貼仙翁的胡須，“仙翁，好久不見！”
    “殿下啊，”他老臉一紅，“你這個啄人的性子，得改改。”
    “我不是在啄你。”翎光正要辯解，元策說：“仙翁，明日再傳信給絮方神君，讓他帶走翎光。”
    元策問翎光要了她的多寶袋，找到了水月鏡碎片，詢問她：“此物可否送給我？”
    “這是什么？哦哦，鏡子啊，你拿去吧，反正也是你送給我的。”
    翎光昨夜在他門前蹲了一晚上，他也不見心軟，現(xiàn)在有些犯困，打著哈欠。
    說完，她一下反應(yīng)了過來。
    “……不，等等，我不給你，不是，我給你鏡子，但你也要答應(yīng)我，不要這么快送我回家，好么？”
    元策：“三日。”
    翎光：“三年！”
    “五日，不可再多。”
    “一年！”
    “三日。”
    “好好好，十日就十日，那就十日吧？”
    元策：“……”
    元策無奈：“嗯。”
    將水月鏡碎片交給仙翁，仙翁便出發(fā)去了九重天，仙侍們逐漸回到上清，只有子隱還在外頭四處找尋翎光的下落。
    而翎光，為了變回人形，這幾日都在鉆研此道。
    還翻書去查“熬鷹”這個人，聽他語氣，他好像很有名啊，翎光試圖了解他的法術(shù)是哪一派的。
    “熬鷹，一種馴化鷹的法子。意指整夜盯著鷹的眼睛，不讓它睡覺，使它困乏，最終馴化。”
    只查到這么多的翎光得出結(jié)論。
    “這是他的假名！”
    過了幾日，仙翁從九重天回來，夜空一輪圓月：“今日月圓，的靈氣到達頂峰，神尊，不若今晚先將情絲抽出一縷吧？”
    “抽了情絲，便是七情六欲，都消失了么。”
    “是，要避開天尊預(yù)測的劫，便只能如此。待劫數(shù)過去，亦可將封印的情絲解封。今晚，只抽一縷，免得神尊您六識全失。此事還得循序漸進。”
    元策抬首望著月亮，清冷的月光落在他深邃的眉眼上，片刻，道：“仙翁動手吧。”
    “很快的，今日先抽一縷，神尊忍耐片刻。”
    的確很快，不超過半刻鐘，一縷情絲便被勾出，抽進九黎壺中，蓋上了蓋子。元策盤腿而坐，他只痛苦了一瞬，便什么也感知不到了。
    元策埋著頭，咬著牙，喉嚨發(fā)出一聲聲清晰的粗喘。
    仙翁將九黎壺收好，擔(dān)憂：“神尊可還好么？”
    元策悶哼一聲：“無礙。”
    似乎，也沒有太過特別的感覺，空落落的。
    “抽了一縷情絲，剩下的改日再繼續(xù)。不可操之過急。神尊的六識應(yīng)當(dāng)有所缺失，您聽得見老朽說話，那耳識定然還在，身識，意識也在。”
    元策抬起頭來，睜開眼，眼前一片漆黑：“眼識不在了。”
    仙翁掏出一個方盒子給他嗅：“神尊可能聞到什么氣味？”
    “花。”
    “鼻識也無礙，”仙翁挑出一塊糕點給他嘗，元策咬了一口：“甜。”
    仙翁點點頭：“那暫且失靈的，便只有眼識了。”
    “嗯。”語氣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以往，還能聽出一分半分的情緒來。
    可現(xiàn)在他的語氣里面，似乎，已什么情緒都不剩了。
    仙翁心中長嘆。
    “神魔大戰(zhàn)死了太多神明，那先天魔神又太過強悍，神尊肩上的責(zé)任深重。若生死情劫來臨之際，神尊因此修為折損，守不住神魔眼封印，便是連累了六界蒼生，億萬生靈。”
    元策閉著眼，還有一些肉-體上的疼痛，他慢慢起身，憑著感覺，走回了房中。
    推開門時，忽地想起什么來：“仙翁，讓絮方神君來，將翎光接回家。”
    仙翁點點頭，道：“已經(jīng)派人去丹穴山了，以風(fēng)神的速度，想必明日便會來了。”
    而此時，翎光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坐在地上，面前擺著一大堆的古書。
    當(dāng)然了，這些書全都沒有用。
    她唉聲嘆氣，一屁股坐在自己的鳥窩上，埋著頭亂拱了幾下。怎么會這樣！早知道，就不跟玉衡說熬鷹的事了！
    撒氣般折騰了一會兒，翎光撲棱著飛到元策的門口，這幾日，她只是隔著一段距離看著他，元策也不怎么跟她說話，到吃飯的時候，會問她餓不餓。
    到睡覺的時候，問她困不困。
    然而好像是下定決心要跟她劃清界限，她朝他飛過去，他便躲開。
    怎么了啊！她只是一只小小的青鸞而已，有什么碰不得的么。
    翎□□急，今日，她飛到他的寢殿窗前，眼睛瞇起來湊近窗戶縫隙，瞥見他正閉著眼在打坐修行。
    翎光用法術(shù)將窗戶打開一些，剛好容她通過。
    她看見元策睜開眼。
    那雙眼黑漆漆的，什么情緒也無，好似也沒有光，朝她“看”過來。
    翎光出聲：“我不靠近你，我就睡在這里，你別趕我走。”
    元策沒有說話，又將眼睛閉上了。
    翎光看他在專心致志在打坐，既然元策不睡床，那她就不客氣了。
    一人一鳥之間，隔了一定距離，元策一句話也沒說。
    事實上，他什么感覺也沒有，就好似心被挖了出來，所有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都和他無關(guān)了。
    只是本能的，對翎光還有縱容。
    覺得她那么做，是應(yīng)該的。
    自己不可以趕走她。
    許是因為還剩一部分的情絲吧。
    他還有很細(xì)微的情緒。
    面對冷漠，翎□□呼呼地趴在他的枕頭上睡著了。
    半夜里，翎光從一只小鳥變成了人形。
    她一無所知，繼續(xù)呼呼大睡。
    元策睜了一次眼，他暫失眼識，看不見，只感覺到了什么。
    長夜漫漫，月色如水，渡在他冰冷的側(cè)顏上。
    拂曉來臨，月色的冷光，轉(zhuǎn)換為金黃色的暖光，暖洋洋地照在了翎光的身上。
    她翻了個身。
    “唔……”她扭了好幾下，才慢騰騰睜開眼，用手揉了揉眼睛：“好困，現(xiàn)在，唔……是什么時辰了？”
    翎光瞇著眼朝窗外望去，忍不住用手遮了遮自己的眼。
    “手？”她眨巴眼睛。
    “嗯？”
    翎光坐起身來。
    困意全無。
    “元策！！”翎光掀開被子：“元策！！”
    “我變成人了！！！”
    這兩千年來，她大多時候都是人形，可除了第一次化形，就再也沒有過這種激動的感情的。
    翎光身上不著寸縷，卷起他掛在屏風(fēng)上的衣衫披上，赤著腳跳下床去，烏發(fā)凌亂，五官靈動，眉眼鮮亮，光腳朝他跑去。
    “我以為，我再也不能變了呢！太好了！”
    翎光一下?lián)涞剿拿媲埃骸澳憧纯次已健！?br/>     元策早在她蘇醒前，就脫離了冥想狀態(tài)，有他的骨鐲，他身上的神光不會傷害她。
    聞言，他睜開眼。
    “我好看嗎？”翎光歪著腦袋問，“我好看的吧？”
    元策有絲絲縷縷的情緒，他辨不清到底是什么，語氣平和地道：“看不見。”
    “什么看不見，你不是睜著眼的么，”說著話，翎光忽然意識到了，元策的雙眸漆黑——卻是無神的，“你眼睛怎么了！”
    她湊近去，駭然失色：“怎會看不見！我這就去喚仙翁——”
    “暫時的。”元策打斷她，不知為何，抓住了她的手腕，道，“你舅舅今日便會來接你，你在上清已待了十日了。”
    翎光愣了下。
    反過來抓起他的手：“你暫時看不見，好吧，那你總能摸得到吧？”
    她抓著元策的手掌，在自己的臉上撫過：“我是三界最漂亮的仙女。”從眉毛，到眼睛，再到鼻子、嘴巴，下巴……臉頰，耳朵。
    用他有些粗糲的手，慢慢地?fù)嵊|過。
    元策：“誰說的。”
    “我舅舅說的啊！他見過美人無數(shù)，卻說我是三界第一的好看，他說的一定是對的。你怎么能在這種時候看不見我呢？你若是看見了我，知曉我長什么樣，搞不好就不會讓我回丹穴山了。”
    他嗓音還是不變：“翎光，我知你長什么樣。”
    “你怎么知道？”
    “見過，摸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