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巳時,紫菀已經回到了衛國公府惟余姑娘居住的疏月堂。
鄧惟余方用過早膳,此時正躺在軟榻上看書,慵懶散漫著,眉眼間還有些倦意。
紫菀已經見怪不怪了,她家這姑娘啊,真是能躺著決不坐著,能坐著決不站著,滿汴京怕是再也找不出比她們姑娘還懶的貴女了,也是老爺和公子慣著,旁人便是有這懶心家里也不會慣著,得時刻端著架子保持端莊,哪兒有她們姑娘這么好命。
鄧惟余見她回來,問道:“可是哥哥回了?”
紫菀搖頭:“奴婢送去的時候公子半夜被急召入宮,方才才回大理寺,奴婢為公子安排了早膳便回了。”
哥哥以往在大理寺辦的兇案并不少,雖然回府后哥哥并不會主動與她談論這些案件,怕嚇著她,但這些案子往往跟長了腳似的四處飛,平民百姓最是愛湊熱鬧的,閑來無事便圍堆八卦,鄧惟余無意間也偷偷摸摸地聽了不少墻根。
但這次周止的案子卻是她以往聽的那些墻根所不能比的,事一旦出在了朝廷上便不會那么輕易平息,或許是鄧惟余多思了,她總覺得京城快變得不安生了,鄧家身處權力中心,兄長入三法司,父親手握兵權,他們是否能夠獨善其身?
她心中突然涌上一些對父親的思念,真是罕見。
“父親近來可有書信給哥哥?”她怔怔地望向門外金葉滿枝的百年銀杏樹,地下鋪了滿地的金葉子,她覺得甚有秋意,不讓奴仆打掃。
白蘭聽到自己姑娘主動提及老爺心中不免怔愣,要知道姑娘和老爺以往便像兩座冰山,誰也化不開誰,明明都互相惦記著對方,好些年都是如此,即便她與紫菀身為鄧惟余的貼身姑娘也不清楚這父女倆處成如今這種地步的緣由。
白蘭仔細在腦子里過了一遍這些日子來府的書信:“老爺.......這些日子好像并未給公子來信。”
也是今日鄧惟余問起了,不然還真沒注意老爺已經兩個月沒來過書信了。
以往老爺一月一信,早前老爺還會寫信給姑娘,附帶些珍稀玩意兒,雖然信上只是寥寥的囑咐幾句,卻也見得老爺心意,不過,自從姑娘沒給老爺回過信后,老爺也不寫了,信件都寫給公子去了,但給姑娘收羅的珍奇異寶依舊帶給了姑娘。
鄧惟余聽了白蘭的回話,臉上也沒什么反應,像在發愣。
好一會兒,她囈語:“沒來就沒來吧,左右他不會出事。”
沒了看書的心情鄧惟余干脆拾掇了自己,坐車去了昌國公府,去看望她那位昨日被舅母領回去的表姐。
鄧惟余方入昌國公府便迎面遇上了準備出門去上朝的舅舅和送舅舅出門的舅母,他們二人感情一向是很好的。
昌國公低頭整理著腰帶,神色匆匆,像是起遲了,眼底一片烏青,沒睡好的模樣。大抵是昨晚為了表姐的事憂心了一晚上,舅母臉色也不大好。
鄧惟余乖巧喊人:“舅舅,舅母。”
面前二人停下,昌國公府見來人是她,頷首:“你怎么來了?”不等她回答,又自顧自地說:“你來了也好,去陪陪你表姐。”
鄧惟余點頭,目送昌國公出府。
臨到門口,昌國公轉過身來,上下打量著她,眉頭緊皺:“如今什么天了,你也敢穿得這么單薄?還不趕緊進去!”
昌國公語氣嚴厲,但語意卻是對鄧惟余滿滿的關心。
鄧惟余鼻頭差點一酸,上次得到上輩這樣半嚴半慈的關懷已經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因著鄧惟余是昌國公胞妹拼死生下的孩子,因著她身上流著胞妹的一半的血,昌國公對她這個外甥女是百般愛護的,這些愛護里是對自家小輩的情誼,也是對亡妹的思念。
昌國公擺手讓她們進入,付夫人拉著鄧惟余進屋,嘴里念叨著:“你舅舅罵你還真沒罵錯,你自己看看這都什么節氣了,還穿得跟夏天兒似的,敢情你身子骨好的嗎?是你自己沒分寸還是你身旁丫頭沒上心?若是旁人的錯,我便挑幾個得力的婆子去你屋里伺候。”
鄧惟余挽住舅母的手臂,開始賣乖:“是我任性不關她們的事,我整日在府里呆著沒覺著有多冷,外出也有馬車,便沒添衣,讓舅舅舅母為遙遙操心了。她們做事都勤快著,舅母也別為我尋婆子,舅母是知道我的,我最受不了那些婆子,那些婆子也最管不住我,白媽媽都被我氣去莊子里尋清凈了。”
付夫人氣笑了,用手指沒好氣地戳了下她額頭:“你還好意思提白媽媽!”
白媽媽是鄧惟余的乳母,自鄧惟余生下來便一直由白媽媽照顧著,白媽媽是出身宮廷之人,鄧惟余五周歲起便開始教導鄧惟余各種禮儀,琴棋書畫,繡花、焚香、插花、煮茶等等皆由白媽媽教導,奈何鄧惟余是個懶性子,衛國公府上下又皆順著她,便是只學一樣也耗了白媽媽大半的時間和精力,她耍起賴來市場能把白媽媽氣得說不出話來。好不容易把該教的都教了,白媽媽說自己再也不想管教她這破皮兒,自請去了莊子。
雖然鄧惟余常惹白媽媽生氣,可心里是將她當作了半個娘親的,聽到她要離開自己,關起房門來偷偷哭了好幾夜,想挽留白媽媽留在自己身邊卻懂事地知曉白媽媽年老了,是想回自己家去享天倫之樂,她沒有辦法霸道地占著別人的娘親和祖母,只好隨白媽媽去。
那時候鄧惟余也知道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句話的含義,她第一次知道生活中領悟到書本上的知識是刻骨銘心,帶有感情的。
付夫人從自己屋里挑了件年輕的衣裙讓鄧惟余換上,隨后便領著她去付敏芝的房里,路上難掩愁苦:“想必你也知道了。敏芝回來后,情緒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昨晚我和你舅舅與她說了許多,也不知道她聽進去沒有,也沒說這往后的日子到底該怎么了結。你們姐妹最是玩的好,你替我勸勸。”
鄧惟余點頭:“舅母放心,我會的。舅母也別太擔憂,表姐向來是個硬性子,想來心里已經拿了主意。”
昌國公夫婦為人父母,女兒遇到這種不忠之人,他們是斷不會允許付敏芝繼續這段婚姻的,只盼著她能長短不如短痛,早早地和離了,那種宵小不要也罷!
鄧惟余心中想的也是一個意思,付敏芝從來都是果決的性子,丈夫的心既然已經不在自己身上了,又何必強求,繼續搭伙做夫妻既惡心又委屈,還不如趁早了斷。
然而這一次鄧惟余判斷錯了。
表姐厭厭地看著平安伯送來的書信,對鄧惟余說:“他說讓我允他納了那位女子做妾,他會接我回府,我仍然是他的大娘子,情誼皆如舊。”
鄧惟余聽了只覺得好笑,面上卻淡定:“表姐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付敏芝拿起剪刀,走到窗邊,修建窗邊那盆盆栽長出的多余枝葉,“這世間男子不是個個皆如我父親那般,哪有不三妻四妾的呢?”
她沒有直接回復鄧惟余,轉頭對著鄧惟余扯出一個笑。
她的眼里絲毫沒有笑意,連嘴角的笑都扯得勉強,鄧惟余心想,還不如不笑,這副模樣真是難看。
鄧惟余知道了,付敏芝這是準備息事寧人。
可是真的過得去嗎?沒有愛的婚姻,不忠的丈夫,百般刁難的婆母,表姐真的能忍受嗎?破鏡重圓那都是誆人的,破了的鏡始終有一道裂縫,是無論如何也圓不起來的。
她更不明白表姐為何會變得這么容易妥協,逆來順受,是婚姻讓她變得如此的嗎?婚姻到底是什么,竟能磨掉一個女子與生俱來的傲氣?可婚姻不好嗎,那為什么舅舅舅母二十年恩愛如舊,舅舅從未納妾尋歡,對舅母專一用心?或許是男子的原因。可婚前他們卻是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樣,只是婚后變了,那又是婚姻影響了他們嗎?
一團線散亂繞在鄧惟余腦子里,聰慧如她,卻怎么也分不清罪魁禍首到底是婚姻還是男子。
這是她第二次對于婚姻產生了巨大的恐懼感。
第一次是她得知她的生母,衛國公大娘子為生她難產而亡。
她那時不過一個孩童,纏著父親兄長和白媽媽不停問,為什么別家都有大娘子,別的孩子都有娘親,獨獨她沒有。
每當她去問父親這個問題,父親的臉色總是很古怪,捂著心口,唇色發白,說不出話,像是身體不舒服,長大后鄧惟余才知道那是心痛的神情。她每問一次便是在父親心坎上戳上一刀,父親也從來沒有回答過她,后來父親煩她、怨她、恨她,總是不待見她,不是對著她冷著一張臉,便是沒由來地呵斥她,日子長了,父女關系便冷了。
兄長和白媽媽也不肯告訴她,他們說不出口。
她是從下人那兒偷偷知道的。
一天,趁著紫菀和白蘭這兩個小丫頭在打盹,她偷偷溜去小廚房準備拿些果子,她拿了東西準備出去外面卻響了腳步聲,她心虛地躲起來,豎起耳朵聽著外面人的動靜。
聽著兩個婆子走進來,其中一個說著:“聽說這些天姑娘吵著要娘呢!”
“要娘?可真是造孽!親娘生她大出血撒手人寰,孩子一生下來便沒了娘,母女倆皆是命苦的,誰也比不上誰。”
先前那個婆子沒好氣地笑了一聲,罵道:“命苦?她們有什么好命苦的,她娘出生高貴,又嫁給了老爺,吃穿皆不愁,臟活細活她干過哪樣?她姑娘是衛國公府嫡女,老爺公子捧著,丫鬟婆子伺候著,你我的閨女能比得上?要我說,但凡投胎在富貴人家的沒資格說苦,這世間最苦的是我們這些平民百姓。”
另一個婆子說不過她,嘆了口氣,打著圓場:“誒,你怎得生起氣來了?是我的不對,我知你不易,不該那樣說。可我這不是就是論事嗎?”
后面她們再說些什么鄧惟余已經記不清楚了,她只記得自己渾渾噩噩地回到臥室,腦子里都是那句“親娘生她大出血撒手人寰”。
難怪。難怪她一出生便沒娘,難怪父親對她時冷時熱,難怪他們都那么難開口。
是她嗎?是她做了那個殺死自己娘親的兇手是嗎?
原來生孩子是件這么恐怖的事,居然會要了人的命。
如果娘親一早便知道生下她自己便會沒了性命她大概不會生下自己吧。如果鄧惟余知道自己的出世會奪去一個女子的性命她才不愿來到這世間。
老天爺也真是,根本不給小孩選擇來到這世間的權力。
那一天起,鄧惟余再也沒有去問過旁人有關娘親的事,也再沒有踏入衛國公的書房,在父親面前收起了以往跳脫的性子,變得沉默寡言,冰冷嚴肅。只在父親不在的地方露出些孩童心性,仍舊會鬧著要吃府外酒樓的招牌,要與紫菀和白蘭一起玩耍。
她下意識地認為讓父親看見自己沒心沒肺的笑顏是對父親的傷害。
明明是她奪去了自己摯愛的生命,她怎么能幸福呢?父親有時會這么想著吧。畢竟他眼里時而流露出的厭惡鄧惟余是察覺得到的。
她對不起父親,父親卻給了她衣食無憂的生活,按理來說她是該感激的,所以能讓父親心里好受些,她少笑一點也沒什么。
對于付敏芝的決定,鄧惟余縱使心里百般不同意卻未發表意見,表姐沒有心死,她便是勸,也是勸不回來的。況且她一個云英未嫁的姑娘,又有何立場呢?
末了她只對付敏芝說:“表姐,你背靠昌國公府和衛國公府,咱們雖不至于說是仗勢欺人,但也盡可以挺直了自己的腰桿子,別委屈了自己。”
付敏芝笑了:“你個小丫頭片子!放心吧,我心里有數。”
但愿不只是心里有數,所謂知易行難,能做到才算真正的“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