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筆記能體現這個人會學習與否。
易思違的筆記習慣配圖,都是為了記憶,畫得亂糟糟的,但重點整理得很清楚。莫烏莉慢慢地翻看筆記,他就坐著看書。
輸液中心有些空曠,陌生人彼此離得很遠。他們待在形形色色的人中間,都沒有背記要念出來的習慣,所以,只是靜悄悄地坐在一起。
對莫烏莉來說,生病了學習并不是難事。當年高考,就算一心二用,她也能考出穩穩當當上現在大學的好成績。此時此刻,影響她頭腦運轉的不是病原體,而是身邊這個不速之客。
光陰寶貴,她努力看進書,終于能學習。莫烏莉勝負心很強,看到易思違能輕易在鬧市讀書,難免產生緊迫感。
她在反復溫習之前背過的內容,連他起身都沒注意。
易思違去了便利店,逛來逛去,最后結賬。醫院總是聚滿復雜的人,排在前面的阿姨一定發生了其他傷心事,買了一提好幾升的純凈水,付錢用現金,翻來翻去,硬幣掉落在地。他站在她后面,很自然地蹲下,幫忙撿起來。
對方忘了說謝謝,直接就走了。易思違也沒在意。收銀的店員多看了他幾眼,問他要不要塑料袋。店里的音響在播宣傳音樂,他沒聽清,湊近一些,讓她重復。今天易思違戴的是素圈耳環,別的男生戴,多半太夸張,或者顯得中性。但在他這里,卻能讓人信服,那只是讓臉變得更精致的裝飾品。
店員匆匆忙忙說了一次,他才回答“不用”,拿上東西出門。
莫烏莉發現他不見,抬頭找了一圈。沒看到他,她舒展了一下腿,忽然意識到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
一切有什么意義嗎?
心情有點濕悶,仿佛停滯在了濕冷的春天。
回來的時候,易思違帶了便利店的吃的。莫烏莉抬起頭,看到他買的東西,第一反應都懵了。
易思違買了兩盒咖啡,兩瓶柳橙汁,剩下的小杯都是優格。
她問:“怎么買的都是喝的?”
“看起來好吃?!彼尤贿€正經回答,明明她只是在埋怨。
是他陪她,按理說該她請客。莫烏莉取了一瓶果汁,伸手去擰瓶蓋:“已經到飯點了,我沒注意。”
果汁的瓶身形狀很特別,蓋口部分是金屬的,又薄又緊,很難借力。她有點費勁,咬緊牙關,試了幾次。
易思違不說話,很自然地伸出手,接過來以后開口,聊的也是別的事:“你想吃別的嗎?”
“我沒有胃口?!?br /> “嗯。手機還有電?我看到那邊有充電區?!?br />
醫院里很暖和,就在剛才,易思違脫了外套,里面穿的是短袖。他平淡無奇地說著話,手上在用力,手臂肌肉的線條清清爽爽,打開后就遞給她。
莫烏莉喝了一大口,含在嘴里,分幾次咽下去。
他自始至終沒坐下,站著看她。莫烏莉瞄了他一眼,他看她的眼神很微妙。沒發生什么有趣的事,易思違卻專心致志地盯著她。
莫烏莉垂下頭。目光像溫熱的水,從她后頸流下來,熱滾滾的淌到身上。
她不自覺降低視線,過了一陣,再升上去。他已經在環顧四周,手里拿著紙巾,表情淡淡的,找著垃圾箱。
她擰上瓶蓋,他轉頭,把紙巾遞給她。莫烏莉擦了擦嘴唇,唇彩粘在上面,緋紅色,像被撕掉痂的疤痕。她正側過臉,他突然伸出手。她一怔,隨即把揉成一團的紙巾交給他。
易思違轉頭走了。
沒開封的飲料放在座位上。
莫烏莉想,這些都是病人沒胃口時容易想吃的。
護士來過一次,還有一會兒就好了。兩個人學得眼睛疼,索性收起東西。
易思違說:“你到底是哪個高中的?我們都是同鄉了?!?br />
這種事,以后寫履歷什么的反正都會暴露。
莫烏莉說回答:“育才。我只去讀了高三。”
“哦,”易思違說,“我是實中。都不在一個區?!?br />
“也沒有離得很遠?!?br /> “補習會遇到你們學校的。”
莫烏莉直勾勾地看向他:“你高中就是這種人?”
易思違皮笑肉不笑,側著頭看她:“哪種人?”
她一字一頓地說:“裝傻,喜歡別人把你當傻子,關注你——”
他保持著剛才的笑,按捺著不讓它展開:“……”
“你喜歡別人圍著自己轉,但你其實看不起他們?!蹦獮趵虻难劬軝C敏,可整張臉的氣質卻肅穆,當她看著什么人,氛圍就會變得像是要引發些什么,“你喜歡引人注意,是不是?”
易思違的神態很輕松,慢慢抬起眼:“那你注意到我了嗎?”
她停頓了,沒想到他會這樣問。
莫烏莉皺著眉,仿佛憑空中了冷箭。
他笑出聲,也用這樣的笑容把話題帶過去:“你真的很討厭我?!眲偛牌婀值臍夥障Я恕?br /> 她退回去,靠住座椅靠背:“現在才知道?”
“我哪有裝傻……但是,要是別人喜歡,我會裝的。開心最重要?!?br /> “別人是誰???”
他們都笑了。
打完針已經是晚上,外面下了雨。易思違先出去,離開屋檐,伸出手,抬起頭看天空。雨沒有再下了,他回頭,提醒她臺階上滑。莫烏莉小心翼翼地下來。
他問她:“你現在回去?”
“也該回去了。”
易思違說:“我準備去吃飯。你要不要一起?”
他約她約得太自然了,不過,莫烏莉本來也不會拒絕。他帶她去喝粥。因為比較清淡。
餐廳建筑外是修剪整齊的園林,晚上開著燈,進去的路長得足夠散步。店里位置不多,客人更少,開著金燦燦的燈。
易思違點的餐,菜單上沒有價格,可光看就知道價格不低。他直接掠過前面一大堆雜七雜八的菜。廚師給他們上菜,分量很少,單獨用容器盛了法國的鹽上來,告訴他們可以自己加一點。
他們面對面坐著,莫烏莉用勺子舀粥:“你經常請別人吃飯,還喜歡送禮物?”
易思違回答:“你這是提問?”
“嗯,我很好奇為什么?!?br />
“反正錢都是身外之物。你喜歡聞京哪里?”
她重復他的話:“你這是提問?”
易思違很坦誠地說:“我誤會了?你不是打算跟我相互了解?”
“行吧?!?br />
他的神情很耐心:“所以,你喜歡聞京哪里?”
也沒什么特別喜歡的地方。不過,非要說的話——“他沒有主見?”說到這個,莫烏莉突然精神起來,“你可能不記得了。去年體育考試,你們男生不是分了兩撥跑嗎?”
易思違聽得很認真,頷首說:“嗯?!?br />
“你和田亦還有湯祁樂是第一趟,跑完你們就在旁邊等成績。然后你不是拉了一下單杠嗎?”
“有這種事?”
“你不記得了?”莫烏莉一邊說,嘴角一邊稍微帶了點笑,“你拉了之后,有女生起哄。聞京看到了,當時沒說什么,放寒假,他就去練單杠了?!?br />
易思違又開始亂用臉,尷尬地笑著:“……你編的吧?”
“真的,真的?!蹦獮趵蛐Φ貌恍?,捂住嘴巴,“結果就堅持了一個星期。”
他問:“你喜歡沒有主見的人?”
她不動聲色地看向他:“嗯?”
“你喜歡這樣的?”
莫烏莉不慌不忙,抬起眼微笑:“該我問問題了?!?br />
她定了規則,一個人問過的,另一個人不能重復提問。
這一天晚上,易思違和莫烏莉聊的有點多。
易思違說:“你最喜歡什么動物?”
莫烏莉說:“蛇。你MBTI類型是什么?”
易思違說:“沒做過。等一下,我翻聊天記錄……潘朵說我像ISFP?你最喜歡吃什么?”
ISFP,記下來。莫烏莉說:“煙。你有兄弟姐妹嗎?”
已經走到戶外,他分了香煙給她,兩個人抽起來。易思違說:“有兩個妹妹。你為什么學醫?”
莫烏莉說:“本來是想當警察的——”
她沒說下去了。
易思違問:“為什么想當警察?”一人一問,他違反規則了。
可惜她沒注意到。莫烏莉回答:“因為沒人敢動警察?!?br />
易思違開車載她回去。在路上,他們也一直在玩這個游戲。莫烏莉說:“說實話,你承認你有故意裝傻嗎?”
易思違看著擋風玻璃,笑著說:“一點點?”
也只是迎合身邊人喜歡的樣子而已。日常生活里,電波系帥哥比酷哥更有魅力。
“我就知道!”莫烏莉笑出聲,回過頭去,看路邊的景色。夜風從臉上拂過,倏忽之間,發自肺腑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沒有喝酒,但是,莫烏莉想,她為什么會這么飄飄然?他們只是在一問一答而已,幼兒園小孩都會做的事,就這么簡單。然而,她的心情竟然因為這種小事變好了。
一種細微的感覺密密麻麻,刺進皮膚,滲透到胸腔里。
易思違把莫烏莉送到樓下。下車以前,莫烏莉默默不語,沒有用余光觀察他。她悄然做了個決定,沒有與任何人商量。
與此同時,她也不知道,馬路對面停著莫星云的車。
他打了幾通她的電話,一開始,莫烏莉還直接按掉,到后來,干脆任由手機在靜音中震動,不去理睬他。莫星云只能到住的地方等她。他有鑰匙,但不想上樓。
莫星云在車里坐著,靠在方向盤上等待。
他沒想到,她會和別人一起回來。車是敞篷車,改裝過,聲音很響。莫星云看到他們下車。
她要帶男人回家嗎?
莫星云忍不住自言自語:“……莫烏莉是不是瘋了?”
他解開安全帶,從駕駛座爬到副駕駛座,就為了看得更清楚。
莫星云只看到側臉,第一感想是長得還挺帥。
從莫星云的角度來看,莫烏莉往前走了幾步,然后回過頭。她在微笑,是標準的“莫烏莉的笑”——那種很擅長隱藏情緒的微笑。
易思違靠在車邊,莫烏莉轉過身,忽然笑了。她補過妝了,即便今天的身體并不好受,病容卻能完美地躲在皮囊下。
她靠近他,腿微微向前,貼住他的身體。兩個人離得那么近。莫烏莉抬起眼睛,輕聲問:“你要不要來我家?”
易思違看著她,回答得很快:“這么突然?”
“……”
他說:“第一次去別人家要帶禮物吧?我今天沒準備,下次吧?!?br />
莫烏莉被他按住肩膀,轉回去,向前推。他在背后說:“今天回去,洗個熱水澡,好好休息一下,早點睡覺。晚安?!?br />
直到電梯門關上,白熾燈從頭頂灑落,莫烏莉都沒搞懂,這到底算她沒表達清楚,還是被他裝傻糊弄過去了。
她抬起手臂,湊到鼻子底下,聞到他的香水味。
上課不會被老師罵嗎?莫烏莉不由得想。
走進家門,她沒開燈,明明沒有走動,卻累得像是再也沒法動彈了。她癱坐在門口,一瞬間錯覺,自己是耗盡電量的電器。莫烏莉在黑暗里摸索著,地板上有裝著東西的塑料袋,她把東西倒出來,才張開袋口,手機的震動打斷了她。
她掏出手機。
莫烏莉只好下樓,這回是為了見莫星云。嬸嬸寄來了一些生活用品,要他分一些給莫烏莉。她抱著手臂,態度很不耐:“放門衛室不就好了。”
莫星云的語氣也不好:“你剛才帶男人回來了吧?你不會要帶人到房子里去吧?你在想什么?”
見他指責她,莫烏莉反倒扯起一個冷笑:“你躲在哪偷看呢?真惡心?!?br />
“……”
“行了,我走了?!彼舆^東西,掉頭準備走。
莫星云噎住了,叫住她:“那人是誰?男朋友?要談戀愛就認真談,不要找不靠譜的人。女孩子要自愛——”
夜風吹來,月色騷動不安,她的黑發像烏云似的遮住面頰。莫烏莉冷笑:“他是易思違?!?br />
莫星云愣住了。
憤怒、驚恐、疑惑、無力,爭先恐后涌來的情緒堵塞了咽喉。她伸出手,指尖掠過額角,將被擾亂的頭發繞到耳后,露出笑著的臉。他想推搡她,想質問她到底在干什么。五味雜陳,莫星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心底斷定,莫烏莉一定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