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又是一年春節(jié)。
    郁南大年二十九晚上告訴郁姿姿宮丞要來。
    郁姿姿本在廚房洗碗,要不是房子足夠小她還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從廚房探出頭來：“寶貝,你再說一遍？”
    郁南盤腿坐在地毯上玩拼圖，全神貫注的：“我說，宮丞明天可能會來。”
    郁姿姿有些慌亂了,橡膠手套還在滴水。
    郁南轉(zhuǎn)頭，像是不知道他剛剛?cè)酉铝耸裁粗匕跽?彈，想了想說：“他剛才打電話，說想來看看,或許還會在這里住一兩天，問你同不同意。”
    郁姿姿半晌才“啊”了一聲。
    她其實有點搞不懂,宮丞是兒子的男朋友，卻因為年紀(jì)身份的關(guān)系很難讓她產(chǎn)生類似于“兒婿”這樣的感覺,她當(dāng)然不是反對他們,但……也沒想過對方會來。
    “媽媽,可以嗎？”
    郁南的問話打斷了郁姿姿短暫的放空，她很快回神，笑道：“可以啊。”
    郁南便笑了：“謝謝，我馬上打電話跟他說?！?br/>     說著郁南便起身去房間打電話了。
    郁姿姿隱約聽見他愉悅的笑聲，在廚房里站了一會兒，也露出了笑意。她怎么會不知道這段感情對郁南意味著什么呢，甚至比起這個家來,宮丞能給郁南更好的歸宿感。孩子長大了就是這樣的,總會去屬于他們自己的地方。
    她還記得小小的郁南有天起得很早,天都還灰蒙蒙的，衛(wèi)生間里就傳來些許聲響。
    郁姿姿還以為進(jìn)了老鼠去查看，卻見兒子蹲在地上用一個大盆子洗床單。
    “郁寶貝，你在干什么？”郁姿姿驚訝了。
    “……”郁南那時十四五歲，低著頭，耳朵和后頸通紅，像是羞得快要鉆進(jìn)地縫里面去了，“我弄臟床單了?！?br/>     郁姿姿穿著睡衣站了好幾十秒才明白過來。
    家里沒有男人，她便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也沒什么好羞恥的。
    郁家人在這方面也不太講究傳統(tǒng)的那一套，他們的理念是，有些事實越是避忌越是適得其反。
    “你這么早就爬起來洗干凈，是怕媽媽發(fā)現(xiàn)？”郁姿姿溫和地問，“媽媽又不會笑你，這太正常了。每個身體健康的男孩子到了這個年紀(jì)都會yi精的?！?br/>     郁南上了生理衛(wèi)生課，當(dāng)然知道是怎么回事，要是以往他就會大方地回復(fù)郁姿姿幾句，這件事就過去了。
    誰料這一次竟然沒有。
    郁南紅著臉洗完了床單，早餐時也一言不發(fā)。
    當(dāng)天晚上他回來，在餐桌上告訴郁姿姿：“媽媽，我昨晚是做夢了?！?br/>     郁姿姿給他盛湯，因為郁南提心吊膽一整天卻一點都沒表現(xiàn)出來，當(dāng)下松了一口氣，淡定道：“做夢夢到女孩子也不奇怪，有時候你會帶入一些電視劇電影什么的，不是表示你對女孩子有不軌的想法，不要放在心上?！惫P趣閣
    郁南放下筷子，很直接地看著她：“我夢見的是男孩?！?br/>     郁姿姿剛盛的湯灑了一半，燙得手背生疼。
    那個瞬間，她怔住了。
    郁南說：“我夢見了學(xué)校里的一個男孩。他是打籃球的，我在操場上見過他。早上沒有告訴你是因為昨晚我做了關(guān)于他的夢，今天我特地又去看了他打球，想確認(rèn)一下是不是喜歡他再回來告訴你?？墒俏野l(fā)現(xiàn)對他沒有感覺?！?br/>     “那……”郁姿姿好像語言能力失調(diào)，“那你就不是……”
    “只能說明我是個同性戀?！庇裟献屑?xì)的思考了一下，“應(yīng)該是這樣?！?br/>     過了好幾分鐘，郁姿姿才開口：“那寶貝以后如果喜歡上了哪個男孩子，一定要告訴我?！?br/>     郁南是直線思維的：“好?！?br/>     他并不知道那晚郁姿姿徹夜未眠。
    郁南那時剛轉(zhuǎn)學(xué)。
    在青春期越是耀眼的人，就越容易受傷。
    他本來已經(jīng)在市一中念了一學(xué)期，轉(zhuǎn)學(xué)的原因是因為他被高年級的女生告白了。對方也有人在追，突然被他這個低年級的截了胡，那高年級的男生便叫了人去教訓(xùn)他。不知在哪里聽說郁南看上去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實際上身上有一大塊疤，那些男生帶著那個女生，將郁南逼在后操場，讓他脫衣服。
    郁南當(dāng)然不肯，這些人一起上他都不會怕，雖然他肯定寡不敵眾。
    正僵持著，老師路過打破了這場沒正式開始的校園霸凌。那些人其實什么也沒看見，流言蜚語卻傳說郁南被扒光了衣服讓他們參觀過身上的疤了，還說郁南哭著下跪求饒，再也不敢搶別人的女朋友。
    郁南也是個男生，當(dāng)然是要尊嚴(yán)的，他去找老師要求嚴(yán)肅處理，那個女生卻不知道什么原因污蔑他和她確實早戀。
    當(dāng)晚回家，郁南就要求轉(zhuǎn)學(xué)：“老師太昏庸了，氛圍也不好，我不想在那里度過接下來三年?！?br/>     霜山市最好的重點高中被他如此評價。
    直到郁南轉(zhuǎn)去私立中學(xué)拿著獎學(xué)金專攻美術(shù)，郁姿姿才明白轉(zhuǎn)學(xué)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盡管郁南完全不在意那件事，但究其根本，還是因為她的無能。
    不是她，郁南不會燙傷，郁南也不會轉(zhuǎn)學(xué)，甚至……郁姿姿覺得，不是她讓家庭中缺失父親角色，郁南也不會漸漸偏離正常性取向去喜歡同性。
    喜歡上同性，注定一輩子都會情路坎坷。郁姿姿查了資料，許多同性戀者都在歧視中艱難生存，很難遇到真正能度過一生的人。
    誰知不過快十年光景，郁南已經(jīng)能告訴她，他的男朋友要來家里了。
    這會是一次正式的拜訪。
    郁南找到了那個即將攜手度過一生的人。
    *
    大年三十那天下起了大雪。
    郁南這次回國后還來不及和宮丞見面，是直飛的霜山，對此宮丞頗有微詞。宮丞這兩年坐穩(wěn)了位置，慢慢地從繁重事務(wù)中淡出，所以他們雖然分居兩國，見面卻也是見縫插針，屬于是常有的事。
    宮丞現(xiàn)在將郁南在F國的公寓當(dāng)成了另一個家，他的衣服鞋子、日用品，包括須后水，都能在郁南家中找到。
    最瘋狂的一次是，宮丞不遠(yuǎn)千里在出差途中轉(zhuǎn)機(jī)，就為了見他四個小時。
    這個男人對他占有欲到了可怕的地步。
    覃樂風(fēng)說，宮丞是年紀(jì)越大就越害怕失去，如果郁南碩士畢業(yè)還要留在國外讀博，宮丞真的會提早退休的。
    覃樂風(fēng)：“老男人愛慘你了，呵，活該?！?br/>     郁南：“……”
    說實在的，他一點也沒覺得宮丞老。
    甚至……在他眼中，宮丞與他們初遇時的模樣看上去別無二致，時間仿佛在宮丞身上凝固了。
    至少他每次見到宮丞的時候，都控制不住想要撲上去的心情。
    比如現(xiàn)在。
    大年夜，人們都在家里團(tuán)聚，街上沒什么人，只掛著喜氣洋洋的紅燈籠。
    望眼欲穿中，一輛黑色的車悄然從街角駛來。
    郁南裹著厚厚的羽絨服，已經(jīng)在樓下站了十幾分鐘，鼻尖凍得發(fā)紅，一雙眼睛卻亮晶晶的，揮手道：“宮丞！”
    那車卻與他擦身而過，徑自開走了。
    不是宮丞？
    郁南感到了一絲尷尬：“……”
    忽然，有人從背后抱住了他，熟悉的嗓音在耳旁輕聲道：“怎么對著別人亂喊你男人的名字？”
    郁南又驚又喜，立刻轉(zhuǎn)身去看。
    夜幕中，宮丞的五官深邃，眼中含著笑意，頭發(fā)與肩頭都綴著雪花。
    郁南問：“你什么時候跑到我后面去的？！”
    宮丞捏他鼻尖：“說了不用下來等我，怎么不聽？”
    郁南說：“我想你嘛?！?br/>     這倒是實話。
    家里人多，他才不好意思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第一時間訴衷腸，當(dāng)然是要下來接人的。
    宮丞親親他的額頭：“笨蛋，都凍成冰塊了，回去吧。”
    郁南不滿，這里又沒別人，這男人怎么就親額頭了事？他稍微一踮腳，湊上去主動吻住了男人的唇。
    對方的唇是溫?zé)岬?，帶著一點煙草氣息，身上還有他熟悉的淡香。
    他有點激動，熱情地勾住對方的脖子，他現(xiàn)在吻技已經(jīng)爐火純青了，當(dāng)下就要來個深吻。
    有人在咳嗽。
    “舅舅……”
    郁南看清宮丞身后的人，臉一下子就爆紅了。
    舅舅也很尷尬，他只是陪宮丞下來找人，沒想過會有這樣火辣的一幕。他乖巧可愛的侄子竟然……作為一個亞洲版巨石強(qiáng)森的鋼鐵直男，舅舅快閃瞎眼了：“郁南啊，咳，我們那個，先上樓。??？”
    郁南明白為什么宮丞剛才就只親他的額頭了：“……”
    舅舅為什么不早點出聲？！
    宮丞倒是很淡定。
    到底是見過大場面的，他牽住郁南冰涼的手，從容對舅舅道：“郁先生請?！?br/>     舅舅比宮丞大不了幾歲，卻受寵若驚道：“宮、宮先生請?！?br/>     因為知道宮丞要來，這年郁家人的年夜飯就挪到了郁姿姿這邊，所以全家人都在家里等著。
    郁南下樓后光顧著站在路口等，卻忽略了宮丞直接讓司機(jī)從停車場進(jìn)的。
    當(dāng)時宮丞敲門后，全家人是什么反應(yīng)郁南不敢想，總之舅舅帶宮丞下來找他了，想必是令人窒息的。郁南捂臉，早知道自己剛才應(yīng)該聽宮丞的話，乖乖待在家里等他就好。
    “小地方，環(huán)境不好，您還多擔(dān)待。”舅舅在路上抱歉道，“郁南小時候就在這一片長大的，以前這附近還算得上高檔，現(xiàn)在城市發(fā)展快，規(guī)劃也不在我們這一片兒，看上去就破落了?！?br/>     這倒不是舅舅的客氣話。
    小區(qū)修好快二十年了，日新月異的發(fā)展中，這一塊成了被遺忘的地方。除了平時比較安靜，沒有什么好處。街道地面有些顛簸不平，因為下雪的緣故，泥濘一片。
    宮丞這樣的人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有些格格不入。
    “老街有老街的味道。”宮丞道，“郁先生您不要客氣。”
    郁南的手被宮丞牽著，不動聲色地揣進(jìn)大衣口袋里。
    舅舅走在前面，繼續(xù)給宮丞介紹。
    郁南忽然覺得好像在做夢一樣，這情景太日常了，他都不敢信，腳步被小石子絆了一下。
    宮丞低聲道：“緊張？”
    郁南看到宮丞被泥弄臟的鞋子，確信這不是夢：“沒有?！?br/>     在舅舅干巴巴介紹的背景音里，宮丞竟然低下頭，迅速在他耳朵上輕輕地咬了一下：“那就是不滿了。”
    舅舅沒有回頭，郁南臉卻立刻紅了：“？？？什么？”
    宮丞勾唇：“等著?！?br/>     還沒走到家門口就聽到了大家的說話聲，顯然方才宮丞的短暫露面足以讓他們慌亂一團(tuán)，郁南本人又不在，郁家人大概手足無措了。
    舅舅拉開門進(jìn)去：“都回來了！準(zhǔn)備開飯！”
    談話聲戛然而止。
    氣宇軒昂的男人牽著郁南的手，站在門口道：“抱歉，方才來不及好好打招呼。各位新年好，我是郁南的男朋友宮丞。”
    郁南注意到，家里多了一大堆年貨禮物，都快堆成山了。
    用腳指頭想都知道是誰搬來的。
    他終于明白做夢一樣的感覺是哪里來的了，大過年的宮丞來家里，這不就是和新女婿回娘家一個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