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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儀(下)

    紫檀木長桌上一一羅列開嬰兒的食物,太醫一道道檢查過去并無異樣,臉色越來越灰暗,如果食物也沒有問題的話,就只能說明他這個太醫醫術不精,恐怕不只是從太醫院離職那么簡單了。
    眾人站在皇后身后,一時間難免竊竊私語。
    直至太醫端起剛才溫儀吃了一半的馬蹄羹仔細看了半日,忽然焦黃面上綻露一絲歡喜神色,瞬間鄭重臉色立即跪下道:“微臣覺得這羹有些毛病,為求慎重,請皇上傳御膳房嘗膳的公公來一同分辨。”
    玄凌聞得此話臉色就沉了下去,軒軒眉道:“去傳御膳房的張有祿來。”
    不過片刻張有祿就到了,用清水漱了口,先用銀針試了無毒,才用勺子舀一口慢慢品過。只見他眉頭微蹙,又舀了一勺嘗過,回稟道:“此馬蹄羹無毒,只是并非只用馬蹄粉做成,里面摻了木薯粉。”
    玄凌皺眉道:“木薯粉,那是什么東西?”
    太醫在一旁答道:“木薯又稱樹薯、樹番薯、木番薯,屬大戟科,木薯為學名。是南洋進貢的特產,我朝并無出產。木薯磨粉可做點心,只是根葉有毒須小心處理。”
    皇后驚愕道:“你的意思是有人下毒?”
    太醫搖頭道:“木薯粉一般無毒,只是嬰兒腸胃嬌嫩,木薯粉吃下會刺激腸胃導致嘔吐或吐奶,長久以往會虛弱而亡。”又補充道:“木薯粉與馬蹄粉顏色形狀皆相似,混在一起也不易發覺。”
    剛吃馬蹄羹的妃嬪登時驚惶失措,作勢欲嘔,幾個沉不住氣的嗚嗚咽咽地就哭出來了。
    太醫忙道:“各位娘娘小主請先勿驚慌。微臣敢斷定這木薯粉無毒,用量也只會刺激嬰兒腸胃,對成人是起不了作用的。”眾人這才放心。
    玄凌臉色鐵青,“御膳房是怎么做事的,連這個也會弄錯?!”
    張有祿磕頭不敢言語,華妃道:“御膳房精于此道,決計不會弄錯,看來是有人故意為之。”
    玄凌大怒:“好陰毒的手段,要置朕的幼女于死地么?!”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間誰也不敢多言。
    曹婕妤悲不自禁,垂淚委地道:“臣妾無德,若有失德之處理還請上天垂憐放過溫儀,臣妾身為其母愿接受任何天譴。”
    華妃冷笑一聲,拉起她道:“求上天又有何用,只怕是有人搗鬼,存心與你母女過不去!”說罷屈膝向玄凌道:“請皇上垂憐曹婕妤母女,徹查此事。也好肅清宮闈。”
    玄凌眼中冷光一閃,道:“查!立即徹查!”
    此語一出,還有誰敢不利索辦事。很快查出馬蹄羹的服用始于溫儀嚴重吐奶那晚,也就是夜宴當日。而溫儀這幾日中都用服用此羹,可見問題的確是出于混在羹中的木薯粉上。
    當御膳房總管內監查閱完領用木薯粉的妃嬪宮院后面色變得蒼白為難,說話也吞吞吐吐。終于道:“只有甄婕妤的宜芙館曾經派人在四日前來領過木薯粉說要做珍珠圓子。此外再無旁人。”
    眾人的目光霎時落在我身上,周圍鴉雀無聲。
    我忽覺耳邊轟然一響,愕然抬頭,知道不好。只是問心無愧,也不去理會別人,只依禮站著,道:“四日前臣妾因想吃馬蹄糕就讓侍女浣碧去領取,她回來時的確也帶了木薯粉要為臣妾制珍珠圓子。”
    “那么敢問婕妤,木薯粉還在么?”
    略一遲疑,心想隱瞞終究是不好,遂坦然道:“想必還沒有用完。”
    玄凌追問道:“只有甄婕妤宮里有人領過,再無旁人么?”
    內監不敢遲疑,道:“是。”
    玄凌的目光有意無意掃過我的臉龐,淡淡道:“這也不能證明是甄婕妤做的。”
    忽然宮女中有一人跪下道:“那日夜宴甄婕妤曾獨自外出,奴婢見小主似乎往煙雨齋方向去了。”
    玄凌驟然舉眸,對那宮女道:“你是親眼所見么?”
    那宮女恭謹道:“是,奴婢親眼所見,千真萬確。”
    又一宮女下跪道:“小主獨自一人,并未帶任何人。”
    矛頭直逼向我,言之鑿鑿似乎的確是我在馬蹄粉中投下了木薯粉加害溫儀。
    馮淑儀驚疑道:“若此羹中真混有木薯粉,剛才甄婕妤也一同吃了呀,只怕其中有什么誤會吧?”
    秦芳儀不屑道:“方才太醫不是說了嗎,這么一點是吃不死人的哪。她若不吃哼!”馮淑儀略顯失望,無奈看我一眼。
    華妃冷眼看我,道:“還不跪下么?”
    曹婕妤走至我身畔,哭泣道:“姐姐為人處事或許有失檢點,無意得罪了婕妤。上次在水綠南薰殿一事姐姐只是一時口快并不是有意要引起皇上與妹妹的誤會。若果真因此事而見罪于婕妤,婕妤可以打我罵我,但請不要為難我的溫儀,她還是襁褓嬰兒啊。”說著就要向我屈膝。
    我一把扯住她,道:“曹姐姐何必如此說,妹妹從未覺得姐姐有何處得罪于我。水綠南薰殿一事姐姐也不曾讓我與皇上有所誤會,又何來記恨見罪一說。”我頓一頓,反問道:“難道是姐姐認為自己做了什么對不住妹妹的事么,妹妹竟不覺得。”
    曹婕妤一時說不話來,只拉著我袖子哀哭不已。
    皇后道:“曹婕妤你這是做什么,事情還未查清楚這樣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華妃出聲道:“本宮看并非沒有查清楚,而是再清楚不過了。皇后這樣說恐怕有蓄意袒護甄婕妤之嫌?”
    華妃這樣出言不遜,皇后并不生氣,只徐徐道:“華妃你這是對本宮說話該有的禮制么?還是僅以妃位就目無本宮。”
    華妃臉色也不好看,倔強道:“臣妾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憐惜帝姬所受之苦,為曹婕妤不平。”說著向玄凌道:“還請皇上做主。”
    玄凌道:“縱然關懷溫儀帝姬也需尊重皇后,畢竟她才是后宮之主。”言畢看我,“你要說什么盡管說。”
    我緩緩跪下,只仰頭看著他,面容平靜道:“臣妾沒有做這樣的事,亦不會去做這樣的事。”
    “那么,那晚你是獨自出去去了煙雨齋么?”
    “臣妾的確經過煙雨齋外,但并未進去。”
    華妃漠然道:“當日宮中夜宴,煙雨齋中宮女內監大多隨侍在扶荔殿外,所余的仆婦也偷閑多在聚酒打盹,想來無人會注意你是否進入煙雨齋廚房。但是宮中除御膳房外只有你宜芙館有木薯粉一物,而且有宮女目睹你去往煙雨齋方向,你去之后帝姬就開始發作,恐怕不是‘巧合’二字就能搪塞的過去的吧。”
    我不理會她,只注視著玄凌神色,道:“雖然事事指向臣妾,但臣妾的確沒有做過。”
    華妃冷冷道:“事到如今,砌詞狡辯也是無用。”
    我道:“華妃娘娘硬要指責嬪妾嬪妾亦無話可說,只求皇上皇后明鑒。臣妾絕非這等蛇蝎心腸的人。”說罷俯首以額觸碰光潔堅硬的地面。
    玄凌道:“你且抬頭。你既然說沒有,那么那晚你離席之后可有遇見什么人可以證明你沒有進入煙雨齋,也就可證明與此事無干。”
    心念一動,幾乎要脫口而出那晚遇見玄清的事。抬頭陡然看見曹琴默傷心面容,水綠南薰殿一事洶涌奔上心頭。喉頭一哽,又見玄凌目光中隱然可見的關懷與信任,若他不相信我不想維護我,大可把我發落至宮獄慢慢審問,或是如眉莊一般囚禁起來加以懲治。
    若是讓玄凌知道我與其他男子單獨說話,雖然那人是他弟弟,恐怕也是不妙,何況玄凌必要問我與玄清說了什么,我與玄清的話或多或少涉及當年宮中舒貴妃與先帝的舊事,倘若被有心的人聽去傳到太后耳中,只怕更是尷尬。再召玄清來對質的話豈非鬧得宮內宮外人盡皆知,于我和玄清都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況且玄凌曾因曹琴默幾句挑撥而疑心過我當日仰慕的是玄清,再提舊事只會失去玄凌對我的信任。而他對我的信任是我唯一可以保全自己和脫罪的后盾。一旦失去,華妃的欲加之罪也會被坐實為我真正的罪名,到時才是真正的悲慘境地。
    轉瞬間腦海中已轉過這無數念頭,于是決定緘口不語,俯首道:“臣妾并沒有遇見什么人,但不知還有誰看見臣妾并未進入煙雨齋。”說著一一目視周圍嬪妃宮女。
    卻見陵容自人群中奔出,至我身邊跪下,泫然對玄凌道:“臣妾愿已自身性命為甄婕妤擔保,婕妤決不會做出如此傷天害理的事情。”說罷叩首不已。
    一旁恬貴人露出厭棄的神色,小聲咕噥,“一丘之貉。”
    皇后溫言道:“安美人你先起來,此事本宮與皇上自會秉公處理。本宮也相信甄婕妤是皇上身邊知書達理第一人,不至如此。”
    華妃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皇后娘娘切勿被人蒙蔽才好。”說著睨我一眼。
    此刻皇后已沒有平時對華妃的寬和忍讓,針鋒相對道:“本宮看并非本宮受人蒙蔽,倒似華妃先入為主太過武斷了。”
    玄凌森然道:“朕要問話,你們的話比誰都多,一個個都出去了才清凈!”
    見玄凌如此態度,皇后當即請罪,眾妃與宮人也紛紛跪下請求玄凌息怒。
    玄凌向我道:“你再好好想想,若想到有誰可以證明你并沒有去過煙雨齋的就告訴朕。”
    雙膝在堅硬的大理石地板上跪得生疼,,像是有小蟲子一口一口順著小腿肚漫漫地咬上來。地面光滑如一面烏鏡,幾乎可以照見我因久跪而發白的面孔。汗珠隨著鬢角發絲“滴答”輕響滑落于地,,濺成不規則的圓形。
    我再四回想,終于還是搖頭。我知道玄凌一意想要幫我,可是我若以身邊宮女為我佐證,只怕也會讓人說她們維護我,反而讓她們牽累其中。并且當日的確無人跟隨于我,若被揭穿說謊,只會坐實我加害帝姬的罪名,恐怕還會多一條欺君罔上,到時連玄凌都護不了我。
    玄凌長久吁出一口氣,默然片刻道:“如此朕只好先讓你禁足再做打算。”
    腦中有些暈眩,身子輕輕一晃已被身邊的陵容扶住。
    他牢牢看著我,“你信朕,朕會查清此事。必不使一人含冤,這是你跟朕說過的。”
    心頭一暖,極力抑住喉間將要溢出的哭聲,仰頭看他衣上赤色蟠龍怒目破于云間,道:“是。臣妾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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