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偏房里擠了三個下人,林盞被身軀擋著陸進延看不清,可看到散在地上的條條紗布,卻是驚得箭步沖上前去,一把推開下人。
“他身上有傷你們也敢用蠻力壓他?”陸進延才剛呵斥下人,林盞纏滿白布的手便扯上脖頸。
“小的知錯,可是……林公子一醒就要……”
“知道了,你們都下去吧!”陸進延皺緊了眉一揮手,下人們全都灰溜溜退下了。
屋子里只剩他們二人,林盞被壓著雙臂沒法動彈,便也不作無用的掙扎,方才還圓瞪的雙目又半閉了起來。
“哎”陸進延沉沉嘆息,松開他的胳膊,起身拿來剪子和干凈的紗布,坐在林盞床邊想給他剪裁出合適纏在脖子傷口的尺寸
毫無征兆地,林盞的手猛地向他手中的剪子伸去,陸進延趕緊收手,卻還是讓林盞的手心被剪尖劃了一個口子,陸進延顧不上手里剪了一半的紗布,趕緊揉成一團按上他的手心,另一手把剪子往外一摔,哐當一聲丟得老遠。
“怎么這么傻!在宮里都挺過來了,回了本王身邊卻又想不開?”陸進延彎著身,臉與林盞的近得只隔兩寸,口中的熱氣毫無保留地噴在他的臉上
知道陸進延現在離他很近很近,林盞閉緊雙眼,回答:“在下早就想死了,在宮里的時候就想……”他的睫毛不住顫抖,蹙緊了眉,“可又怕在宮中自盡惹怒皇帝,這才一直等到現在。”
林盞重傷的下身忽然從陸進延眼前閃過,他握緊了拳頭,沉重道:“本王知道你恨皇帝,換做是我,我也是承受不住的。本王的龍虎軍已經秘密聚集,馮大將軍那邊也有好消息還沒跟你說,待到時機成熟便可舉兵,到時本王給你報仇,定不輕饒陸進霆。”
“是嘛,恭喜王爺了,到時您做了皇帝,還請別忘了于家一事……”林盞勉強勾起一絲微笑,抿了抿嘴唇說:“至于在下,我不想再這么活下去了,在下、好疼……”
陸進延匆匆掃了一眼林盞身上的紗布,柔聲說:“等你傷好了,自然就不疼了,沒必要做傻事。”
林盞虛弱地搖搖頭,呼出一口輕飄飄的氣息,“外傷好了,還是會疼。王爺,在下總覺得進了這一趟宮染上許多病,時不時的頭疼、胸口疼,還有,過不了幾日在下就徹底聾了…在下還染上了癮……”
林盞一臉認真地對陸進延仔細數著,末了說道:“在下已經徹底是個廢人了,活著也是給他人徒增麻煩,還不如一死了之。”
“胡說!”陸進延一拳捶在床板上,震得林盞一怔,“胡說!你才不是廢人!”
“不是廢人,又是什么……”林盞咬了咬慘白的嘴唇,“在下想不出一個活下去的理由了。”
“你、你當然得活下去,因為、因為……”心里焦慮焦躁得說不出話來,陸進延在腦中拼命搜刮,想趕快給林盞一個像樣的理由。
“因為在下好看、因為在下晚上能陪著王爺嗎?”一個詭異凄然的笑容突兀地出現在林盞臉上,“一個又聾又瞎的人,是沒辦法取悅王爺的。”
他的話如同霹靂一般震驚了陸進延“你、你把本王當什么了?”,他為什么會這樣想?從什么時候開始這樣想的?
“難道……不是嗎?”林盞一直緊閉的雙目突然睜開,失焦的眸子正對著陸進延,把他慌亂無措的樣子全都映照出來,“在下臨入宮前,連沈瑛都說了一句【保重】……”
“你果真是怨我……”
林盞搖頭,喃喃道:“不、在下不怨,只是覺得自己很傻,一廂情愿、自作多情。”
明知道林盞什么都看不見,陸進延卻還是把臉用力別了過去,他知道自己臉上寫滿了掙扎。
陸進延清楚地明白,此刻的林盞只需要他的一句【不是】。可他做不到,一旦說出這兩個字,那他一直以來壓抑著的情緒就會決堤,他的理智與克制全都將被沖垮
清冷的寂靜中,忽然傳來駭人的扣牙聲,嗒嗒嗒、嗒嗒嗒……
回頭,是林盞的牙齒在劇烈地顫抖!
“怎么回事?”林盞額上頃刻間冒出的冷汗讓陸進延一下子明白了,“我去給你拿香囊,你等著,別動!”
“不要!”林盞猛地伸出手想抓住陸進延,他看不見,手指直戳在陸進延身上,鉆心的疼痛激得林盞舉著手嘶地一聲。
“王、王爺,在下不要那個東西……”林盞的眼底泛起桃紅,“在下只想死...”
“到底要讓本王說多少遍?你不能死!”
“為什么要掌控我的生死!就因為你是王爺,而我只是平民草芥,還是個笨蛋瞎子嗎!”
忽然間的怒吼,讓空氣都停止了浮動,陸進延滯了所有動作,甚至是呼吸——林盞怒極的樣子,就像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毒癮的發作讓林盞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他的呼吸急促混亂,胸脯劇烈顫抖著,空洞的眼睛驀然瞪大,定定地盯著頭頂,目眥盡裂道,“耍我,都在耍我,皇帝也好,王爺也罷,摸我碰我的時候從來沒想過我的感受,我的確是恨皇帝,我恨他羞辱我,但我更恨你!”
頓時,陸進延渾身僵冷,“恨、恨……我……”
被毒癮啃噬的神經恍惚不堪,深埋心中的不甘全都破土而出,明明四肢已經虛軟無力,林盞卻還是用盡全身力氣大喊:“既然根本不喜歡我,之前為什么要親我、為什么對我那么好,我是個瞎子,我什么都看不見,不知道你面對我時的任何一個表情,我就天真地以為這一切都是真的!”
“不是、不是這樣的!”陸進延嚷了出來,可現在才把那句【不是】說出口,是不是已經晚了。
“騙子,你就是個騙子”像是有什么東西橫在他喉嚨中間,林盞的聲音異常沙啞。
“不、我不是想騙你,我……”
話被林盞打斷。
“我早就習慣被騙了……有一回娘病了我出去找郎中,當地孩子騙我說沿路一直走就是醫館,我摸索著走啊走,摔了無數個跤,后來,你猜我走到哪了?一個死胡同,我摸著堅硬的磚墻還以為是自己走錯了,直到那些孩子放狗出來咬我,拿石頭扔我……”
“別說了!”林盞從沒提過兒時,陸進延也更沒想到他會有如此心酸過往,一想到瘦小眼瞎的林盞被壞孩子們欺負得渾身是傷,陸進延的心都狠狠縮成了一團。
忽然間,那根一直以來緊繃的弦,啪地一聲斷掉了。
捧住林盞爬滿淚水的傷臉,陸進延深呼吸,哽咽著說,“是,我承認我之前騙你,我也騙我自己,我其實喜歡你,在揚州的時候?還是在來京的船上?或者說其實遇刺那晚我就開始對你動心?總而言之我早就喜歡你了。怪我混蛋,我怕自己再被辜負我就、我就不肯承認,我以為自己在做最理智、明智的事,可其實我……其實我就是個傻瓜!是個畜生!你那么那么好,可我卻要把你逼死……”
淚水滴在林盞臉上,他張了張嘴,卻沒說話,眼角的淚被抹去了,陸進延溫熱的手指流連在他的眉眼間,無論是爆發時的盛怒,抑或是此刻吃驚地不知所措,林盞的一雙盲目總是這么美,它們靜止著,好似是鑲嵌著的無價珍寶
“都怪我,我只顧著克制自己都沒把你照顧好,把你從宮里抱回來我真恨死了自己,枉我五年戎馬,自以為驍勇善戰,到頭來卻親手把你送走,這些日子我多少次想進宮看看你卻又忍住,連你耳聾之事都還是最后一個知曉,我、我……”
陸進延嗚咽著,許久說不出話來。
手抬起,摸索到陸進延的肩膀后,顫抖的手往上移了移,林盞用手背給他擦去下頜上掛著的淚珠。
“別哭……我聽了心煩……”
林盞偏過頭去“看”著陸進延,眉頭皺了皺,沒想到他才剛說完,耳邊的哽咽聲便戛然而止。
“好,你說不哭就不哭”陸進延用袖子捂著吸了吸鼻子,使勁眨了幾下眼,“從今往后我都聽你的。”
林盞沒說話,眉頭卻皺得更緊了,臉色慘白,看得陸進延脊背發涼,林盞是真的恨極了他吧,哪怕他終于敞開心扉直面本心了,也無濟于事了嗎?老天啊,你是要懲罰我數個日夜的踟躕不前嗎?
“林盞、林盞,都是我害你成了這樣,你別離開我,求你…就算是為了報復我,你也得好好活著,好把我千刀萬剮啊”陸進延一遍又一遍擦拭林盞頸間額上滲出的冷汗,慌不擇語道:“今后你我二人之間沒有什么‘王爺’‘在下’之分,你大我三歲,直呼我的名字便是,以后換我恭恭敬敬聽你的話,你把我當馬騎當牛使,你叫我往東我不敢往西”
說話這方面他向來不在行,他只知道哪怕把他換成林盞,也無法輕易原諒自己。陸進延怕極了林盞仍然執意尋死,倉皇間抽出自己的劍丟到門邊,又把所有尖銳的、能被砸碎的東西一股腦地藏了起來,手忙腳亂地說:“我不會讓你死的,我把所有帶尖帶刃的東西都藏起來,我在這守著你。還有,昨夜昱王來了,說他知道一位解毒奇絕的神醫,等你傷養好了我就帶你去尋他,治好你的耳朵。一切都會好的,林盞,我保證以后再也不讓你受到任何苦難”
“呃……”林盞終于開口,哪怕只是在難以忍受地呻/吟,陸進延也一個箭步沖上前去
“別忍了,我把香囊給你”
“不……”林盞用力吞咽一下,像是這樣就能把溢上來的毒癮壓下去,“你剛才……說什么……”
“我說給你香囊。”
林盞皺眉
“帶你去尋醫。”
林盞還是皺眉
“我說……以后我恭恭敬敬聽你的話”
“嗯”林盞虛弱地點了點頭,“那...陪我,陪我把這次的毒癮撐過去……”
“你、你……”林盞不再想尋死了?陸進延又驚又喜,沒來得及多說,林盞的臉就刷地白了更多,渾身都篩糠似的抖動起來,他的牙咔噠咔噠地打顫,眼珠又像上次那樣胡亂轉動起來,陸進延想都沒想便把手指伸進林盞口中,“咬,難受了就咬我,往死里咬”
林盞剛想抗拒,又一波難忍的寒流在四肢百骸內鉆來鉆去,意識被再度吞沒,黑暗中他死死咬住陸進延的手指,舌尖又咸又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