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起來!”
一股力氣施在衣領上,林盞被拎著倚到墻角。已經是新的一天了嗎?林盞皺了皺眉,失去雙眼后無法區分天黑天亮,在牢房里的日子一片混沌。
水打在他的臉上,粗糙的布料在他臉上擦拭幾下,眼皮又被撐開撒了一把粉末,他應激地想閉緊雙眼,但眼皮也只不過是松松垮垮蓋了下去。
耳畔一陣哐哐聲響,拴在他腳踝上的沉重鐵鏈被一條連接在一起的鐵鏈換下。牢頭提著他的手銬連拖帶拽地把他往外帶。
“去哪”許久沒有站起來的雙腿酸乏無力,林盞踉踉蹌蹌,沉著聲音問,卻沒人回答,他又問了一遍,“這是去哪”
“閉嘴”牢頭顯然不打算告訴他
“是不是要出去?”鐵鏈聲伴著林盞低沉而固執的質問,“王爺攻城了?”
牢頭狠狠扯了林盞一把,“走!哪兒那么多廢話”
城門口,吳王與馮旭大軍已陳兵在前,浩浩蕩蕩。
依照林盞的見解,陸進延將兵馬分三路,分軍于寨前結營,為掎角之勢。待昱王帶軍殺入,兩方焦灼之時,寨后忽有奇軍殺至,陸進軒只他一支兵馬并無救援,遭此圍困,被攻得措手不及。
張朔走上城門,站在高處俯視下去,一眼便尋到了陸進延。他還是和以前一樣,為先鋒,在最前。
沒有理會陸進延沖他喊了些什么,張朔拍了拍手,士兵領著一個身著囚服的人上來,那人身形消瘦,長發凌亂地散在臉側,垂著頭,無論張朔在他身上怎么使勁也不肯抬起來。
“林盞!”即使面容再模糊,如此倔強的身姿,也讓陸進延即刻認了出來,騎著高頭大馬對著城門大吼,“張朔,你這卑鄙小人!”
張朔掏了掏耳朵,冷笑道,“王爺,這話您早就說過了”。隨后他拔出劍,不緊不慢地往林盞脖子上一架,“王爺的戰馬往前多邁出一步,我這劍就往他脖子上多放一寸”
“王爺乃成大事之人,必然取大義而為之,張朔你此舉簡直可笑”
馮旭抽刀指著張朔大喊,并沒有注意到陸進延瞬間擰緊了的眉頭
張朔嘴角勾了勾,明晃晃的利刃已經緊貼在林盞頸上,“馮旭將軍又不是王爺肚子里的蛔蟲,王爺會怎么做,您怎么知道呢?”
“你!”馮旭的馬往前踏了幾蹄,城墻上的弓/弩手立馬舉起弓箭,看著城門上林盞被張朔控制得動彈不得,陸進延將手中的長矛握得手節骨泛白
“來啊陸進延”張朔頂著林盞的身體,把他逼到圍墻邊上,“不就是個男寵,哦不,謀士嗎”
如此劍拔弩張的時刻,為首的陸進延卻遲遲不發進攻號令,遠處悶雷聲滾滾而至,烏云壓城,城墻下吳王兵馬已經躁動不堪。
“王爺、您還在想什么?”難不成真被張朔這樣抓住把柄?馮旭氣得連連嘆氣,“你不攻城,就能保林盞性命?”
身下的戰馬似是也被這壓抑昏黑的氣氛所感染,來來回回踏著蹄子,陸進延握緊了手中的韁繩,一下下地把馬往回勒
他何嘗不知按兵不動不是辦法,城門上的弓/弩手已蓄勢待發,他再多猶豫一刻,別說攻城的希望越來越少,如此靜止著的排兵布陣,只怕會成了活靶子。可是林盞,也正是命懸一線啊。
冰涼的刀刃越挨越近,林盞看不見,但卻能感覺到張朔的得意。耳畔除了雷聲風聲再無其他,他知道陸進延一直在按兵不動,可他不能再這樣猶豫了。從起念到舉兵,再到如今的最后一戰,陸進延受過傷,沈瑛喪了命,而他也曾為了掩皇帝耳目而進過宮,曾經的種種在林盞心中閃過,陸進延不能,絕對不能因為他一介草芥而敗此城下。
張朔看著下面踟躕不決的陸進延,頗為得意,“王爺,只要您肯投降,林盞我就原封不動還給您”
“哼”寂靜許久的林盞忽然冷笑一聲,“用不著你還”
林盞朝向身后用力一頂時,張朔的劍還橫在林盞頸前,張朔被突如其來的一股猛勁撞擊得避閃不及,長劍直接脫手飛下城墻,隨著張朔嘭地一聲倒地,城墻上威嚴以待的士兵也都躥動起來,眼看著林盞就要被團團圍住,陸進延正欲下令攻城,卻忽然看見鎧甲里飛出一個身影,他站上城門頂端,朝下縱身而躍
“林盞……”看著那抹灰色囚衣從高處墜下,陸進延的全世界忽然變得灰白,霎時間風聲雷聲兵馬聲,全都靜止了,“林盞!!!”
“殺!!給我殺——”陸進延沖著天空舉起長矛,嘶喊聲與鼓鳴聲相撞相交,天空忽而霹出一個炸雷,數萬兵馬冒著從天而降的箭雨,吶喊著震撼著沖向城門。
伴著雷聲滾滾,沖車轟轟地撞擊城墻城門,守軍吊起重器從城墻上拋下,眼看著一部部沖車被重物擊毀,推車的士卒亦死傷慘重,陸進延親自率領強將踩云梯登上城墻,抽刀與守軍浴血廝殺,守城士卒紛紛向他們襲來,陸進延殺得紅了眼,看著戰士們一個個倒下,卻怎么也尋不見張朔的身影。
“張朔!我要殺了你!”身下一陣巨響,是城門被破開的聲音,但陸進延已經無暇顧及,戰亂中他急切入城,在一片狼藉與混亂中尋得了陸進軒的身影,他懷里抱著一人。
“林盞?”陸進延冒著兵荒馬亂往陸進軒坐在的角落直沖而去,“林盞你醒醒!”
陸進軒對他投去一抹復雜的眼神,陸進延兀自愣住。陸進軒以張朔脾性定會在城墻上以林盞作為要挾,而依林盞倔強硬氣,做事寧死不屈之事可能性極大。當時昱王軍隊已經投降,陸進軒跪地向他求情,懇請陸進延讓他守護林盞安危。
若不是陸進軒早有準備,派人潛伏在城墻四周,林盞趁亂躍下巍然城墻,后果不堪想象。
見林盞還沒反應,陸進延伸手去碰,不料被陸進軒攔了下來。“怎么?你已是俘虜,還想反抗我?”
陸進軒無法,嘆一口氣,把臉別過一邊。
林盞無眼的面容對上陸進延的眼眸時,身后正傳來刀劍刺入人身的慘叫。
陸進延只覺脊背一陣陰寒,他往后退了半步,不住搖頭說:“這、這不是林盞、三哥、你定是弄錯了”
陸進軒垂著頭,緩緩撥下林盞左肩的衣服,鮮紅的牡丹依舊盛開得艷麗奪目
陸進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喘過氣的,只覺得千萬銀針哽在喉中,他的五臟六腑都被肆意撕扯了一番
“這個禽獸!張朔、這個禽獸!”陸進延提起大刀,“我要殺了他、把他碎尸萬段!”
雨水一滴兩滴從空中墜落,陸進軒帶著林盞先尋了處躲雨,陸進延拔刀上馬,直沖皇宮而去。這京城里,原本只有陸進霆一人是他非要親手殺了不可的,而從這一刻起,變成了兩個。
通往皇城的大道,御林軍傾盡而出。護衛營集盡精銳,吳王兵馬與其相交,進擊未果,副將正欲求助兵分他路的馮旭人馬時,陸進延帶領數十名將士從后方殺出,單刀直入,將士們早已見識過陸進延的英勇善戰,但眼下陸進延在眾敵間揮刀便刺,刀刀致命,氣如猛虎,儼如地獄閻羅。士卒們見陸進延威猛至極,不知他是因林盞一事而悲慟得理智飄忽,只當吳王一心想要攻進皇城拿下當今皇帝首級,全都吶喊著,不懼刀劍無眼,以命相搏。
突破御林軍的最后一道防線時,細密斜織的雨點終于化作大雨傾盆,雨水澆濕了吳軍的體膚,沖刷凈了將士們臉上身上的血污。陸進延仰面,雨水打在臉上頸間噼噼啪啪,有點疼,有點涼。
斬關而入,寢宮里,陸進霆正被困在病榻上,聽聞吳王已經帶兵闖入,自知帝位不保,不知是因害怕還是已經認命,連坐起身來的力氣都被掏空了。
“皇兄,老六我來看你了”陸進延提槍而入,衣袍被雨水浸濕淋透,在帝王的寢宮內留下一串水漬。
“啊……”陸進霆微張了張眼,看見身著甲胄的陸進延魁然走來。自從陸進延自北方舉兵南下之日起,陸進霆就日夜惶恐,鳳毛雞膽如他,一次又一次得到陸進延得勝的消息,忽而某日便一病不起,他惶惶終日的事,到底還是發生了。
“你我同胞兄弟,列祖列宗在天上看著,我本應逼你退位”陸進延走到皇帝床前,大刀往身側一丟,從腰間拔出匕首,明晃晃的,陸進霆上次被這種亮光刺了眼,還是在西域使者來獻貢品的宴席上,“可有些事情,我們還沒算清楚”
匕首的銀光依然刺眼,陸進延毫不停留地把他貼在陸進霆頸間,眼看著刀刃即將割裂皮膚,卻又移向別處,陸進霆的手腕被陸進延緊緊攥了起來,刀尖正對上他手指的指尖,“還記得林盞嗎”
陸進延滿手鮮血地從皇帝寢宮中走出,手下的神態上分明寫著勝利,是啊,最后一仗打勝,皇城被攻破,自此以后,坐擁江山的就是他陸進延,他本應高興才對。
距城門不遠的一家客棧內,老板和伙計們為了躲避戰亂皆四處躲藏,客棧內昏暗寂靜,唯獨一間房,門口有兩名士卒把手,房內偶爾傳出爭執聲
“殿下,請讓在下去找吳王”林盞的口吻十分堅定,但還是把頭別到肩側
“現在外面兵荒馬亂的,你怎么找”
“正是因為兵荒馬亂,所以要去”林盞動了動,渾身都充滿了焦急與擔心
“京城這么大,士兵這么多,怎么找?”陸進軒拿起紗布往林盞額上按了按,“你還帶著傷,別亂跑”
【傷】字脫口,林盞渾身一僵,陸進軒所指的傷是林盞在城墻上被士兵圍困時所受的皮肉傷,但林盞顯然理解錯了。他抬手,遮了遮眼,苦笑著說:“也是啊,在下這樣,挺嚇人的吧”
“不是那個意思”,陸進軒嘆氣,輕握著林盞的手把他從眼部拿下來,“你放心,他不會有事的”
林盞的手展了展,隨后又攥住,像是想抓住什么
“小車”
陸進軒愕然愣住,他什么時候發現的?
“剛才醒了就覺得似曾相識,方才終于認出來了”
“你是……怎么認出來的?”
“味道、氣息、手的觸感”林盞勾了勾嘴角,長發掩蓋住了并沒被看見,“其實,你在皇宮說你的小車時,我就覺得這感覺像昱王殿下”
陸進延張著嘴,什么都說不出來,原來林盞什么都知道
“是被吳王圍攻的嗎?”
陸進軒點頭,想起林盞看不見,才又若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若正面相交,怕是一場惡戰”
陸進軒沒有說話
“其實,早就有意敗給吳王吧?”
陸進軒錯愕地看向林盞,他還是默默低著頭,但陸進軒忽而感到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他向世人表演出的對皇帝的忠心林盞不知何時已經識破。
“謝謝”林盞把頭埋得很低,手卻伸向了陸進軒,“救在下那么多次”
“呵、呵”眼看著林盞的手主動探過來,陸進軒一下子慌了,“談不上救吧”
“以后,別再這樣了”林盞順著他的手攀上他的胳膊,因為飛身接住墜落的林盞,那里當下便疼得狠狠,“在下已經不是什么美人了,不值得王爺這么做了”
心頭猛地抽疼起來,陸進軒還未啟唇,突然傳來一串敲門聲
“報!吳王已經攻入皇宮,天下已經易主!”
陸進軒一拍桌子,“林盞,現在能去找吳王了!”
“但……”門外傳來猶豫支吾聲
陸進軒一把把門打開“怎么了?說”
“吳王提著刀,獨自出宮去了”
“張朔!王爺去找張朔了!”林盞忽而站起來,沖著陸進軒的方向脫口而出,“昱王殿下,請帶在下去找吳王,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