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林盞失神,固執地將林盞的身體強行轉過來,手捧著林盞的臉讓他正對自己,無目的紅腫眼眶觸目驚心,他的眉頭擰得不能再深,怪異的模樣和原本的容貌天差地別。
林盞啟唇,淡漠道:“皇上,看見在下的樣子,可以放在下走了嗎?”
他說話的時候眼皮不自然地翕動,肉紅色的眼窩若隱若現,眼底紅腫又泛著烏青,曾經最美的地方,如今在林盞臉上卻最為可怖
“不行,不能走”
陸進延緩緩靠近,額頭抵著林盞的,沉著氣,沙啞地開口:“你有很多事需要留下來做,做不完,不許走”
“我要給你權力、富貴,把你家族的榮譽還給你”
“你于我有重恩,得給我機會報答”
“我還想帶你去大漠,我在那里駐兵多年,還挺想念的。再多去幾次揚州,那兒的吃的你都很喜歡不是嗎”
這些憋在心里的話,打了勝仗才終于有底氣說出來。可話說得越多,陸進延反而越不輕松,他喉頭愈發的苦澀發緊,因為林盞僵直了身子站著,始終毫無反應
“坤兒離不開你,你不在的這幾天他總哭,誰都哄不了,哭累了睡著了才能安靜會兒”
直到陸進延說出此言,林盞的氣息才終于起了波瀾,他似是想說什么,卻又止住了
“林盞,你始終跳不出君臣關系”陸進延將手按在林盞肩上,搖了又搖,似是想把他從執念中搖醒,“你成長的經歷讓你太過隱忍,甚至成了病態,你犧牲了自己卻都不敢要回報,這些你真以為我不知道嗎?”
林盞的呼吸又亂了一分,可他沉靜著,直到陸進延停下了一切動作,才緩緩開口道:“既是皇上,不必多說這些的。皇上不讓在下走,無非是一句話,一道旨意的事。這君臣關系,不是在下跳不出,而是無法跳出。”
“皇上、皇上,聽著比從前叫王爺還要生分”聽得這般冷血無情的話,陸進延雙目爆紅卻又不忍發火,沉重嘆了口氣,道:“我命你,跟我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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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進延用了很長時間讓林盞恢復,或者說,是用了很長時間試圖讓林盞恢復。
太醫為治療他眼睛的外傷給他用紗布蒙眼敷藥,傷口一天天愈合了,林盞卻始終沒再解下蒙在眼上的布帶。
陸進延想摘了系在他頭上的布條,“你完全不必這樣”
“這樣就不會嚇到旁人了,我與他人說話也就舒坦了一些,所以別攔著我”
從前他就看不見,現在也是一樣。可不同的是,林盞的心境完全變了。或許只有蒙上雙眼才能讓他坦然一些。
可他不習慣這樣的林盞,布條橫在他如玉的面龐上太過顯眼,反倒讓陸進延止不住地去想那下面塌陷干癟的眼皮。
林盞經常發呆,對著某個莫名的方向一動不動,更多的時候他會對著桌上的蠟燭失神,每每陸進延從一堆奏折中抬眼看向他,心都縮成一團。曾經,蠟燭的火光,清晨的朝陽,日落的余暉,他都是能看見的。
他開始注意自己的衣著,時而詢問自己今日所穿衣襟的顏色樣式,甚至在某天陸進延親手為他換上新衣后,他手指摩擦著腰間的花紋,淡淡說:
“這樣,不好看罷”
陸進延不解
“綢緞上繡金紋,太扎眼了”
以前,林盞從不曾在意自己的外貌,偶爾陸進延送他一件衣服,他摸摸材質與紋路,無論華麗與否都會領命似的默默換上。而今他變了,不再是那個自己也瞧不見索性任由陸進延打扮的林盞了,他不想穿的太過招搖引人注目,即使蒙著眼睛沒人看見他的缺陷,他卻依舊不自在。
宮里流言蜚語甚多,林盞謹慎,不亂走動,至多是去抱抱坤兒,其他時間不過是把自己困在寢殿。傍晚陸進延回來他亦不欣喜,同他默然吃飯,在政務上為陸進延出出主意。晚上陸進延想要的時候將頭埋進枕頭不讓自己的臉露出來,他進入的時候拼命顫抖,卻一聲不吭。
林盞給自己的心上了道鎖,密不透風,風雨陽光皆不可入。蒙在他雙眼上的布帶,就是那把鎖。成了一個沒有眼珠的瞎子,已經摧毀了他內心最后一道堤。
早知如此,陸進延絕不會告訴他他的眼睛有多美。
陸進延悄無聲息地遣人去清理修繕了于府,帶他出宮引著他的手去摸于府門前的石獅子,他沒反應,直到帶他跨過門檻,走到正廳門前,林盞的手指滑過門框,摸到了自己兒時頑皮刻下的那串歪歪扭扭的字,清冷的面容忽然垮下,他用力地呼吸,臉上的表情悲喜摻半。
林盞在宮里如同被困在一潭死水中的魚,如果回家能讓他好受些,那就放林盞回去吧。畢竟,陸進延實在不知該如何打開他的心結。
身為新皇政務繁多,又困于摸清前朝暗流,林盞離開的第一個月里,陸進延無可奈何地沒能有機會去看他。只是每日聽手下回報,說他每日清晨舞劍,某日在院子里喂鴿子時笑了出來,與下人同桌用膳,十五的時候讓丫鬟引著出府上香……
聽起來林盞過得好些了,可他陸進延呢?沒了林盞相伴的日子,這個皇帝當得疲憊無味,夜深人靜時他總會翻來覆去地想,假如他出征那夜帶上林盞,假如他及時回營支援,假如他與張朔的糾葛并不存在,假如林盞被虜去時他放下所有顧慮去救,假如有任何一個假如,林盞都不會成了現在這幅樣子。隱忍向來是林盞最擅長的,他從未向陸進延吐露過心事,但陸進延都懂。林盞不拒絕他是因為愛他,而不接受他卻同樣是因為愛他。
設身處地,若被挖去雙目的是自己,恐怕也沒有勇氣去面對林盞吧。
邊疆來報說北境有敵進犯時,陸進延想都沒想,直言親兵出征。陸進延太需要一個契機讓林盞知道他有多么的被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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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圣旨到,林盞正在屋內上藥,他的眼底最近又癢又痛,好在當時御醫開的藥膏陸進延給他塞了一些,難以忍受的時候就蘸取一些涂進眼內。
小丫鬟一聽守門的說圣旨到,驚得在外跺著腳直拍門,圣旨什么的無非是陸進延說的話,林盞不驚,但他生怕小丫鬟闖進來看見自己無眼的面容,趕忙把布條綁好,藥瓶在匆忙中被手揮落在地,本就只剩不到半瓶,這下全沒了。
【北境遭犯,敵蠻,侵我疆土,現宣林盞入宮待命,七日后隨軍北上】
林盞接過圣旨,自若地跪地行禮,待宮里人離開,小丫鬟趕緊將林盞扶起來,嘴巴撅到了天上,嘟嘟囔囔道:“才剛寫信邀請祁州林大人入京……”
“事關國事,無法,只得再讓小金寫一封過去表歉意”林盞將手里的卷軸朝小丫鬟遞過去,“還沒見過圣旨吧”
“嘻,沒有”小丫鬟接過金緞卷軸,不敢打開,只拿手心來回撫摸,語氣稍有些酸溜溜的,“我是窮人家的丫頭片子,大世面一點都沒見過”
林盞淡淡笑了,抬手準準地落在小丫鬟頭上,柔聲道“我和小桃一樣,也沒見過圣旨什么樣”
小桃揚起嘴角剛要接話,守門的給她使了個眼色,她看向林盞從不摘下的蒙眼布,老爺曾經說過,他看不見東西,什么事情都有勞他們幫著瞧了。
小桃心里一沉,她的老爺哪里都好,才武雙全,謙和溫潤,可他看不見,于府這么大,皇帝命人把院落修得這么好,然而這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他都看不見。聽說老爺的眼睛是被人害了才無法示人,但只憑他挺拔的鼻梁如玉的下頜已足以讓她心覺清俊,老爺曾經,許是像畫中仙人那樣美吧。
當日黃昏陸進延才得到林盞進宮的消息。他給過林盞一塊腰牌,有了它便可自行出入皇宮,但搬入于府的這月內,林盞一次都沒來過。
也許,就憑著這皇城曾經的主人給他烙下的回憶,也足以讓林盞此生不愿主動踏進皇宮半步。
陸進延走出好遠去迎,林盞沒半點變化,回于府休養的一個月沒能改變他瘦削的身形,轉念一想,其實林盞從沒變過,自打在祁州王府里第一次見他就是這副模樣,清瘦得與習武之人沾不上邊,身姿頎長,一身素色,臉上無悲無喜,仿佛置身所有塵囂之外。
林盞還沒走近,陸進延就上前伸長胳膊攬他入懷,林盞環上陸進延的腰,把下巴搭在他肩上,一切安然得就好像兩人從未別離哪怕一天,一切都被林盞表演得滴水不漏。
以前,林盞羞于讓他抱讓他親,腳傷了被他背下樓都能緊張出一臉冷汗,他受傷了林盞會慌張得恨不得把他全身都摸個遍,在宮里受盡凌/辱后林盞毫無掩飾的眼淚讓他撕心裂肺,雪山遇險那次,林盞毫不避諱地大吼著他的名字,歇斯底里地想讓他活下去。
曾經的林盞,甚至包括曾經的他,是多么鮮活啊。
此時此刻,林盞任他牽著走回寢殿,陸進延想與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近一尺他不閃躲,他遠一寸他不失落,林盞不似從前那樣刻意壓抑又或是患得患失,可陸進延卻抓心撓肺地想念從前的那個他。
“七日后親征,我需要你,呃……”陸進延清了清嗓,“保護我”
“遵命”
林盞淡定得好像早就料到他會這么說,陸進延的另一只手握緊拳頭,他不能再任由林盞這樣了,多一天,多一個時辰,他都要被林盞砌起來的心墻逼得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