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盞無論如何也不肯進王府療傷,陸進延已經足夠領教了他的倔脾氣,便先把他送回了林府,差了王府里最好的大夫過去看診,自己這邊包扎好了傷口后,便稱傷重需要靜養,所有人等,包括新入府中還來不及說句話的王妃,一律不見。
這是林盞被人攙進林府前對他的囑咐,他才剛逃過一劫,無論是知情的還是不知情的,王爺遇刺這事,此刻都伸長了脖子想探個虛實,此事暗藏玄機,沒查明實情之前,還是抱病誰都不見為好。
陸進延差人暗查此事,第二天夜里福竹來報說周平求見,陸進延沉默片刻,最后還是擺了擺手。
曾經在京城他府中養了些謀士,但跟著他千里來到祁州的卻少得可憐,周平是這其中之一,陸進延信他,知他夜晚求見一定是有秘事,但想到林盞的話和他逃回府中這一路的艱辛,陸進延還是決定謹慎行事,讓福竹備了筆墨,周平若真有要事,便寫在紙上遞進來。
說也奇怪,他放著那幾個跟他數載的幕僚不見,為什么要信一個瞎子?是因為他武功高超能保他安全,又抑或他所分析的局勢確實在理?再或者是因為他那夜跪在地上的一席話——【在下斗膽問一句王爺,到了如此地步,難道您還能這般心甘情愿?】
“放肆!”陸進延一掌拍在案臺上,震得茶杯哐地一響,福竹聞聲探頭,陸進延抓起墨錠猛地一揮,“沒你事!”福竹嚇得抱頭就跑
林盞啊林盞,你的膽子怎么就這么大,專挑本王狼狽逃命之時言語相激,難道本王是打娘胎里的窩囊廢,大婚之夜遭人暗算還無動于衷?兵權與府邸被皇兄統統收去,本王無心攪入渾水才退居祁州,可你——【這天下,該歸您……】
一個目不能視的瞎子,連日月交替都看不見,卻看得見他陸進延的內心,道出了他的心里話。他是皇子,他體內也留著皇室血液,江山、權位,哪一樣不想親握手中?一把火苗似是湊近了陸進延已被澆滅的雄心,是點燃,是避開,不過是在陸進延一念之間。
“福竹,備馬”陸進延驀地站起,“把你的也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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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來了祁州還從未深夜出行,而且是只帶他一個人秘密出府,福竹想著王爺在這遵陽城也沒什么好友,難不成是終于開竅,想去尋花問柳了?
“王爺,這遵陽城雖不比京城,但有那么個地方,小的知道……”福竹駕馬跟在陸進延身后正要小聲說出那家名字,陸進延忽然翻身下馬,福竹恍然抬頭,這是哪戶人家的院墻,王爺停這兒干嘛?
“王爺您這是……?”陸進延挽起袖口撩起衣擺,這動作有點眼熟,總覺得多年前他和王爺都還是小小少年的時候就曾見過,然而等福竹反應過來,陸進延兩手已經扒在院墻上,這分明是要爬墻啊!“王爺!使不得!”
陸進延往福竹肩上一踹,“閉嘴!安靜在外面守著”說罷,翻身進了人家宅里,一點聲響都沒發出。
福竹牽著兩匹馬抹了把額上的冷汗,三年前王爺翻墻還是為了張大人家里的二公子,如今張朔已成御林軍右統領,王爺也被封祁州吳王,可翻墻這等偷偷摸摸的事,王爺怎么還樂得其中呢?
文官的院子守衛松懈,陸進延一個人在林府里走,根本不擔心被發現。
這個時候林府的人都該睡了,陸進延想著林盞是林振飛的義子,估計他的屋子在偏宅,走到一扇門前彎腰細聽,里面傳來女子的聲音,似是個年輕的姑娘,正在讀書,陸進延雖說少時貪玩,但記性極佳,聽了一會兒便知那姑娘正在屋內讀前朝史官撰寫的名人列傳。
“非龍非……少爺,這個字我不認得”
少爺?隨即陸進延果然聽到林盞的聲音,仍是清風般的平靜語調,卻是比陸進延聽過的多了一層柔和。陸進延聽著那姑娘要推門出來了,便縱身躍上樹頂
碧青前腳剛走,陸進延便貼到門前,才低聲叫了林盞一聲,門就打開了。林盞只著單衣,面色慘白,一雙無神的眸子緊盯著前方,若不是陸進延心里想著面前會是他,只怕會懷疑這小屋子里冒出了個鬼來。
念在他有傷,陸進延命林盞趕緊躺回床上,可林盞非但沒躺下,反而走到桌邊,摸到茶壺,擺好了杯子小心地倒了杯茶。陸進延拿過來呷了一口,環視一周,這屋子簡樸得讓陸進延皺眉,除了必要的桌柜沒有任何裝飾,軍營的帳篷里起碼都會掛個長刀。
看著桌上燒了半截的蠟燭,陸進延問:“你還點燈?”
“給王爺留的”
陸進延想都沒想就笑出來,問:“知道我來?”
“方才聽見動靜了,想著許是王爺,就讓丫鬟走前留了盞燈”
頓了片刻,陸進延又問:“傷勢如何”
“靜養兩日,已經好多了。王爺臂上的傷……”
“已經不礙事了,方才還翻墻進來的”
林盞聽了淺笑道:“王爺大可差在下過去,為何費如此周折”
“你傷得重,這么晚了走正門又會驚動林家上下,翻墻省事”陸進延又給自己添一杯,這茶味道普通,他一品便知并不名貴,可咽下后卻覺口中漫著清甜,細細品味后,又感到那股甘香縈繞鼻尖,不是水甜,倒應該是茶芳
“你這茶有些稀奇”陸進延說著,倒了一杯推到林盞包著紗布的手邊
“添了幾片野花罷了”林盞手指輕蹭茶杯,壓低了聲音問道:“王爺來,所為何事?”
陸進延喝下杯中的茶,小小茶杯沉沉落在桌上,明知林盞看不見分毫卻還是緊盯著他的雙目道:“你說要輔佐本王把當今圣上換下來,此話當真?”
林盞抬起頭,目光落在陸進延的臉上,毫無神采,語氣卻堅定:“必然”
“豪言說來簡單”陸進延哼笑一聲,“本王現在手里只有祁州部分兵權,九弟景王所在的南方有大將軍馮旭,掌握軍權多年,皇上都不曾動過他,東邊譽王自有精兵,且他與皇上同母,絕對忠心,更別提西域部族常年擾亂滋事,如今天下局勢既定,奪\權談何容易?”
“王爺,十個忠心的譽王,也抵不過一個多疑多慮的皇帝,皇帝登基后將幾位能獨當一面的王爺派至各方便能看出他這是一心要集權,南將軍馮旭的軍權怕是不會那么快被削弱,但皇帝絕不會放任一東一南的軍力掌握掌握在他人手中。在下認為天下局勢風起云涌,這正是最好的時機”
談起天下,向來淡默的林盞語氣竟激昂了幾分,這一番話下來,林盞思維順暢,沒費分毫思量,顯然不是一時之下想出的說辭。可他區區林府義子,為何對天下之事,對助他登上王位如此心切?
“林盞,本王向來不愛拐彎抹角,我且問你,你在本王府中資質尚淺,既是為我,何不與其他幕僚前輩一同進言?”
“因為他們不可信”
若是往常,聽了這話陸進延定會呵斥林盞大膽,林盞氣定神閑,言語篤定,難道知道什么隱情?
“哦?說來聽聽”
“以周平周大人為首的幾位前輩,已經站了其他陣營,王爺遇刺,就算他們不是主謀,恐怕也脫不了干系”
“周平是我府中第一批謀士,歷來耿直忠心,你說他叛我,可有證據”
“十拿九穩的證據在下現在拿不出,只是曾聽到周平與一陌生人的對話,于王爺不利”
林盞沒再說下去,陸進延也不想再問,口說無憑,即便刨根問底,單憑林盞這個新人的一面之詞他也無法說服自己。然而此時陸進延內心的波瀾起伏,連林盞都能從空氣中感覺得到。
唯一的一根蠟燭已經快要燃盡了,林盞看不見東西不需要光亮,但對陸進延來說,眼前這昏暗的火光卻更惹得他滿腹繁雜。
突然,死寂的沉默被林盞的一聲低吟打破。陸進延身子沒動,眼睛卻是好奇地瞥向林盞,只見他捂住腹部,咬緊嘴唇,似是在強忍著。
“怎么回事?”
“傷口疼,罷了……”林盞眼神空洞,卻用力眨了好幾下眼睛,顯然是疼得難耐極了
看著林盞捂著的地方,陸進延突然想到那日他手上的一灘膿血,總覺十分不對勁
“方才還好好的,怎么會突然忍不得傷痛,說實話!”
“在下沒……”
陸進延一拍桌子,聲音都大了幾分:“本王沒什么耐心,別惹我惱火”
林盞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說:“王爺可還記得后半夜來的那四人?其中一人向在下撒了一把粉末”
陸進延脫口接道:“你當時沒躲,直沖了過去”
林盞點頭,柳眉皺緊,無神的眼底甚至都泛起隱忍的微光,“那粉末有毒,不過無妨,每隔幾個時辰,在下運功排毒即可”
陸進延正要湊近了看,燈忽而燃盡了,一片黑暗中陸進延起身要去找蠟燭卻嘭地一聲撞了柜子,正惱著時林盞的手從身后探來,他摸索幾下,確定了陸進延的位置后,拉著他的胳膊往另一邊扯了扯,“王爺,燈滅了,時候也不早了,回府吧”
明明是八月的盛夏之夜,但隔著衣服陸進延都能感覺到那人指尖的冰冷,林盞這家伙當真是怪到了極致,說的凈是些刺激他的話語,做的凈是些犧牲自己的事,不顧尊卑也要拒絕陸進延的幫助,弄得自己可憐兮兮的,連他王府里的小雜役想必都活得比他痛快
陸進延自知不是什么心細柔情之人,但黑暗里林盞那張秀氣的面龐,那雙無神無焦的眼睛從陸進延腦中一閃而過,他忽而就起了惻隱之心
是吧,任何人對著個瞎子都會于心不忍,更何況林盞還生得了女人般的容貌,單是想想,也著實可憐
“真沒見過你這么愛糟踐自己的人”陸進延反握住他的手腕挪回了林盞身邊,躬身將他一把抱起,“告訴本王,床在哪”
林盞在陸進延懷里僵了全身,掙脫一下卻聽到陸進延更重的鼻息聲,林盞嘆了口氣,“王爺轉身,往左邁一步,再前行三步便是了”
林盞丈量得極準,陸進延將他放在床上后自己也盤腿坐了上去,聽著陸進延從背后傳來的氣息,林盞知道他這是要幫他運功
“王爺!”
“別說話,真氣亂了傷的可不止你一個人”
陸進延動作干脆利落,運氣在林盞體內繞了幾個周圈,感覺林盞氣息不再急促,便穩穩收了手,這才開口為自己的行為解釋道:“本王最重義氣,你是為本王受傷卻一個人擔著,即使是王爺,也怕遭天譴”
說完陸進延又補充道:“你功夫不差,若不是太不顧及自己性命,接替李順李達的位置倒是不錯”
“王爺心善,如此體恤下人……”林盞捂著不再疼痛的傷口,背著身自己笑了笑
“但是一碼歸一碼,你今夜所說乃謀逆大罪,本王不會因你片面言辭便將自己推向不歸路,此事還需從長計議。至于周平等人,本王限你一月之內拿出證據,否則,擾亂我王府內政之人的下場,你自己掂量”
“在下明白,還請王爺在遇刺一事查清之前行事說話切要謹慎,敵暗我明”
“知道,啰嗦!”陸進延在林盞背上拍了一掌,隔著單薄的里衣,林盞精瘦的背上肩胛骨分明地現了出來,帶著些溫熱,貼上陸進延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