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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下)

    任苒一向認(rèn)為,18歲時,在那個地處廣西北部灣的偏遠小島上度過的那一個月遠離塵囂的日子是她生命中最值得紀(jì)念的時光。
    曾經(jīng)有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她沉迷于回憶之中。她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心境下一次次反復(fù)重溫在那個小島上的漁村、那間低矮的泥坯小屋里所有能記起的細節(jié),唯恐記憶隨時光流逝而褪色。
    當(dāng)愛情結(jié)束以后,已經(jīng)癡迷的回憶卻無法斷然叫停。
    她花費了很大力氣,如同戒除毒癮一般,一點點轉(zhuǎn)移注意力,強迫自己不再把回憶變成沉湎。
    這個過程并不輕松,她以為她畢竟已經(jīng)做到了。
    然而現(xiàn)在,在這個悶熱的單人拘留室內(nèi),那個小島再次入夢,卻成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噩夢。
    任苒抹去頭上的涔涔冷汗,再也無法入睡。她坐一會兒,躺一會兒,下床在這斗室里來回走一會兒,終于挨到了天亮。
    雨下得小了,灰白色的晨曦熹微,從那個小小的氣窗透了進來,照了她整整一晚的白熾燈泡關(guān)上,走廊傳來一陣陣腳步與談話聲,如果仔細分辨,還能聽到不遠處辦公室里的電話鈴聲。公安局進入了繁忙的日常工作之中。
    只是那樣的繁忙通通與她無關(guān)。
    接下來的一整天,除了看守女警定時將簡單的三餐送過來,定時幾次帶她去走廊盡頭的公用衛(wèi)生間外,再沒有人來提審她,似乎已經(jīng)將她遺忘了。
    她以為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孤寂,事實上近一年多,她完全獨來獨往,幾乎不跟別人打交道。要么一連幾天待在公寓里哪兒也不去,要么獨自開車出去,漫無目的地亂逛,平時交談最多的人除了幫她處理日常雜事并接送她去醫(yī)院的阿邦,就只有心理醫(yī)生白瑞禮。但是,關(guān)在這間拘留室內(nèi),時間變得緩慢悠長。這種絕對無所事事,無法打發(fā)的孤寂讓她難以對付。
    她唯一能做的事,似乎就只有回憶了。
    最先涌上來的回憶,偏偏與她準(zhǔn)備決意徹底離開的那個人有關(guān)。
    陳華——
    就在昨天傍晚,他的名字從她對面坐的孫隊長口里講出來。
    他先循例問著她的姓名、年齡、籍貫、職業(yè)……她一一作答,十分配合,直到他說:“你開的這輛路虎,于今天上午由車主陳華報案丟失。”
    從那以后,她閉緊了嘴,重新開始沉默,任憑孫隊長曉以大義還是嚴(yán)厲斥問,她都再沒有說一句話。
    陳華。
    這個名字如此普通,肯定有成千上萬個同名同姓的人。然而,從一開始,這個屬于他的名字,就仿佛打上他的印記,對她而言,這個名字只意味著一個人,她不可能將他與任何人弄混。
    她在回憶中翻檢他們的開始,眼前出現(xiàn)一個暮春的午后,樹樹花開,天高云淡,空氣中彌漫著溫暖明媚的氣息。陽光斜斜投射進老式宿舍內(nèi),磨損的地板上每一個斑節(jié)在光圈籠罩下都顯得分外清晰,舊書櫥上的黃銅把手被擦拭得光可鑒人,她父親聲音深厚,侃侃而談,坐在他對面的那個年輕男人,從神態(tài)到姿勢都十分放松,仿佛討論的只是再家常不過的話題。
    那一年,她18歲,而他25歲。
    正好被籠罩在陽光之中,周身如同被鍍了一層淡金色光圈的那個男人,緩緩回頭看向突然闖入的她。
    那不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邂逅,可是她竟然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反過來闖入了她心底。
    神秘、敏銳、冷漠、體貼、傲慢、超然、危險……
    這一連串形容詞構(gòu)成情竇初開時她對異性模糊不確定的憧憬,在某一個瞬間,突然具體清晰地呈現(xiàn)在她面前。
    他曾是那個滿足她少女全部想象的陌生人,她曾如同飛蛾撲火般愛上了他。
    任苒睜開眼睛,指甲掐入了掌心,一陣刺痛。這樣的回憶,又怎么能幫她度過眼前的禁閉時光。
    可是,她還有更加不能觸碰的回憶。
    當(dāng)逝去的時光到了滿是禁忌,需要小心選取片段重溫,才不至于痛楚的時候,她再也不能把回憶當(dāng)成打發(fā)時間的對抗了。
    到第二天下午,她發(fā)現(xiàn)她也開始用指甲在墻壁上胡亂劃著,刻下不成句子的字詞,扭曲的圖案。石灰簌簌而落,墻上留下毫無意義的新痕跡。
    她看著自己迅速殘損、積了污垢的指甲,百無聊耐地想,一年多的幽居生活,她以為她已經(jīng)完全適應(yīng)了與人群隔絕.但那是自愿選擇的放逐,和眼前這樣被動地失去自由完全是兩回事。
    更重要的是,她似乎在和一個看不見的人角力,實在是太可笑了。
    第三天傍晚,任苒吃過晚飯后,抱膝而坐,看著室內(nèi)光線一點點暗下來,夜色悄然加深。在這個完全看不到日出日落的小屋子里,她只能憑感覺來估算時間,任何本來微妙得難以體察的過程,經(jīng)細看之下,居然也有了層次感。
    突然鐵門一響,燈光照了進來,中年女警面無表情地出現(xiàn)在門口:“跟我來,有人要見你。”
    任苒走進小小的會見室,發(fā)現(xiàn)那里面坐著的男人是前天才認(rèn)識的律師田君培,不禁一怔。
    田君培也怔住了,他見過很多處于困境地的當(dāng)事人,眼前的任苒不出意料地狼狽,臉色憔悴,眼睛下掛著黑眼圈,白色T恤皺巴巴的,而且有污漬,披在肩頭的頭發(fā)不算零亂,但明顯有幾分粘膩,暴露在外的皮膚上斑斑點點,滿是蚊子叮咬再抓撓的痕跡,再無那天讓他在收費站外驚鴻一瞥便決定停下來時的風(fēng)采。
    可是她看到他,只微微驚訝,眼神便恢復(fù)了平靜,神態(tài)自若。他起身做個手勢示意后,她坐下,既沒有無辜被羈押的人常見的惶惶不安,更沒有見到律師如逢救星的急切。
    他想,難怪孫隊長沒覺得她情緒抑郁,她表現(xiàn)得確實十分鎮(zhèn)定
    這兩天田君培忙著自己手頭的事情,但他還是抽出時間給孫隊長打一個電話問情況,只是孫隊長看起來卻比他還要沒有頭緒。
    “省廳那邊來人把她提走沒有?”
    “沒有來人,也沒有電話,路虎給拖回來了,停在局里,真奇怪。”
    “她有沒有主動交代什么情況?”
    “完全沒有。她只提了兩個要求,第一個要求是她需要按時服用她包里放的藥,每天一片,我特意找醫(yī)生鑒定了一下,那是一種抗抑郁的藥,確實需要連續(xù)服用,我們按劑量給她了。”
    田君培略微意外,回想一下,她看上去有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安詳,實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另一個要求是什么?”
    “她想讓我們把她包里的書給她,看守沒答應(yīng),她也就沒再說什么了。”
    “如果她真有抑郁癥,你們得當(dāng)心她的情緒。”
    孫隊長沒當(dāng)一回事,“情緒?她看上去十分平靜,根本不像別的嫌疑人那樣要么吵吵鬧鬧,要么扒著鐵門往外看。她就只是坐著發(fā)呆。”
    “上面對這個案子有新的說法嗎?”
    “我們打電話過去問了,省廳那邊的答復(fù)是先單獨關(guān)著再說,這算什么事?”
    直到今天下午,孫隊長主動給田君培打電話:“君培,有時間的話過來一趟。”
    他依言過來,孫隊長笑道:“給你一個機會,你去跟任苒談一下,摸清她的來路。”
    他哈哈一笑:“老孫,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們局長交代的?”
    “局長頭痛啊,弄不懂這個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到現(xiàn)在既見不到報案材料轉(zhuǎn)過來,也沒收到上面移交的手續(xù)。當(dāng)事人一聲不吭,我們不審,她既不主動交代,也不叫屈,更不要求見任何人,我們不能老把人這么不明不白關(guān)著吧。她對我們肯定都有戒心,我想來想去,你算比較中立的人士,又是律師,她應(yīng)該會信任你的。”
    田君培本來就對任苒和這件事的發(fā)展都有好奇,當(dāng)然不會作勢推辭。可是當(dāng)他真正坐到任苒對面,看她的神態(tài),他有幾分不確定自己能打聽到有用的資料。
    “任小姐,你好。我懷疑你還能記得我的名字,再自我介紹一次,我叫田君培,是一名律師。”
    任苒微微一笑:“田律師,我記憶力不錯的。”
    “那好,任小姐,能不能把你的情況跟我說說,看我能否幫上忙。”
    “謝謝你,田律師,不過我沒什么可說的。”
    田君培也微微一笑:“任小姐,恐怕你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按照我國現(xiàn)行法律,盜竊金額達到六萬元以上就能算特別巨大,量刑標(biāo)準(zhǔn)從十年開始。一輛路虎攬勝的價格保守估計過百萬,如果證據(jù)確鑿,移送檢察機關(guān)起訴,最高可以判無期徒刑。”
    任苒顯然聽得很認(rèn)真,等他說完,良久不語,似乎在思索什么,停了好一會兒,她嘴角再度泛起一個笑意,帶著點兒無可奈何:“他倒不至于那么恨我,非要送我去坐牢。”
    田君培敏銳地問:“他是誰?是報案的失主陳華嗎?”
    任苒抿緊了嘴唇,是一個默認(rèn)的姿態(tài)。
    “你們本來認(rèn)識嗎?”
    任苒點點頭。
    “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
    “算是……朋友吧。”
    “你有沒有取得他的授權(quán)使用這輛車?”
    任苒思索一下:“我們之間并沒有明確授權(quán),不過這輛車從去年十一月起,就一直是我在開。”
    “那么具體到這一次,他知道是你把這輛車開出來嗎?”
    任苒略微猶豫:“應(yīng)該知道。”
    “你和陳華先生之間有沒有什么誤會?是否需要跟他聯(lián)絡(luò)澄清?”
    任苒搖搖頭:“沒有那個必要。”
    “你清楚他在明知是你將車開出來的情況下仍然報案,意味著什么嗎?”
    任苒再度沉默。
    她的手?jǐn)R在桌上,田君培清楚記得,就在前天下午,這雙手抬起來擱在那輛路虎的引擎蓋上,膚色白皙細膩,手指纖長,閃著光澤的粉紅指甲修剪整齊,一看就保養(yǎng)得當(dāng),與此刻指甲縫里帶著污垢、邊緣破損的樣子截然不同。
    她顯然注意到他的視線,卻絲毫沒有將手指收回藏起來的意思,只心不在焉地看著他背后的窗子。
    田君培有些無奈:“你看,任小姐,我們萍水相逢。我在省城工作,到J市來是出差,平常處理經(jīng)濟案件,并不接刑事案子,不是特意來你這里兜攬生意。我只是覺得你不像是偷車賊,這件事另有隱情,所以真心想幫一下你。當(dāng)然,如果你覺得你不介意讓你說的那個他來決定你的命運,也并不在乎在這里繼續(xù)待下去,那是你的自由。”
    任苒收回視線,嘴角再度向上一勾,那個笑突然來得有了一點兒調(diào)侃之意:“田律師,我不是受虐狂,不會覺得被關(guān)在一個悶熱得讓人餿掉、蚊子在兩天兩夜里足足喝掉我100毫升血的地方里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我更不想坐牢。不管因為什么理由,無期徒刑都沒任何凄美的成份在里面。”
    “這么說,你有把握他會過來撤銷報案?”
    “他只想教訓(xùn)一下我。在一個陌生的小城市公安局拘留室關(guān)上幾天,應(yīng)該足夠了。”
    “你認(rèn)為他可以翻云覆雨,能量大到能夠用法律做工具來泄私憤嗎?”
    “他沒什么私憤啊,最多是覺得我的行為幼稚無聊,需要小懲一下。”
    田君培有些無力感了。他想,眼前這女人看來玲瓏剔透,處亂不驚。可她的鎮(zhèn)定居然只源于對一個男人的愚蠢信任,實在讓他既失望又郁悶。他只能和藹地說:“任小姐,既然這樣,恐怕我沒什么可以幫你的了,祝你好運。”
    “別生我的氣,田律師,這件事太復(fù)雜,而且太私人化,我無法解釋。不過,大部分時候,我基本上能算一個有理智的正常人。”
    任苒的聲音柔和清晰,帶著一點南方口音的溫婉,語氣誠懇,一下讓田君培的隱約怒氣消散無蹤了。他看向她,只隔一張桌子,他可以清楚看到她白皙的面孔上一樣有幾處蚊蟲叮咬留下的紅點,一雙眼睛清亮如水,嘴角上揚,似乎略含著笑意,神態(tài)中卻帶著幾分自嘲,讓他心里隱隱一動,再度覺得眼前這個女孩子實在神秘莫測。
    “不管怎么說,都不要拿自己的命運開玩笑。我還會在這邊待上兩天,公事辦完后再離開。你如果改了主意,需要我?guī)兔Γ鷮O隊長說一聲,他知道怎么聯(lián)絡(luò)我。”
    “謝謝你,田律師,別為我擔(dān)心,我猜他應(yīng)該覺得差不多懲罰夠了我,這兩天會叫人來撤銷報案的……”
    “看來我的行為全在你意料之中,這可真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在門邊響起。
    任苒與田君培愕然回頭,只見門口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穿著警服的孫隊長,另一個人個子高高,穿著灰藍色襯衫、深色長褲,有著一張瘦削冷漠的面孔,閑閑靠著門框站著,乍一看平平無奇,可是整個人從姿態(tài)到神情帶著逼人的壓迫感,犀利的視線隨便掃過田君培,停留在任苒臉上,上下打量她一下,沒有任何表情,卻似乎已經(jīng)給這個小小的會見室?guī)砹藷o形的壓力。
    孫隊長當(dāng)先走進來,將旅行袋與背包放到桌上:“任小姐,請清點一下你的私人物品。”
    如此峰回路轉(zhuǎn),田君培不免吃驚,孫隊長與他交換一個眼神,他明智地保持沉默,只見任苒毫無驚奇之色,站起了身,根本沒打開背包瞟了一眼,直接打開那個旅行袋,拿出里面的收納袋,指尖撫過相框,松了口氣。
    田君培敏銳地注意到,陳華的視線牢牢停留在她的手指上。她似乎也覺察到了,迅速將相框收進去,再看看那本封面陳舊的書,合上包,拉好了拉鏈。
    “謝謝,我可以離開了嗎?”
    孫隊長點點頭:“當(dāng)事人陳華撤銷報案,你可以走了。”
    任苒轉(zhuǎn)頭對著田君培:“謝謝你,田律師。”
    田君培微微一笑:“別客氣,我并沒幫上忙。”
    任苒背上背包,正要去拎行李袋,那個高個子男人走進來,先她一步拎了起來,轉(zhuǎn)頭對孫隊長說:“不好意思,孫隊長,給你們添麻煩了。”
    他講的是略帶北方口音的普通話,聲音低沉,態(tài)度十分禮貌。孫隊長盡管心里不滿,卻也只得笑道:“別客氣,我就不送二位了,這是路虎的車鑰匙,車停在院子左側(cè),出門就能看到。”
    目送他們走遠,孫隊長回來坐下,掏出煙盒,抖出兩只香煙,扔一根給田君培,田君培笑著丟還給他,“氣糊涂了吧,我又不抽煙。”
    孫隊長自己拿打火機點上,狠吸一口,爆出了粗口:“媽的,兩口子掉花槍掉到這份上還真是少見。”
    “他們不是夫妻吧。”
    “這男人就是陳華,他說任苒是他女友,這件事是一場誤會。”
    “誤會?”田君培訕笑:“你們對明顯報假案浪費警力的人這么客氣,還真是讓我大開眼界了。”
    孫隊長冷笑一聲:“要依著我,非把這家伙放到關(guān)他女朋友的單間拘留室關(guān)上幾天不可。可案子是廳長打電話交代下來的,他是省廳一個處長親自開車送過來的,派頭排場大得不得了,局長現(xiàn)在正陪那位處長敘話呢,我有什么辦法。”
    田君培情知他說得不假,只得搖搖頭,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子,只見任苒正站在院中,下班后的公安局,燈光零落稀疏,從五層辦公樓內(nèi)照下去,將她的身影斜斜拉長投到一邊,她立在一片闌珊夜色之中,顯得寂寥而單薄。
    恰在此時,任苒也抬起頭來,她的臉半隱在黑暗里,然而田君培卻清晰感覺到,他與她視線相碰了,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嘴角出現(xiàn)的那個笑意:嘴角緩緩勾起,帶著疲憊與自嘲,還有一點說不出的不在乎。
    兩束雪亮的汽車燈光籠罩過來,那輛路虎停在了任苒面前,她靜立片刻,拉開車門上了車,車子發(fā)動,駛出了公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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