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霏華廈·</br>　　你聽過這故事嗎？竹風？你知道那個傻傻的小姑娘，名叫云霏的嗎？在這兒，我要告訴你這個故事，這個關于云霏的故事。</br>　　“這實在是個倒霉的日子！倒霉倒到了家！倒到了十八層地獄，倒到印度國，倒到西天上去了！”</br>　　云霏一面向屋后的山坡上沖去，一面嘴里嘰哩咕嚕地罵著。她穿了件紅襯衫，松松地挽著袖口，敞著衣領，下面穿著條白色運動短褲，裸露著兩條修長而亭勻的腿。一頂寬邊的白色大草帽下，是一張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臉，和一對怒睜著的、冒著火的大黑眼睛。那濃眉上揚著，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那挺直的鼻梁更顯得倨傲和倔強，至于那長得相當美好的嘴，卻那樣嚴重地努著，顯出一副說不出來的任性和魯莽。</br>　　這就是云霏，像她母親說的，“永不可能變成一個大家閨秀”，誰要做大家閨秀呢？天知道！她走向那山坡上的一個小樹林里，這是她最愛的樹林，由一些槭樹、尤加利、榕樹和相思樹合組而成。不論春夏秋冬，這樹林永遠是一片綠葉蔥蘢。因此，云霏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它“綠屋”。若干年前，她曾看過一部奧黛麗？赫本演的電影，名叫“綠廈”，這綠屋的典故，就出于此。m.</br>　　綠屋是云霏的一個小天地，像這一類的小天地，她還有好幾個。綠屋后面，有一條河，水面反射著陽光，總是一片晶瑩，河邊是無數的鵝卵石與巖石，是個垂釣的好所在，這條河，云霏稱它作“水晶房”。假若你沿著水晶房往上游走，會走到一個山谷中，山谷里是一塊平坦的草地，上面綴滿了一簇簇紫色的、鈴狀的小野花。這山谷，云霏稱它作“紫鈴館”。再往上深人，可以爬到一個山頭上，上面有孤松直立，終日云鎖山嶺，煙霧蒙蒙。云霏就叫它“煙霞樓”。這“綠屋”、“水晶房”、“紫鈴館”、“煙霞樓”合起來，就成為云霏的世界。她給了它一個總名稱，叫作“云霏華廈”。</br>　　現在，云霏走進了“綠屋”，脅下夾著一本都德的名著《小東西》，嘴里兀自在不停地咒罵。一面，她選擇了一棵大樹，有著粗壯的樹干，分叉的枝椏，和濃密的綠葉的樹。四顧無人，她就攀住了枝干，輕捷地縱了上去，然后，沿著樹干，她熟練地往上爬，選擇了一個十分舒服的所在，她坐了下來，伸長了雙腿，倚靠在樹干上，整個的身子都隱藏在密葉深處。</br>　　“好了！”她喃喃地自語?！白屗麄儊碚椅野桑业玫轿也乓娏怂麄兊拇箢^鬼！想叫我在宴會上裝淑女，呸！做夢！”</br>　　扯掉了大草帽，露出了滿頭烏黑的、亂糟糟的短發，她用手枕著頭，把書本放在一邊的枝千上，開始出神地想起來。</br>　　一切是怎樣開始的呢？</br>　　怨來怨去，怪來怪去，恨來恨去，都是那個張伯母不好，就是她，三天兩頭跑到家里來對母親說：</br>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李太太，我看你們家云霏的毛病，就是沒個男朋友。別看現在社交公開，男女都自由戀愛，但是，像云霏這種女孩子，還真要父母幫幫忙！你給她找個男朋友，我包你，她那千奇百怪的毛病就都好了！”</br>　　千奇百怪的毛病！天知道！她有什么毛病呢？如果說成天喜歡在山野里跑算是“毛病”的話，她覺得成天待在一間幾坪大的屋里搬弄是非才是更大的“毛病”呢！但是，那老實的母親呵，卻認真地發起愁來了。于是，已經結了婚的大姐、二姐、三姐都被奉命“給云霏物色個丈夫”了。就這樣，一天到晚，就看到大姐二姐三姐輪流回娘家，同時，趙錢孫李諸家太太川流不息地來和母親交頭接耳，然后，這件倒了十八輩子楣的事就發生了。</br>　　那天，大姐云霓興沖沖地跑了來，劈頭一句話就是：</br>　　“媽！你還記得徐震亞嗎？”</br>　　“徐震亞？”母親只眨巴眼睛。</br>　　“就是小時候和我們鄰居，整天跟云霏打架比爬樹的那個徐震亞！”</br>　　“哦！他呀！”母親恍然大悟，“就是云霏給他起外號，叫他‘虎頭狗’，他也給云霏起外號，叫云霏‘瘋丫頭’的那個孩子嗎？”</br>　　“是呀！”</br>　　“他不是舉家都搬到美國去了？我和那徐太太還是好朋友呢！多年都沒消息了。你怎么突然記起他來？”</br>　　“我告訴你，媽，那徐震亞現在在美國已經拿到博士學位了，馬上就要回臺灣。他的哥哥和立群在美國時是同學，寫封信給立群說，要我們照顧徐震亞，同時，幫他物色一個女朋友，換言之，就是托我們給徐震亞做媒，你看，這不是云霏的大好機會嗎？”立群是云霓的丈夫，該死！誰讓他認識那個見鬼的徐震亞！那個虎頭狗！云霏對他記憶猶存，一張大臉，滿身結實的肌肉，會爬樹，會掏鳥窩，會打架，還會欺侮人！讓他下十八層地獄去吧！那倒霉的虎頭狗！但是，母親的興趣卻來了：</br>　　“那孩子……長得如何？”</br>　　“你以為人家還像虎頭狗呀？長大了，挺漂亮呢！我這兒有照片，媽，你看！”</br>　　于是，母女二人的頭湊在一塊兒，對著那張照片窮看，看得那樣津津有味，好像那是十八世紀海盜的藏寶地圖似的。母親的頭點得像咕咕鐘上的鴿子，眉開眼笑，嘴里不住地贊美著：</br>　　“真不錯，確實不錯！的確不錯！他到臺灣來做什么呀？”</br>　　“他是美國一家工廠的工程師，那家工廠要在臺灣設分廠，派他來打前站的。”</br>　　“哦，條件真不壞，確實不壞，的確不壞！”</br>　　“我說，媽，你這兒房子大，又在郊外，空氣好，干脆把他接到家里來住，這樣，他們兩個接觸的機會多……事情準成！但是，你可得讓云霏打扮打扮，放文靜點兒，否則，她那副瘋丫頭相，不把別人嚇昏才怪！”</br>　　“這個徐震亞什么時候來呀？”</br>　　“就是下個月！”</br>　　“那就這樣說定了吧！”母親興高采烈地說，“我馬上給徐太太去封信，拉拉老關系。再收拾出一間房間來，哎，這事要是成了，那才好呢！我心里這個大疙瘩才放得下呀！”</br>　　然后，今天這個倒霉的日子就來了。一清早，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三姐、三姐夫全到齊了，母親叫了一桌子菜，說是要給那個虎頭狗接風。三個姐姐擠在云霏的房里，要給她化妝，要給她梳頭，要給她穿上一件……天！居然是件旗袍呢！氣得她又吼又叫又發脾氣又詛咒，但是，幾個姐姐加一個母親，嘰嘰喳喳的，扯胳膊扯腿的，鬧得她毫無辦法。母親又那樣低聲下氣地，好言好語地，搖頭嘆氣地，左一句，右一句：</br>　　“我的好小姐，你就依了我吧！”</br>　　“我的天魔星呀，你穿上這件衣服吧！”</br>　　“真是的，我哪一輩子欠了債，生下你這個造孽的東西呀！”她一生不怕別的，就怕母親的嘆氣和嘮叨，最后，她實在耐不住了，豁出去讓她們“作怪”吧！坐在那兒，她像個木頭人一樣，說不動就不動，任憑她們搽胭脂抹粉畫眉毛，她只當自己是木頭做的，僵著胳膊和腿，讓她們換衣服。最后，總算都弄停當了，大姐說：</br>　　“瞧，化化妝不就成了小美人了！”</br>　　“真漂亮，”二姐接口，“真想不到云霏這樣出色！”</br>　　“哎，那個徐震亞不著迷才怪呢！”三姐說。</br>　　云霏攬鏡一照，禁不住“呀”了一聲，身子往后就倒。大姐慌忙扶住她，急急地問：</br>　　“怎么了？怎么了？”</br>　　“我要暈倒！”她叫著說，“我馬上就會暈倒，快把鏡子砸了吧，里面那個妖怪讓我倒足了胃口！”</br>　　“你知道什么，云霏！”大姐說，“男人就喜歡女人這個樣兒！”</br>　　“原來男人都喜歡妖怪，”她呻吟著?！八麄円欢ㄓ泻芟∑娴慕Y構。”</br>　　“別說怪話了，”母親說，“我們也該出發到飛機場去接人了！”“你休想我這個樣子出門，”她嚷著，“也休想讓我去接那條虎頭狗！”</br>　　“跟你商量商量好嗎？”母親忍著氣說，“待會兒你當面別叫他虎頭狗好嗎？”</br>　　“那叫他什么？”她瞪大了眼睛，思索著?！皩α耍㈩^狗是俗名，學名叫作——拳師狗，對了！是拳師狗！”</br>　　“天！”母親從鼻子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坝姓l能教教我，該拿這個瘋丫頭怎么辦？”</br>　　“該去機場了，媽，”大姐說，“我看，就讓云霏留在家里，我們去接吧，反正等會兒就見面了。”</br>　　于是，母親唉聲嘆氣地，跟姐姐們走了。云霏就等著她們出門，她們前腳才踏出大門，她已經沖進了浴室，放上一盆水，只兩分鐘的時間，就把那張妖怪臉給打發掉了。然后，她扯下了那件衣服，穿上了自己的襯衫短褲，抓了一頂草帽，從后門沖了出去，一溜煙地跑了。</br>　　這就是云霏現在坐在大樹上生氣咒罵的原因。</br>　　時間慢慢地流過去，她悠哉游哉地躺在大樹上，虛瞇著眼睛，從那樹葉隙中，看天際的白云青天。只一會兒，她就忘懷了徐震亞，天空那樣藍，藍得澄凈，藍得透明，藍得發亮，白云飄浮，如煙如絮，來了，去了，在那片澄藍上不留下絲毫痕跡，她看呆了，看得出神了。</br>　　“云霏！云霏！云霏！你在哪兒？”</br>　　一連串的呼喚聲打破了綠屋中那份沉靜安詳的空氣，云霏陡地一驚，思想從遙遠的天際被拉回了地面，她撥開一些樹枝，悄悄地向下看，大姐云霓正氣急敗壞地沖進了綠屋，把手圈在嘴邊，大聲地吼叫著：</br>　　“云霏！你別開玩笑，全家都等你吃飯呢！云霏！云霏！云霏！”</br>　　她喊著，經過了云霏所躲藏的大樹下，絲毫沒有發現云霏就在她的頭頂上。云霏禁不住要笑，又慌忙用手去捂住嘴，因為這樣一動，她身邊那本《小東西》就“噗”的一聲掉落了下去，不偏不倚地打在云霓的頭上，云電迅速地抬起頭來，向大樹頂上看去，云霏被發現了。</br>　　“云霏！你還不下來！這真太過分了！”云霓氣得漲紅了臉?！芭?，我可不是故意的！”云霏慌忙解釋?！澳潜緯潜緯约阂氯?！”</br>　　“你怎樣？你到底來不來吃飯？”云霓板著臉，拿出云霏最怕的武器，她知道這個小妹妹雖然倔強，卻最重姐妹之情。“我告訴你，你要不然就下來，乖乖地跟我回去吃飯，要不然，我這個做姐姐的就再也不要理你，今生今世都不跟你說話！”</br>　　“喲，好姐姐，”云霏果然慌了?！案蓡嵘@樣大的氣，回去就回去好了！”</br>　　從樹上跳了下去，她滿頭發掛著樹葉樹枝，渾身的青草和樹皮，裸露的大腿上抹了一大片黑，衣領上還垂著根稻草，笑嘻嘻地對云霓咧開了嘴：</br>　　“怎樣？那個‘真不錯，確實不錯，的確不錯’的虎頭狗已經來了嗎？”</br>　　云霓瞪視著她，深吸了口氣：</br>　　“我的天！”她喊著，“你不把他嚇暈倒才怪！快從后門進去，趕快化化妝再見客吧！”</br>　　“休想！”云霏叫，“我回去了！我先走，你慢慢來！”撒開腿她如飛般地向前沖了出去。</br>　　“云霏！云霏！哎，我的天！”云霓直著脖子在后面喊，云霏卻早就跑得沒有影子了。</br>　　像個大火車頭，云霏直沖進大門，又直沖進客廳，正好云霏的二姐云霞正在向那客人吹噱著自己的妹妹：</br>　　“我的小妹是我們家最文靜，最漂亮，也最溫柔的……”她的句子中斷了，目瞪口呆地望著那剛剛沖進來的云霏，滿桌子的人都呆住了。只有那位來客，卻用一對神采奕奕的眸子，含笑地盯著那闖進來的少女。</br>　　云霏直視著座中的生客，那人頗出乎她意料之外，絲毫也不像個虎頭狗，修長的個子，整潔而并不考究的服裝，兩道不太馴服的濃眉下，是一對慧黯而漂亮的眼睛。他正含著笑，那笑容是略帶嘲弄而又滿不在乎的。</br>　　“好，”云霏對他點了點頭，挑了挑眉毛，尖刻地說，“想必你就是那位‘真不錯，確實不錯，的確不錯’的虎頭狗了？”</br>　　那男士怔了怔，一時似乎頗為困惑。但是，立即，他掩飾了自己的驚奇，對她徐徐彎腰，笑容在他的嘴角加深。</br>　　“是的?！彼孤实鼗卮?，緊盯著她，眼光灼灼逼人?！澳敲?，你應該就是那位‘最文靜，最漂亮，也最溫柔’的瘋丫頭了?！边@次，輪到云霏來發怔了，她怔了兩秒鐘，接著，她就縱聲大笑了起來，笑得天翻地覆，地覆天翻。而那只虎頭狗呢，也跟著笑了起來，笑得比她更厲害，更起勁。然后，滿桌子的人也都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當那氣喘吁吁的云霓趕回來的時候，就碰到這個“狂笑”的“大場面”，她呆怔在那兒，真弄不清楚是不是所有的人都發瘋了。</br>　　晚上，有很好的月光。</br>　　徐震亞在那塊綠色的山坡上，緩慢地踱著步子，那青草的芬芳，和那山野的氣息包圍著他。天上，寒星明滅，皓月當空，幾片淡淡的云，輕飄飄地，不著邊際地掠過。幾絲微微的風，輕柔地撲面而來，帶著些野百合和雛菊的混合香味。他有些神思恍惚，多少年來，被關在都市的煩囂中，他幾乎已遺忘了自然的世界?，F在，聽著遠處的鳥啼，看著草叢里螢火蟲的明滅，他深陷在一種頗受感動的情緒里。</br>　　一陣腳步聲急促地趕來，一聲魯莽的呼喚打斷了他的沉思：</br>　　“喂喂！我在到處找你！”</br>　　他回過頭，月光下，云霏的眸子清亮。</br>　　“哦，”他笑笑。“我的名字不叫喂喂?！?lt;/br>　　“叫什么都一樣，反正我在叫你?！彼筇げ阶呱锨皝怼?lt;/br>　　“有什么事么？”他問。</br>　　“你會在我家住很久，所以，我要在你剛來的時候，就先和你談清楚一件事，免得以后麻煩?！?lt;/br>　　“哦？”他盯著她。</br>　　“是這樣，”她指指身后的那幢房子，“你知道在你來以前，那幢房子里就在進行一項陰謀嗎？”</br>　　“陰謀？”他挑高了眉毛。</br>　　“是的，我母親和我的姐姐們。她們在苦心地計劃一項陰謀，”她坦率地望著他，重重地說，“她們‘居然’想要把我嫁給你！”“哦？”徐震亞愣了一下，立即，他的嘴角浮起了一個難以察覺的微笑，他的眼睛里閃爍著一抹頗有興味的光芒，深深地看著她。</br>　　“我必須告訴你，”她繼續說，語氣是堅決果斷而自信的。“我根本不會嫁給你，完全無此可能。”</br>　　“是么？”他微笑起來?！盀槭裁?？”</br>　　“是這樣，”她有些困難地說，“首先，你要了解，我不是那種肯關在幾個榻榻米的房間里，為一個男人而活著的女人，我離不開我的云霏華廈?！?lt;/br>　　“云霏華廈？那是什么地方？”</br>　　“你現在就在云霏華廈里?！彼槐菊浀卣f。</br>　　“哦？”他眼里的興味更加深了?！罢f下去！”</br>　　“第二，我不會戀愛，也不會愛你，愛情是婚姻最重要的因素，所以，我不能嫁你?！?lt;/br>　　“為什么不會愛我？”</br>　　“你不漂亮！”</br>　　“噢！”</br>　　“最起碼，沒有星星、浮云、樹木、原野、流水、巖石這些來得漂亮，你不必生氣，事實上，沒有一個人類是漂亮的?！?lt;/br>　　“哦，”他驚奇地望著她?！霸儆心?？”</br>　　“第三，你也不會愛上我?！?lt;/br>　　“是嗎？”</br>　　“我警告你，我有千奇百怪的毛病?！?lt;/br>　　他點點頭，盯著她的眼睛更売了。</br>　　“你說完了嗎？”他問。</br>　　“差不多了?！?lt;/br>　　“那么，聽我說幾句吧！”他站住，微笑地。“第一，我并沒有意思要娶你。第二，我也沒有愛上你。第三，我根本不要結婚。第四，我在美國有女朋友。第五，我警告你別愛上我，我有萬奇千怪的毛病?！?lt;/br>　　云霏怔了怔，接著，忍不住笑了。</br>　　“這么說來，我們之間沒有什么沖突了？”</br>　　“完全沒有?！?lt;/br>　　“也都彼此了解了？”她再問。</br>　　“我相信是的！”</br>　　“好！”她對他伸出手來，顯出一副慷慨而大方的樣子來，“我允許你做云霏華廈的訪客！”</br>　　他握住了那只手，很緊。流螢在他們四周穿梭。</br>　　“你的訪客不少?！彼粗切┝魑灒皠倓偽疫€聽到一只鵓鴣鳥在叫門呢！”</br>　　她的眉毛飛揚。</br>　　“你懂了?！彼p聲說，“你是第一個認識云霏華廈的人。明天，我該帶你到整個大廈里參觀一番，你必須看看綠屋、水晶房’紫鈴館，和煙霞樓。”</br>　　一星期過去了。</br>　　這天下午，陽光美好地照射著，大地靜悄悄的。云霏走進了紫鈴館，她一面走著，一面在高聲地唱著一支她自編的小歌：</br>　　云兒飄，水兒搖，</br>　　鳥啼聲喚破清曉。</br>　　山如畫，柳如眉，</br>　　春光旖旎無限好。</br>　　蝶兒舞，蜂兒鬧，</br>　　惜春常怕花開早。</br>　　紫鈴館，煙霞樓，</br>　　草裙款擺香風裊。</br>　　我高歌，我逍遙，</br>　　倚泉石醉臥芳草。</br>　　唱著，唱著，在那喜悅的情緒中，在那陽光的閃熠下，在那草原和野花的芬芳里，以及那懶洋洋的、初春時節的和風微醺之中，她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起來，她歌唱，她旋轉，她騰躍……她把無盡的青春與活力抖落在那無人的山谷中。像一只無拘無束的小鳥，像一片逍逍遙遙的浮云，像一縷穿梭而瀟灑的微風……她奔跑，旋轉，跳躍……然后，忽然間，她踩到了一樣東西，同時，一個人從紫色小花和草叢深處跳了出來。</br>　　“噢！”云霏嚇了一大跳，瞪著他，那個徐震亞！“你在這兒干什么？”她有些其勢洶洶的，很不高興有人闖入了她的小天地，又破壞了她正沉迷著的那份寧靜的、悠閑的喜悅。</br>　　“倚泉石醉臥芳草！”徐震亞慢慢地回答，望著她?！霸徫疑米宰哌M你的紫鈴館里來，你知道，這兒太誘惑我。草裙款擺香風裊，我只想欣賞一會兒，卻不知不覺地睡著了?！?lt;/br>　　云霏看看他，在他身邊的草地上坐了下來。</br>　　“你喜歡這兒的一些什么？”她問。</br>　　“太多了！”徐震亞由衷地嘆了口氣?！拔以谶@兒已經消磨了好幾小時，看那些小紫花在微風下點頭，還有那片狗尾草像波浪似的搖曳……剛剛有一條蜥蜴從那塊大石頭上爬過去，還有只綠色的鳥在水面穿來穿去地唱著歌，接著，又有個白衣服的小仙女駕著一片云飄墜下來，在水邊的草地上散布著春天的聲音”。</br>　　“小仙女？”云霏瞪著他，“我不信?！?lt;/br>　　“我發誓！”他一本正經地。“確實有個小仙女，她唱著一支十分美妙的小歌，我還記得前面幾句?！?lt;/br>　　“怎樣的？”</br>　　云兒飄，水兒搖，</br>　　鳥啼聲喚破清曉。</br>　　山如畫，柳如眉，</br>　　春光旖旎無限好……</br>　　云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br>　　“原來你在開玩笑！”她不高興地說。</br>　　“你錯了，我沒有開玩笑。”徐震亞深深地望著她，語音有些特別?！拔乙稽c兒也不開玩笑。瞧瞧這兒，云霏，一片云，一支草，一朵小野花，一塊小巖石，以至于小溪流里的一滴水，一個小泡沬，一條小銀魚，或一只鳥，一縷微風，一線陽光，一顆鮮紅的草莓，一葉青翠的萬年青……全都這么美，這么生動，這是自然的產物，然后，它們加上一個你，變成了一份真真實實的‘完美’。你那樣飄逸，那樣脫俗，那樣不食人間煙火……你不是小仙女，又該是什么？”</br>　　云霏坐在那兒，弓著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她呆呆地看著徐震亞，大而野性的眼睛里有一絲迷惑。</br>　　“你知道……你知道……你居然知道這些東西的美麗。”她喃喃地說。</br>　　“我知道，”徐震亞似乎受到了侮辱，“你以為我什么都不能領會嗎？哦，云霏，你當我是什么？”</br>　　“是一個大機器上的一個小齒輪。”</br>　　徐震亞愣了一下，然后，他開始咀嚼這句話，而越咀嚼就越感到有深深的意味。豈不是！這些年來，讀書，奮斗，競爭，做事，匆忙，奔波……面對的是大機器、小機器，看的是數字、表格、電腦、計算機……是的，他只是個大機器上的小齒輪，無止無休地操作，操作，旋轉，旋轉……這些年來，他從沒有認清過自己，但在這一剎那，她用一句話就完完全全地說明白了：是一個大機器上的小齒輪！</br>　　“哦！”好半天之后，他才輕呼出一口氣來。緊盯著云霏，他眩惑地說，“那么，助我吧，小仙女，用你手里那支小金棒點我一下吧！”</br>　　她手里正在玩弄著一支長長的狗尾草，聽到他這樣說，她就毫不考慮地用那狗尾草在他身上打了一下。他卻不由自主地一震，好像這真是根仙女的魔棒，已把他抽筋換骨，打落了他的凡胎俗根。</br>　　“現在，”他沉吟地說，“我是不是‘漂亮’一些了？”</br>　　“怎么說？”</br>　　“記得第一天晚上的談話嗎？”他凝視她，“拿我和你手里那根狗尾草比比吧，哪一個漂亮？”</br>　　她認真地比較著，看看狗尾草，又看看徐震亞，再看看狗尾草，再看看徐震亞。然后，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拋掉了草，她跳起來說：</br>　　“我看，你快被我那些千奇百怪的毛病傳染了！”</br>　　“確實?！彼⒁髦?lt;/br>　　“來！”她抓住了他的手腕，“我們去煙霞樓，我有東西要讓你看！”</br>　　他站了起來。</br>　　“即使你讓我看的是一個神仙們的舞蹈會，我也不會覺得奇怪！”他喃喃地說著，跟著她向群山深處跑去。</br>　　“哦，媽，你一定得讓小妹化妝得漂亮點兒?！贝蠼阍颇抻衷诤湍赣H嘀嘀咕咕了?！霸趺醋詮男煺饋啺醽碇?，我看小妹絲毫沒變好，反而更瘋了！”</br>　　“還說呢，”母親嘆口氣，“震亞剛來的時候，還人模人樣的，這幾個月下來，他也跟著云霏學，不修邊幅，整天除了上班以外的時間，就和云霏在山野里跑?！?lt;/br>　　“那么，豈不是……”云霓含有深意地和母親擠擠眼睛，“那也不錯呀！”</br>　　“你不知道，他們……他們根本像兩個孩子，每天談的全是大樹呀，喇叭花呀，小魚呀，狗尾草呀……哦哦，云霓，我告訴你，不止我們的云霏是個瘋丫頭，我看……我看……那徐震亞也是個瘋小子呢！”</br>　　云霏站在窗外，聽完了母親這段議論之后，她就大大地撇了撇嘴，聳了聳鼻子，轉身向山坡上走去了。</br>　　穿過了綠屋，她來到了水晶房，坐在一塊大巖石上，她脫掉了鞋襪，把腳浸在那涼沁沁的水中，用腳趾不住地撥弄著流水。這正是黃昏，落日正向紫鈴館的方向沉落，晚霞滿天，是許許多多發亮的、彩色的云，把流水都染紅了。她用手托著下巴，呆呆地沉思著，忽然感到了一份難言的、奇異的落寞，四周是太靜了。</br>　　流水的潺湲，鳥聲的啾啁，微風的低吟……自然的音籟不絕于耳，但是，匯合起來卻依然“沉靜”。為什么呢？她側耳凝思，潛意識里卻似有所待。</br>　　“云霏！云霏！你在哪兒？”</br>　　一聲男性的呼喚破空而來，云霏不由自主地精神一振，一個微笑悄悄地浮上她的嘴角，那個瘋小子來了。</br>　　“云霏！云霏！云霏！”</br>　　隨著呼喚聲，徐震亞出現了，望著坐在巖石上的云霏，他責備地嚷著：</br>　　“好哦，你坐在這兒一聲也不響，讓我找遍了云霏華廈，你干嗎不理我？”</br>　　“我在想……”</br>　　“想什么？”</br>　　她搖搖頭，迷惘地笑笑。</br>　　“我也不知道?！彼p聲說。</br>　　徐震亞看著她，落日的光芒，柔和地染在她的身上、發上，和面頰上，那對亮晶晶的黑眼珠閃爍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光采，溫柔如夢，閃亮如星。她身上那份野性不知在何時已消失了，這時，她看來幾乎是沉靜的。</br>　　“哦，”他微吟，跨著水中凸起的巖石向她走近?！坝袥]有位子給我坐？”</br>　　她的身子向旁邊挪了挪，騰出一塊狹小的位置。</br>　　“你似乎有些悶悶不樂?！彼f，在她身邊坐下來。</br>　　“媽媽和大姐剛剛在家里罵我們呢！”她說。</br>　　“是嗎？”</br>　　“她說我是個瘋丫頭，你是個瘋小子！”</br>　　他咬住嘴唇，想笑。一種新的、穎悟的情緒貫穿了他，他瞪視著她，笑容遍布在眼底眉梢。</br>　　“你笑什么？”她問。</br>　　“你母親的話，頗有點道理?！?lt;/br>　　“哼！”她聳聳肩。“我不覺得有什么道理！”</br>　　“瞧！”他指著，“一只翠鳥！”</br>　　她看過去，果然，一只好漂亮好漂亮的翠鳥，滿身藍金色的羽毛，迎著太陽，發出寶石般的亮光。它在水面不住地回旋、翻飛，賣弄似的伸展著它的翅膀，然后，它停在一塊巖石上，開始頗為驕傲地，用那美麗的長喙梳弄著它的羽毛，一面梳著，它一面微側著頭，轉動著骨碌碌的黑眼珠，似乎在傾聽著什么。然后，另一只翠鳥掠空而來，直撲到那只翠鳥面前的水波里。</br>　　“噢，還有一只呢！”云霏低呼著。</br>　　“是的，這是只公的，石頭上那只是母的?！毙煺饋喺f，他的手不知不覺地繞在云霏的腰上。</br>　　那只公的翠鳥掠水而過，它開始啁啾地低鳴，環繞著另一只低飛，不住地展覽著那美麗的羽毛，接著，它停在那只對面的石塊上，開始了一段小步的舞蹈，它蹦跳，它唱歌，它展開它的翅膀……</br>　　“哦，好美！”云霏輕輕地說，眩惑地?！暗?，它在做什么？”</br>　　徐震亞注視著云霏。你！這山林的小仙女，你教過我許許多多的東西，現在，輪到我來教你了。</br>　　“它在求愛?！彼吐暤?，溫柔地說，“這是自然，你懂嗎？上帝造物，有山有水，有樹有花，有陰有陽，有男翠鳥，也有女翠鳥。”</br>　　“哦？”她望著他，瞪大了眼睛。</br>　　“現在，男翠鳥在向女翠鳥求愛，女的高踞在上，等待著男的，男的盡量賣弄他的英姿，去博取女的歡心?！?lt;/br>　　“哦？”</br>　　“你愛自然，你愛美，你可知道，求愛也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且，是最美的一部分。你看它們！”</br>　　她看過去，那只公的翠鳥已跳到它女友的那塊巖石上，像捉迷藏一般，它們開始了一小段的追逐和逃避，一個欲擒故縱，一個半推半就，它們彼此對峙著，歌唱、舞蹈、跳躍，然后相近、相撲、相倚偎……那藍金色的羽翼撲落了無數燦爛的、眩目的光華。</br>　　“這就是最美麗的那份自然，”他繼續說著，“這就是世界，是天地萬物存在的源泉，一個字：愛！”他盯著她，“看到了么？有母翠鳥，就有公翠鳥，有鳳必有凰，有鴛必有鴦……上帝造它們，為了要讓它們相愛，所以，有瘋丫頭，必定有個瘋小子！”</br>　　他的頭俯下來，在她還沉浸在那份?；笾械钠?，他的嘴唇已緊壓在她的唇上，他的手臂繞過來，緊緊地擁住了她。流水潺湲，微風低吟，翠鳥在彼此叨1機咕咕地述說著衷情萬賴俱寂，天地混沌……她從他的胳膊里抬起頭來，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那黑亮的眼珠現在看起來好無助，好溫柔，好可憐。</br>　　“我……我……我說過，我……不是那種為一個男人而活著的女人?！彼蓱z兮兮地說。</br>　　“但你是為我而活著的！”他望著她，深深地。</br>　　“我……我……我離不開云霏華廈?！彼鼑肃榱恕?lt;/br>　　“沒有人要你離開，只是，你應該給云霏華廈找一個男主人，你一個人照顧這樣大的大廈，不是太孤獨了嗎？我會是個很好的男主人。”</br>　　“還有……還有……”她的模樣愈加可憐了?！拔摇摇疫€有千奇百怪的毛病呢！”</br>　　“我有萬奇千怪的毛病呢！”他嚷著。</br>　　“而且，而且，我說過……我是不結婚的！”</br>　　“這種傻話，我們都說過，那是因為我們沒有長大，也沒有認識這世界！”</br>　　“再有……再有……你不是說你在美國有女朋友嗎？”</br>　　“那是我編出來騙你的，因為你那時太驕傲了！”</br>　　“哦！”她瞪大眼睛，“但是，但是……”</br>　　“哦，我的天！”他喊著，“我有藥方兒來治療你這些‘還有’‘再有’‘但是’和‘而且’！”</br>　　迅速地，他的嘴唇重新壓了下去，堵住了那張小小的、可憐兮兮的、曝嚅著的嘴唇。她呻吟，她嘆息，然后，她的手臂繞了上來，緊緊地環抱住了他。</br>　　大地靜悄悄的，只有流水的潺湲和微風的輕唱。那兩只翠鳥，現在已經不再啁啾和跳舞了，它們莊嚴地站在巖石上，微側著頭兒，對他們兩人凝視著，似乎也頗為明白，自己完成了一些怎樣神圣的任務。本來么，在希臘神話里，翠鳥就是由兩個相愛著的好神仙變幻出來的?，F在，它們交頭接耳了一陣子，撲了撲翅膀，雙雙無聲無息地飛走了。</br>　　太陽沉落了下去，暮色慢慢地游來。天邊已閃現出夏夜的第一顆星光。幾點螢火蟲從草從中飛來，圍繞在他們四周飛舞穿梭，一只青蛙在巖石縫里探著頭兒，榕樹上有只蟬兒突然引頸而歌……云霏華廈里的客人們都悄悄聚攏，在暗中保護著它們的男女主人。這世界是愛人們的。不是嗎？</br>　　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四日夜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