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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25章·</br>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br>  這年的寒流來得特別早,十二月已經(jīng)相當(dāng)冷了,從月初開始,細雨就整日整夜地飄飛起來。雨季加上寒流,臺北的冬天似乎并不可親,但是,對于甫從美國歸來的紀遠和可欣而言,卻是他們一生中見到過的最美麗的冬天。站在松山機場的大門前,望著一片霧蒙蒙的天和地,望著機場前那塊圓形的新栽草皮,望著來來往往的本國人民,喜悅和興奮使他們忘記了舉步。可欣拉著紀遠的手腕,大大地透了一口氣。</br>  “假若湘怡知道我們回來了……”</br>  她沒有把話說完,和湘怡不通音訊已經(jīng)五年多了,雖然寄了無數(shù)的信,但都被退了回來。然后,因為忙碌,他們也不再寫信了,直到動身歸來前一星期,才又按原址寄出一封信,通知湘怡他們的歸期,而現(xiàn)在,他們站在松山機場的臺階上,湘怡卻渺無蹤影。可想而知,湘怡一定又沒收到這封信。雅真站在一邊,她老了,鬢邊已全是白發(fā),但比去時還顯得健康些,膚色紅潤,眼睛也奕奕有神。伸長了脖子,她四面張望著,喃喃地說:</br>  “我沒有看到杜家的人。”</br>  “他們一定搬家了,我明天就可査出他們的地址來。”紀遠說,一面拉住了正在臺階上跳上跳下的小威和小武。兩個小家伙結(jié)實健康,長得一模一樣,引得好些旅客們駐足注視。</br>  一輛黑色的小汽車疾馳而來,停在機場前面,從里面走下一位四十幾歲的、矮矮胖胖的男人。四面打量了一下,他就徑自走向紀遠,禮貌地問:</br>  “您是紀工程師嗎?”</br>  “不錯。”紀遠點點頭。</br>  “我是陳經(jīng)理,我來接您。”</br>  “噢,不敢當(dāng)。”紀遠點了個頭,微笑地把可欣和雅真介紹了一遍,又按著兩個孩子的頭,要他們叫陳伯伯。這次紀遠回國,是接受國內(nèi)建筑公司的聘請,膺總工程師的職位。大家客套了一番之后,就把行李搬上了車子。紀遠全家上了車,陳經(jīng)理愉快地說:</br>  “你們的家已大致布置好了,公司代你們押了一幢房子,在中山北路,如果你們不滿意,可以另外再找。家具是內(nèi)人給你們選的,不知道合不合意。今天晚上,內(nèi)人請你們?nèi)业缴嵯卤泔垺!?lt;/br>  “哦,真不好意思,讓你們?yōu)槲覀兠Γ奔o遠說,“我再也想不到,你們會連房子都幫我們準備好了!”</br>  “我知道,你們?nèi)一貋恚钚枰囊欢ㄊ窍纫覀€‘窩’,所以我們就代你找了!”陳經(jīng)理笑著。</br>  可欣也笑了,這是個細心的人,這也是個充滿人情味的世界,她沒有多說什么,但她的感激掛在嘴角上,閃在眼睛里。噢!臺灣,臺灣,總算回來了。車窗外的樹木飛馳著,一幢幢的建筑在后退,整潔的敦化北路,繁榮的南京東路……臺北的變化很大,出租車取代了三輪車的地位,當(dāng)年荒涼一片的南京東路已建筑了無數(shù)的高樓大廈,觀光旅社比比皆是,連那些女士小姐們,也似乎比往年時髦漂亮了!</br>  “媽!媽!你看!那輛車子好滑稽哦!”小威興奮地大嚷大叫,指著一輛三輪車,“那個人坐在上面會不會摔下來?”</br>  “還有那個!”小武指著輛手推板車喊。</br>  “別叫了,像鄉(xiāng)下人進城啊!”可欣低聲地說,沉溺在自己的愉快和喜悅里,一切都那么可愛,一切都那么親切!紀遠和陳經(jīng)理已經(jīng)聊開了,談公司的情況,談臺北的變化,談國外的生活……可欣聽不到那些,她只陷在那層逐漸洶涌高漲的喜悅浪潮里。見到湘怡,第一件事要告訴她什么呢?嘉文不知道改變了多少?應(yīng)該成熟了,穩(wěn)重了,是個大男人了。他還會恨她和紀遠嗎?湘怡還會介意她對嘉文的影響嗎?還有杜沂,他和雅真這段故事的完結(jié)篇會是什么?孩子們呢?真真和念念一定很漂亮,因為她們有很漂亮的父親和母親。他們還有沒有更小的孩子?五年沒消息了,五年,足以發(fā)生許許多多事情呢!車子到達了目的地,兩個孩子首先跳下了汽車,好奇地張望著他們的新居。陳經(jīng)理開了大門,首先觸進眼簾的,是一個面積很大的花園,原來的主人一定很愛花木,院子里一片綠蔭蔭,葉片被雨洗亮了,光潔清爽。房子意外的大,包括五間臥室和一間大客廳,已粗具規(guī)模,都有了若干家具,只要再添一些,就可以非常舒適了。可欣高興地四顧著,不住地向陳經(jīng)理道謝。陳經(jīng)理沒有久坐,知道他們新搬來,一定有許多東西要整理,叮囑了吃晚飯的事,就告辭了。</br>  陳經(jīng)理走了之后,紀遠脫下大衣,往沙發(fā)里一坐,深呼吸了一下,已開始在享受“家”的溫暖了。兩個孩子前前后后地奔竄,打開每間房子的門去“探險”。雅真也到處打量著,不肯休息。可欣看中了客廳里的電話,走到電話機旁邊,她拿起聽筒,遲疑了一會兒,紀遠說:“想打給杜家?他們不會再用原來的號碼了,你不妨先查査電話號碼簿。”</br>  可欣在茶幾底下找到了電話號碼簿,査了半天,納悶地說:</br>  “沒有嘉文的名字,也沒有杜伯伯的名字。”合上號碼簿,她說,“姑且撥撥以前的號碼看,我還記得。”</br>  紀遠嘴邊掠過一抹微笑,可欣知道他是笑她對嘉文的號碼記得那么清楚,就也沖著紀遠微笑。這么多年來,“往事”仍然是他們彼此嘲謔的好資料。電話撥通了,她剛剛“喂”了一聲,對方就問:</br>  “什么地方?”</br>  “什么?”她愣了愣。</br>  “你們不是叫車嗎?”</br>  “你是哪兒?”可欣問。</br>  “出租車行!”</br>  “有沒有一位杜先生?”可欣急急地問。</br>  “沒有!”</br>  電話掛斷了,可欣看了看紀遠。</br>  “不對了,是家出租車行。”</br>  “我猜到不會是的,他們多半搬了家,也換了電話。”紀遠說,走到可欣身邊,從她手里拿過電話聽筒,“讓我來試試看,我有辦法。”</br>  他查了查電話號碼簿,就撥了一個電話到杜沂的銀行里,電話立即接通了,紀遠說:</br>  “請杜總經(jīng)理聽電話。”</br>  “杜總經(jīng)理?”接線小姐詫異地說,“我們的總經(jīng)理姓謝,不是姓杜。”</br>  紀遠皺皺眉,這是怎么回事?</br>  “那么,原來那位杜總經(jīng)理呢?”</br>  “我不知道!”這接線小姐顯然是新來的。</br>  掛斷了電話,紀遠看著可欣聳了聳肩,說:</br>  “大概杜伯伯已經(jīng)離開銀行了。”</br>  雅真慢慢地走了過來,她聽到了整個打電話的經(jīng)過,坐進椅子里,她輕聲說:</br>  “我們出國七年了,七年中的變化一定很多,我總覺得有什么不對,這兩天心神不定,有種不祥的預(yù)感,或者,他們遭遇了一些什么……”“媽,”可欣打斷了母親,“不會的,他們不可能遭遇什么,您別多愁多慮,頂多是搬了家,杜伯伯退休了,嘉齡結(jié)婚了,湘怡生了一大堆兒女,忙得沒有時間寫信……”</br>  “杜沂不會沒時間寫信的。”雅真低低地說,說給自己聽。</br>  “或者他另外結(jié)婚了,不好意思寫信!”可欣沖口而出地說。說了就后悔了,只得把頭轉(zhuǎn)開,裝作不在意。</br>  雅真看了女兒一眼,笑了。</br>  “真的,這倒有可能性!”她說,站起身來,準備去開箱子。六十歲的人了,還像小兒女般多情,豈不可羞?為了掩飾自己突然感到的窘迫,她開始整理他們的新居。</br>  “算了!”紀遠也站起身來,“胡思亂想地瞎猜有什么用?我們還是整理東西吧,今天把家先布置好,安定下來,明天我去杜家舊居問問,看他們搬到哪里去了。如果問不出來,也可以去銀行里,找杜伯伯的舊同事打聽一下,反正,總會找出他們的下落來,這么多年都過去了,又何必急在一時呢?”</br>  家,整理好了。緊接著的三天,紀遠夫婦就忙于各方面的宴會和應(yīng)酬,簡直抽不出一點時間來。第四天,新請的女傭阿菊上任,紀遠和公司里的人也都見過了,公司給他一星期的假期來安置家務(wù),他們才算能喘一口氣。早上,紀遠出門的時候,帶著個含意頗深的笑,注視著可欣。可欣明白他的意思,抿著嘴角,她說:</br>  “別那樣神秘兮兮的,希望晚上你能帶著湘怡回來。”</br>  “不帶嘉文嗎?”紀遠扶著門框,調(diào)侃地說。</br>  “帶來嘛,給他看看你頭發(fā)里面那道被花盆打的傷痕!”</br>  紀遠的手從門框上滑下來,落在可欣的肩膀上,稍一用力,可欣的身子就倒進了他的懷里,他的唇貼住她的,帶著種嶄新的熱情和壓力,兩道黑眉毛掩護下的眼睛,依舊和當(dāng)年一般的灼熱逼人。</br>  “在沒有找到他們之前,我要告訴你一句話。”他低聲地說,盯著她的眼睛,“我——”</br>  “你什么?”</br>  “我愛你。”</br>  一句古老的話,幾千年來不知被人重復(fù)過多少次了。但是,可欣的面頰涌上一股紅暈,頭腦里掠過一陣暈眩的快樂。已有許久許久,她沒有聽紀遠說這三個字了。七年半的婚姻生活不是一段短時間,一切神秘的已變成熟知,新穎的已成為陳舊,不再有誘惑,不再有波動,也不再有試探和研究的興趣,加上工作的忙碌,機械化的生活,磨光了幾許“情調(diào)”!這三個字又重新有了它的刺激和吸引力。可欣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br>  “唔,再說一遍。”</br>  “我愛你。”</br>  “再說一遍。”</br>  “我愛你。”</br>  “再說——”</br>  “別傻了!”他放開她,吻吻她的面頰,困惑地望著她,“你像個小新娘,我不相信你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他欲走又停,“你猜怎么,可欣,我對嘉文仍然有點酸溜溜的,很怕有一天,你會懊悔你的選擇。”“傻話!”可欣輕輕地說,把滿含笑意的眼睛轉(zhuǎn)開,她喜歡他那點“醋意”,這使她明白自己的“分量”。</br>  紀遠走了,可欣回到屋里,一面指導(dǎo)著阿菊處理家務(wù),一面沉湎在和湘怡重聚的幻想中。一整天,她都心神恍惚,忽憂忽喜。雅真卻很寧靜,一心一意地給兩個外孫補習(xí)國文,他們都該進小學(xué)一年級了,還不會寫自己的中文名字。在雅真心中,杜沂這么久不通音訊,一定有了變故,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又結(jié)婚了,這也未為不可,到底不是年輕人了,各種風(fēng)霜和波折都遭遇得夠多,人也變得鎮(zhèn)靜和淡泊了。何況,她從不認為會和杜沂有怎么樣的結(jié)果,許多時候,有個缺陷比完全的完美還好些,她樂意于享受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秘密的感情(數(shù)十年如一日),和自己這份缺陷。</br>  午后四時左右,紀遠打電話回家,說不回來吃晚飯了。他的聲調(diào)有些特別,向來冷靜的他,似乎碰到什么問題,顯得有些激動。</br>  “你找到嘉文他們的新居沒有?”可欣迫不及待地問。</br>  “還沒有,我到原來的地方去過,也問過鄰居,據(jù)說,杜家五九年就不住在那兒了。我又去看了杜沂的老同事,一位姓李的,本來是處長,現(xiàn)在已升任業(yè)務(wù)處經(jīng)理,和他談了很久……”他的語聲中斷了。“怎樣呢?”</br>  “等我回來再詳談吧,我還要去繼續(xù)打聽一下。或者我得到的消息并不確實……”</br>  “你得到什么消息呢?”</br>  “再談吧!我想去……可欣,你記得湘怡哥哥的住址嗎?我想去找找湘怡的哥哥。”</br>  “我記不清了,好像他在機關(guān)做事。住址是廈門街,你知道我以前根本很少到她哥哥家去的。”</br>  “好,我去機關(guān)里打聽。”</br>  “早點回來哦,我急于聽你的消息。”</br>  “我知道。”</br>  放下電話,可欣感到一陣怔忡和心跳,會有什么事呢?嘉文和湘怡?為什么紀遠的語氣顯得那么嚴重?或者他們的感情很壞,離婚了,湘怡又改嫁了,所以紀遠要到湘怡哥哥家去打聽。無論如何,情況并不簡單,也并不樂觀。但是……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br>  “你不用走來走去,”雅真望著女兒,“總之,他們不會從地面上隱沒的。”</br>  晚餐之后,紀遠遲遲不歸。小威和小武又在模仿西部牛仔了。“砰砰砰!”“砰砰砰!”假槍假刀的聲音鬧得人頭昏腦漲。假若是女孩子就好了!可欣收拾著他們散了一地的玩具時,不由自主地想著。她渴望見到真真和念念,但是,她們在哪兒呢?</br>  深夜,孩子們睡了,屋子里就出奇的寧靜。紀遠仍然沒有回來,也沒有來電話。可欣和雅真面面相對,幾百種臆測,幾千種想象,卻誰也不想說出來。隨著時間過去,兩人不祥的預(yù)感都越來越重,最后,可欣不耐地說:</br>  “這個紀遠,怎么回事?也不打個電話回來!”</br>  “別急,他一定有消息了,恐怕不是電話里說得清楚的。”</br>  可欣靠進沙發(fā)里,她不斷地想象著湘怡。胖了?瘦了?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嘉文呢?當(dāng)年那歡笑的一群,如在目前,還有那卡保山的狩獵!卡保山,那滿山紅葉,別來無恙否?但愿能集合十年前原班人馬,去重訪卡保山!十年?有十年了嗎?算算看,真的,已經(jīng)整整十年了。可是,那月夜下的山和樹,那長夜的期待,還和昨天的事一樣。紀遠背著負傷的嘉文,越過巖石,涉過激流,走過峭壁……一次打獵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但愿嘉文和湘怡比她和紀遠更幸福,但愿!假如有個童話中的仙女,給她一個愿望的話,她就只有這么一個愿望了!深夜十二點半,紀遠回來了,他看來疲倦而乏力,眼睛暗淡,臉色灰白。握著可欣的手,他嚴肅而低沉地說:</br>  “我要和你單獨談?wù)劇!?lt;/br>  雅真看看他們夫婦,已經(jīng)明白事情不妙,她沒有多問什么,就一聲不響地退回了自己的房里。紀遠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把可欣拉到他的面前,用一對懇切而哀傷的眼睛,深深地望著他的妻子。</br>  “你有勇氣接受打擊嗎,可欣?”</br>  可欣的嘴唇失去了顏色,但她的背脊是挺直的。</br>  “告訴我吧!”她低低地說。</br>  紀遠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張幾年前的剪報,默默地遞給可欣。可欣看到被紅筆圈出來的一段社會新聞,標(biāo)題是觸目驚心的幾個大字:</br>  賭徒的下場!</br>  下面的小字標(biāo)題是:</br>  深宵小巷演出血案</br>  富家子弟刀下喪生</br>  再下面,還有兩行更小的字:</br>  疑兇趙某某已落網(wǎng)</br>  并破獲龐大賭窟</br>  可欣一語不發(fā),表現(xiàn)得出乎意外地冷靜,她慢慢地看完了整個新聞的內(nèi)容,才抬起頭來,靜靜地注視著紀遠。紀遠又遞了另一張剪報給她,是這件案子的宣判,趙某處了終身監(jiān)禁,從犯都分別判了十年二十年的徒刑。新聞的標(biāo)題是兩句頗發(fā)人深省的話:</br>  杜嘉文一失足成千古恨</br>  趙某某再回頭已百年身</br>  放下了報紙,可欣輕聲地問:</br>  “湘怡呢?”</br>  “也死了,在嘉文之前四個月,是自殺的。”</br>  可欣垂下了頭,好半天,她一動也不動。紀遠攬著她,感得到她身子的戰(zhàn)栗,一不做,二不休,他把另一個壞消息也透露出來:</br>  “杜伯伯死得較早,是死于中風(fēng)。”</br>  可欣震動了一下,坐進沙發(fā)里,用手托著頭,她一語不發(fā)。什么都完了,整個的杜家!她所有的幻想,重逢的快樂,歡樂的一群,卡保山重尋紅葉……什么都沒有了!她的好友,她無日或忘的朋友們……什么都沒有了!她坐著,闔上眼簾,一股熱氣從她胸部向上升,凝結(jié)成一團硬塊,哽在喉嚨里,她費力地要把那個硬塊壓下去。紀遠的手溫暖地握著她,低聲說:</br>  “如果你想哭,就哭出來吧!”</br>  可欣緩慢地搖了搖頭,她的理智已經(jīng)接受了這項事實,感情卻還沒有接受。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能用勉強的聲調(diào),呻吟地問:</br>  “孩子們呢?嘉齡呢?”</br>  “嘉齡下落不明,她在杜伯伯死后就離開了杜家,據(jù)我收集的資料,他們在賣掉房子以后就三餐不繼了,嘉文輸?shù)袅巳控敭a(chǎn),逼得湘怡自殺,他自己死后還負債累累。孩子們——我打聽不出確實的下落,湘怡的哥哥已經(jīng)搬家了,聽說,兩個孩子都在孤兒院,我準備明天去臺北的幾家孤兒院調(diào)査一下。”</br>  可欣又沉默了,她從沒想到杜家會有如此悲慘的下場。她沉默了很長久很長久,當(dāng)她再抬起眼睛的時候,盡管臉色蒼白,但眼里并沒有淚。挺了挺脊梁,她接受了這個事實。</br>  “他們只有兩個孩子?”她問。</br>  “是的,真真和念念。”</br>  “我們找到她們,把她們接回家來,我一直想要兩個女孩子。”可欣輕輕地說,“至于嘉齡,我們可以登個尋人啟事,她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多半已經(jīng)結(jié)了婚。不過,我們一定要找到她。”她從沙發(fā)里站起身來,安靜地說,“現(xiàn)在,我去把這個消息告訴媽媽。”</br>  紀遠注視著可欣的背影,許多時候,他覺得可欣堅強得令人心折。那挺起的肩膀穩(wěn)定而勇敢,仿佛可以肩負全世界的重量。望著她消失在雅真的房門口,他的眼眶發(fā)熱而潮濕了。他自己也不明白流淚的原因,是為了杜家可悲的命運,還是為了可欣可感的堅強?</br>  第二天是奔波的一日,紀遠經(jīng)過了許多周折,終于打聽到湘怡哥哥的住址。湘平已經(jīng)調(diào)任課長,分配到一幢較好的宿舍,生活環(huán)境應(yīng)該比以前改善了很多。但是,李氏在七年間,又連生了三個子女,食指浩繁,經(jīng)濟情形也就相當(dāng)拮據(jù)了。在鄭湘平那兒,紀遠總算獲得了杜家由盛而衰,由衰而敗的全部經(jīng)過,湘平感慨地說:</br>  “嘉文死后,兩個孩子真可憐極了,本來,我們應(yīng)該領(lǐng)來養(yǎng)育的,但是,我們自己的孩子都養(yǎng)不好,怎么能再增加兩個呢?最后,還是把她們?nèi)掏此瓦M了孤兒院,兩個小女孩,長得乖巧玲瓏。唉!”</br>  紀遠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他們的情形,確實不可能再負擔(dān)兩個小孩了。要了孤兒院的地址,他匆匆告辭,急于去找尋那兩個小孩,臨走的時候,湘平又叫住了他:</br>  “紀先生,我知道你們是嘉文最密切的朋友,嘉文死了之后,遺物里有一包湘怡的日記,和杜沂的詩稿文稿,如果你們有興趣保留,可以拿去,放在我這兒是沒用的。”</br>  “好的。”</br>  紀遠取得了這包東西,離開了鄭家。</br>  孤兒院很快就找到了,那是個設(shè)備還很不錯的公立育幼院。但,因為天氣嚴寒,衣物缺乏,孩子們一個個都不勝瑟縮。紀遠立刻見到了真真和念念。</br>  一時間,他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來,真真有張倔犟而聰明的小臉,以一種木然的眼光望著他,薄薄地帶著份敵意,抿得緊緊的小嘴唇,有種不妥協(xié)的神情。念念比她的姐姐漂亮,彎彎的眉毛下有對柔和的眼睛,她一定遺傳了湘怡全部的好脾氣。紀遠把兩只手分別地壓在她們的小肩膀上,溫柔地說:</br>  “孩子們,我來帶你們回家去!”轉(zhuǎn)過頭,他對站在一邊的院長說,“我能立即帶她們走嗎?我要領(lǐng)養(yǎng)這兩個孩子。”</br>  院長搖搖頭,說:“我們很歡迎有人能領(lǐng)養(yǎng)她們,但我們需要調(diào)査一下你們的家庭,還要辦理若干手續(xù)。”</br>  “你馬上可以知道我的家庭情形!”紀遠說,他立即打了一個電話給可欣,要她帶有關(guān)的證件來。又打電話請來陳經(jīng)理夫婦,讓他們給他的家庭作證,鄭湘平也趕來了,他們在三小時之內(nèi),辦妥了領(lǐng)養(yǎng)的手續(xù),這可能是這育幼院里辦得最快的一次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了。辦完之后,那院長點著頭說:</br>  “你們的熱情實在使我感動,尤其你們才剛剛回國。”</br>  “你不知道我們和她們父母的關(guān)系!”可欣低聲地說,用她的大衣裹住兩個孩子,把她們?nèi)υ谒谋蹚澙铩K嬲嬗滞钅睿瑴I說:“你們是我的女兒了,我會用我的全生命來愛你們!”把真真額前的短發(fā)拂到腦后去,她仔細打量著那張表情僵硬的小臉龐,“你出世的時候,除了醫(yī)生護士之外,是我第一個抱你的,你知道么?”她低問,把兩個孩子緊緊地擁在胸前。沒想到當(dāng)日產(chǎn)房里答應(yīng)湘怡的一句話,竟成讖語!</br>  把孩子帶上了出租車,可欣長長地吐出一口氣。</br>  “嘉齡,現(xiàn)在要找的是嘉齡了!”</br>  回到家里,一對孿生子立即圍了過來,好奇地研究著他們的新姐妹。雅真接受打擊的力量比可欣更強,知道杜沂全家的遭遇后,她始終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悲痛來,但是,當(dāng)她見到真真和念念后,眼淚卻一涌而不可止。等到夜靜更深,她再在遺物中看到杜沂臨終那首詩“兩地云山總?cè)绠嫞挤稳招标枓欤刻热襞c君重相逢,依依翦燭終宵話……”的時候,她就更是淚不可止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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