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br> 努達海帶著新月回北京,是一件震動了整個京城的大事。所有的文武百官,親王顯貴,以至茶樓酒肆,街頭巷尾,都在談論這件稀奇的“艷聞”。尤其是,努達海居然打了敗仗,這是不是象征著“紅顏禍水”呢?而新月,貴為一位“和碩格格”,竟然不顧“指婚”,不顧“禮教”,毅然為情,狂奔天涯,真是不可思議!</br> 就在整個京城沸沸揚揚地喧騰著“海月事件”時,新月已被皇太后留置宮中,詳查真相。并責令努達海先行回家,以有罪之身,等待判決。</br> 努達海這次回家,和以前的衣錦榮歸,實在是天壤之別。雖然,努達海全家,在老夫人的命令下,都勉為其難,和以前一樣地迎接著他。但是,雁姬的幽怨,驥遠的悲憤,和珞琳的失望……都不是可以掩飾的。連老夫人,都尷尷尬尬,不知說什么好。家庭里的空氣是冰冷的,僵硬的,充滿敵意的。晚上,當努達海和雁姬單獨相處時,努達海再也無法保持沉默了,他凝視著雁姬,用充滿歉意的口吻,坦白而堅定地說:</br> “聽著,雁姬,我知道你怨我恨我,并抱著一線希望,我會回頭。可是,我已經無法回頭了!太后把新月留置宮中,用意不明,說不定要勸新月回心轉意,也說不定賜她一條白綾,所以,我明天就要進宮,為新月的未來去爭取,我要定她了!”</br> 雁姬震動地后退了一步,臉色慘白。眼神悲憤已極。</br> “我想,你不可能了解我和新月間的一切,更不可能諒解這一切,但是,我仍然祈求你能夠接納新月!”</br> “你什么都不管了?”她怨恨地問,“你連驥遠的感覺也不管了?”</br> “我管不著了!”他深抽了口氣,“當我站在血流成河,尸橫遍野中,覺得天不容我,地也不容我的時候,卻聽見新月的呼喚聲,看見她騎著騄兒向我飛奔而來,你不能想像那對我是怎樣的一種震撼,在那一刻,天地化為零。我眼前只有她那一個身影,她變得無比地巨大,充滿在我那荒寂的世界里。”他抬眼看她,眼中盛滿了憂傷和痛楚。“我再也無法放掉她,即使我會讓兒女心痛,讓你心碎,我也無可奈何!雁姬,請你原諒!”</br> 雁姬聽不下去了,她無法站在這兒,聽她的丈夫述說他對另一個女人的愛情。她轉過了身子,沖出了那間房間,臉上,爬滿了淚。她知道,努達海“戰(zhàn)敗”了,自己也“戰(zhàn)敗”了。這場戰(zhàn)爭中,唯一的勝利者是新月。除非,太后能夠主持正義,為她除去新月!只要新月另嫁,她或者還能收復失地,否則,她是輸定了。這樣想著,她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太后的身上了。</br> 三天后,皇上公布了對努達海的懲處:</br> “現在朝廷正在用人之際,良將難求,念你是功臣的份上,不忍過責,所以從輕發(fā)落,這次的處分,就革去你一等侯的世職,免除太子少保銜,褫奪雙眼花翎及黃馬褂!今后,仍在朝廷任職,但愿你能戴罪立功!”</br> 這樣的發(fā)落,確實是“從輕”了。努達海匍匐于地,磕下頭去:</br> “臣叩謝皇上恩典!”</br> “至于新月,將由太后定奪!”</br> 又過了數日,太后召見了雁姬和老夫人。</br> “這些日子來,新月的事,讓我十分煩心,說來說去,都是你們的不是,奉旨撫孤,到底怎么撫成這等局面?新月已經向我坦承,她已委身努達海,并非完璧了!如此一來,我怎么還能把她指給什么人呢?那費揚古都快被你們氣死了!所以,我想來想去,只好削去她和碩格格的頭銜,貶為庶民,把她給了努達海算了!”雁姬一聽,面容慘變,萬念俱灰。太后袒護的立場已經非常鮮明,雁姬就算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和太后爭辯。太后見雁姬的表情,也知道她敢怒而不敢言,當下就長嘆了一聲說:</br> “人生,這個‘情’字,實在難解。他們兩個,不知是誰欠了誰的債,新月放著現成的福晉不做,以格格之尊,今天來做努達海的小妾,也是夠委屈了。雁姬,你好歹是個元配,當今的達官顯貴,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呢?你要看開一點才好!再說……”太后語氣一轉,“這翻山越嶺,奔赴沙場,去陪伴一個打了敗仗的男人,這等荒唐卻癡情的事,畢竟是新月做出來的!雁姬,你可沒做啊!”</br> 太后這幾句話,像是從雁姬頭頂上,敲下了重重的一棒,打得她天旋地轉。她的臉色更加灰敗了,心里原準備了許多要說的話,現在一句都說不出口了。太后又嘆了口氣說:</br> “這個辦法,雖然不是盡如人意,也可以息事寧人了。一個奪爵,一個削封,好歹都是處分過了!希望你們不要再橫生枝節(jié)。這克善仍然隨姐姐住,新月雖不是格格了,克善可還是個小王爺,你們可要善待他們姐弟,將來的好處,還多著呢,眼光要放遠一點!”</br> 太后的軟硬兼施,和話中有話,使雁姬只能忍氣吞聲。老夫人已拉著她匍匐于地。</br> “太后的吩咐,奴才們全體照辦!不勞太后費心!”老夫人磕著頭說,“奴才這就回去打掃望月小筑,迎接新月和克善入府!”</br> “這樣,我也就放心了!”太后欣慰地說,“后天就是黃道吉日,讓努達海來宮里接新月姐弟回府!一切就這么辦了!你們跪安吧!”</br> 太后站起身來,轉身去了。</br> 老夫人和雁姬急忙磕下頭去,嘴里畢恭畢敬說著:</br> “奴才跪安!”</br> 這天,新月跟著努達海,重新走進了將軍府的大廳。</br> 盡管事先,努達海已告訴新月,全家的反應不佳。新月已經有了很大的心理準備。從宮里到將軍府的一路上,她也一直告訴努達海,能夠再有今天,能夠不去嫁費揚古,能夠再和他團聚,她就覺得,老天對她,實在是太好了!在這種狂喜中,她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面對。但,當她真正進到將軍府的大廳,抬頭一看,見到老夫人、雁姬、珞琳、驥遠都在場,心中就評評評地跳個不停。她斂眉肅立,先讓自己平靜了一下,然后,她深深吸了口氣,就對老夫人盈盈拜倒,恭恭敬敬地說:</br> “新月拜見老夫人!”</br> 老夫人一愣,出于習慣性,立即伸手一扶:</br> “格格請起”話一出口,就想起她已被削去格格封號,又被賜給了努達海。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把她當家人看,當客人看,還是當侍妾看?不禁停了口,尷尬地站在那兒。</br> 新月跪在地上,不曾起身。她抬起頭,看看老夫人,看看雁姬,又看看珞琳和驥遠,她在每張臉上都看到了排斥和敵意。于是,她直挺挺地跪著,用最最誠懇的聲音,最最真摯的語氣,祈諒地,坦率地說:</br> “我今天帶著一顆充滿歉意的心,跪在這兒請你們大家原諒,對不起!真是幾千幾萬個對不起!我也知道,我的所作所為,實在有諸多諸多的不是和不妥,使你們大家都很生氣,很難堪。可是,我出此下策,實在是身不由主,我去巫山以前,留過一封信給大家,信中雖然語焉不詳,但是,我想大家都已經充分了解了。總之,我對努達海已是一往情深,不能自拔。奔赴巫山的時候,只求同死,不料上蒼見諒,給了我這種恩賜,讓我們活著回來了!請你們大家相信我,我今天走進這個家門,是誠心誠意想成為這個家庭的一分子。我會努力去彌補以前的錯,請你們給我這個機會,接納我!寬容我!”說著,新月就誠惶誠恐地磕下頭去。</br> 屋子里一片死寂,除了老夫人十分動容,努達海一臉震撼之外,其他的人個個都面罩寒霜。然后,雁姬冷冷地開了口:</br> “好一篇感人肺腑的話啊!怪不得上至太后,下至努達海,個個對你心悅誠服!可你現在這樣跪在這兒,你就不怕你那死去的雙親,在九泉下不能瞑目嗎?你也不怕站在你身后的小王爺,面上無光嗎?”</br> 新月被狠狠地打擊了,她腦袋中一陣暈眩,身子晃了晃,額上頓時冒出了冷汗。低俯著頭,她說不出話來了。</br> “好了,新月這樣給大家跪著,你們也就仁慈一點吧!”努達海忍不住說話了,“這件事不是新月一個人的錯,如果你們要怪,就怪我吧!”</br> “阿瑪!”珞琳往前一沖,大聲地開了口,“你就這樣一意孤行了是不是?你真的要讓這個年齡比我還小的新月來當你的小老婆,是不是?你完全不顧我們的感覺,也不顧額娘的感覺了是不是?”</br> “珞琳!不要放肆!”努達海吼著,“我好歹是你的阿瑪……”</br> “啊!”珞琳憤怒地嚷,“不要在此時此刻,把你阿瑪的身份搬出來!你是我的阿瑪并不表示你可以這樣亂來一通!你要以德服人,不是以阿瑪來服人!”她一面嚷,一面就又沖向了新月,對新月劍拔弩張地說,“還有你!新月!你不要以為這樣可憐兮兮地一跪,我們就會同情你,原諒你!不會不會!你是一個掠奪者,一個侵略者,你絕不是一個弱小民族!所以,不要打了人還做出一副挨打的樣子來!這樣只會讓我更恨你!我真的好恨好恨你!我們全家,是用這樣一片赤誠來待你,對你盡心盡力,你卻對我們虛情假意,然后,在我們身后玩花樣,去勾引我的阿瑪!你不知道你這樣做,是恩將仇報,毀了我們家的幸福嗎……”</br> “不!不不不!”新月激動到了極點,“我絕不像你說的那么不堪……”</br> “你就是!你就是!”珞琳一發(fā)而不可止,“如果你不是,你就不會讓這一切發(fā)生!如果你不是,你今天就不會跪在這兒請求大家原諒!如果你不是,你就不會讓我們大家都這么難堪,這么受傷了!事實勝過雄辯,你已經造成傷害的事實,你還敢在這兒口口聲聲說不是!”</br> “住口住口!”努達海大喊,“你們是反了嗎?你們不知道,我大可帶著新月遠走高飛,而我卻選擇回來面對你們嗎?這個家何曾毀了?你們并沒有失去我,也沒有失去新月,不過是身份有所改變而已……”</br> “好一個身份有所改變而已!”受到珞琳的刺激,一肚子怨氣的驥遠也發(fā)難了,“這種改變你們覺得很光彩嗎?很自然嗎?很得意嗎?很坦蕩嗎?能夠仰無愧于天,俯無愧于地嗎?如果真的這樣子,阿瑪,你不再是我心目里那個正直威武、忠肝義膽的阿瑪了!”</br> “你們到底要怎樣?”努達海爆發(fā)地大吼起來,“事情已經發(fā)生了,新月已是我的人了,你們能接受,我們還是一個好好的家,你們不能接受,我?guī)е略伦撸”频竭@個地步,實非我愿,但我也無可奈何了!新月!”他彎腰去挽新月,“起來!我們走!”</br> “不要吵!大家都不要吵了!”老夫人顫巍巍地往房間中一站,大聲地說,“這樣吵吵鬧鬧成何體統(tǒng)?今天只要我有一口氣在,誰也別想分家!”</br> “可是,奶奶!”珞琳急喊。</br> “你一個女孩兒家,哪有那么多話!”老夫人斥責著,“過不了多久,你也就嫁了!安分守己一點吧,不要興風作浪了!”</br> “奶奶,”珞琳氣得臉色發(fā)青,“你這樣堵我的口,我還有什么話好說?”</br> 雁姬見一兒一女,挺身而出,很幫她出了一口氣,心里正稍感安慰,不料老夫人仍是護著努達海和新月,不禁悲從中來,氣從中來,眼眶就不爭氣地潮濕了。她負氣地怒瞪了新月一眼,說:</br> “或者,我該帶著驥遠和珞琳搬出去,把這個家讓給新月!”</br> “雁姬!”老夫人有些生氣了,“我才說了,誰也別想分這個家,你做了二十年的賢慧媳婦,兒女都這么大了,還有什么事看不開呢?退一步想,也就海闊天空了!”</br> 雁姬咽了一口氣,還來不及說話,驥遠心有不平,怒氣沖沖地冒出了一句:</br> “我們真是開門揖盜,養(yǎng)虎為患,今天成為全北京的笑話!你們受得了,我,受不了!”</br> “那么你要怎樣?”努達海對驥遠一吼,“你說!你說!”</br> “我要他們出去!”驥遠指著新月和克善,漲紅了臉叫。“最起碼,讓我們可以做到眼不見為凈!”</br> 吵到此時,一直站在新月身邊的克善,再也熬不住了,“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新月急忙跪行到他身邊去抱著他。克善哭著喊:</br> “為什么會這個樣子!為什么你們大家都不喜歡我們了?”他直問到驥遠面前去,“驥遠,咱們不是好朋友嗎?你教我練武,給我做小弓小箭,還帶我去給新月買禮物……新月過生日的時候,你們還叫人跳那個月亮舞……我害傷寒的時候,你們全體都照顧著我……你說過我們永遠永遠都是好朋友,為什么現在要這樣兇嘛……”</br> 克善的又哭又說,使驥遠頓時心如刀絞。前塵往事,現在全成為天大的諷刺。他的腳重重地一跺,嘴里喃喃地說:</br> “罷了罷了!算我們集體栽了……”</br> “好了!雁姬,”老夫人趁此機會,把聲音放柔和了,“一切要以家和為貴,你說呢?”</br> 雁姬不能再保持沉默了,她幽怨地看了努達海一眼,再看了新月一眼,強忍著淚,她說:</br>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既然要進我們家的門,正式成為努達海的姨太太,就該有個手續(xù),納妾也不能這么潦潦草草的……”</br> “對對對!”老夫人見雁姬已經軟化,急忙接口說道,“依你看要怎么辦呢?”</br> “要巴圖總管和烏蘇嬤嬤連夜陳設大廳,明天早上辰時,咱們就行家禮,讓新月正式進門吧!”</br> “好好好!就這么辦!”老夫人如釋重負地說。</br> 努達海心中掠過了一抹強烈的不安,他迅速地抬眼看雁姬,看到雁姬眼中有一絲勝利似的光芒,他的心臟猛地一跳,立即說:</br> “其實,這道手續(xù)省去也罷……”</br> 他的話尚未說完,新月生怕再有變化,已經急急忙忙地磕下頭去:</br> “新月叩謝老夫人恩典!叩謝夫人恩典!為了彌補我對你們每一個人所造成的傷害,今后我會努力地付出,讓你們不會后悔今天給我的恩惠!”</br> 老夫人輕輕一嘆,伸手拉起了新月。努達海心中雖然深感隱憂,見新月臉上已綻出光彩,雁姬也已偃兵息鼓,就不好再說什么了。</br> 當天晚上,新月和努達海重新在望月小筑中相依相守,兩人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覺。新月雖然還沒有從大廳上所受的刺激中恢復,但已充滿希望,充滿信心了。她握著努達海的手,堅定地說:“什么都不要擔心,能夠安然度過被拆散的命運,終于能和你相知相守,我心中的滿足,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形容,現在的我,只有滿懷珍惜,沒有絲毫怨懟,相信我,我禁得起任何考驗!”</br> 努達海深深地望著她,滿心懷都被感動和熱情所充滿了。一時之間,也燃起了一線希望,或者,雁姬終能接納新月,和平共處。別的家庭,多的是妻妾成群,不也在過日子嗎?</br> “大人,”云娃擔憂地追問,“請問這個家禮到底是怎么個行法的?格格需要做些什么呢?”</br> 努達海一呆。心中不由自主地一痛。</br> “是啊!你快告訴我,讓我準備準備!”新月忙說。</br> “你要受委屈了,”努達海皺了皺眉頭,“今天在大廳上,我一直想攔住這件事,我想,雁姬主要是咽不下這口氣,要給你一點難堪,或者,是要給你一個下馬威,因為,她畢竟是元配啊!所謂的正式進門,就是你得從大廳外頭,一路三跪九叩地進廳,然后給全家每一個人奉茶,包括驥遠和珞琳在內。”</br> “這怎么行?”站在門外的莽古泰已沉不住氣,激動地說,“咱們格格好歹是端親王之后,怎么可以這樣作踐呢?”</br> “是啊!”云娃急了,“能不能不要行這個家禮呢?”</br> “好!”努達海下決心地點了點頭,“我現在就去告訴額娘,家禮免了!”他一轉身,向外就走。</br> “不要!”新月急喊,一把拉住了他,“好不容易才弄定了,不要再把一切弄砸吧!我現在不是格格了,我只是你的女人,什么自尊,什么驕傲,我都拋開了!雁姬說要行家禮,我就行家禮!家禮行完了,我就名正言順是你的人了!我連巫山都去了,我還怕什么委屈?在乎磕幾個頭嗎?”</br> 努達海凝視著新月,覺得心里的憐惜和心痛,感動和感激,像一股股的海浪,把他給深深地,深深地淹沒了。</br> 于是,這天早上,新月穿著一身紅衣,戴著滿頭珠翠,在云娃和硯兒的攙扶下,在將軍府所有的下人們的圍觀下,三步一跪,九步一拜,就這樣一路磕著頭,磕進了大廳。巴圖總管在一邊朗聲念著:</br> “跪……起……叩首……跪……起……叩首……”</br> 就這樣重復著這個動作,那條通往大廳的路好像是無盡無盡的漫長。終于,她走完了,進了大廳。又開始跪拜老夫人,跪拜努達海,跪拜雁姬,再向驥遠和珞琳請安。此時,甘珠已準備好托盤和茶壺茶杯。巴圖總管再喊:</br> “奉茶!”</br> 烏蘇嬤嬤、甘珠、云娃、硯兒都上前幫忙。新月捧著托盤,第一杯茶奉給了老夫人,嘴里按規(guī)矩卑微地說著:</br> “侍妾卑下,敬額娘茶!”</br> 老夫人很不安地接過杯子,不自禁地給了新月一個鼓勵的微笑。托盤上又放上另一杯茶,新月奉給了努達海,嘴里仍然是這句話:</br> “侍妾卑下,敬大人茶!”</br> 努達海真是難過極了,恨不得這個典禮如飛般過去。他拿杯子拿得好快,著急之情,已溢于言表。雁姬看在眼中,恨在心里。新月的第三杯茶奉給了雁姬,她小心翼翼,執(zhí)禮甚恭。</br> “侍妾卑下,敬夫人茶!”</br> 雁姬慢吞吞地接過了杯子,忽然開口說:</br> “抬起頭來!”</br> 新月慌忙抬起了頭,有點心慌意亂地抬眼去看雁姬。雁姬逮著她這一抬眼的機會,迅速地拿了杯子,對新月迎面一潑。</br> 事起倉猝,新月冷不防地被潑了一頭一臉,不禁脫口驚呼:</br> “啊……”</br> 接著,托盤就失手落在地上,發(fā)出一陣乒乒乓乓的響聲。努達海當場變色,一唬地從椅子上直跳起來,嘴里怒吼著說:</br> “雁姬!你好殘忍……”</br> 雁姬立刻回頭,用極端凌厲的眼神掃了他一眼。</br> “不會比你更殘忍,我不過教她點規(guī)矩!你到底要不要這個典禮舉行下去?”</br> “我……”</br> 努達海話未出口,老夫人已伸出一只手,安撫地壓住了他。此時,云娃正手忙腳亂地拿著手絹給新月擦拭著,雁姬厲聲地一喊:</br> “不許擦!既然口口聲聲的侍妾卑下,就要了解什么叫卑下!即使是唾面,也得自干,何況只是一杯茶?你明白了嗎?”</br> “明……明……明白了……”新月這下子,答得嗚咽。</br> 努達海猛抽了口冷氣,拼命克制住自己,臉色已蒼白如死。在這一瞬間,他驀然明白過來,這又是一個他不熟悉的戰(zhàn)場,只怕他全盤皆輸之余,再拖累一個新月!他的眼光直愣愣地看著新月,整顆心都揪緊了。雁姬用眼尾掃了他一眼,見他如此魂不守舍,似乎眼中心底,都只有一個新月,她的怒氣,就更加升高,簡直無法壓抑了。</br> 驥遠和珞琳,都大出意料之外,想都沒想到雁姬會有這么一招,全看傻了。珞琳不由自主地咽了口氣,看著新月的眼光,竟有些不忍之情了。驥遠完全愣住了,連思想的能力都沒有了,他盯著新月,搞不清楚她怎會把自己弄得這么“卑下”?卻因她的“卑下”而感到心中隱隱作痛。又因這股隱隱作痛而了解到,自己還是那么那么喜歡她。</br> 新月穩(wěn)住了自己的情緒,垂下了眼瞼。</br> “我……我……我重新給夫人奉茶!”</br> “又錯了!”雁姬尖銳地說,“侍妾就是侍妾,別忘了前面這個‘侍’字!跟咱們說話,你沒資格用‘我’字,要用‘奴才’,因為你是‘奴才’,懂了嗎?”</br> 新月還沒反應過來,在一邊的云娃已經忍無可忍,沖口而出地說了一句:</br> “格格好歹是端親王的小姐,又何必這樣糟蹋她呢?”</br> 新月著急地伸手去拉云娃的衣擺,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雁姬重重地一拍桌子,厲聲大喝:</br> “放肆!你是什么東西,竟敢如此囂張!給我跪下!”</br> 云娃嚇了一跳,新月又急推云娃的肩,云娃就不得不跪下了。“家禮是何等隆重,你當場撒潑,不可原諒,甘珠!給我掌她的嘴!”</br> “是!”甘珠答應著,站在云娃面前,抬起手來,卻打不下去。這甘珠現在已是雁姬最得寵的心腹,可她從沒有打過人,根本不知怎么打。</br> “夫人!夫人!”新月急呼,“求夫人開恩……”</br> “甘珠!你等什么?難道你也不準備聽我的話了?”雁姬怒喊,“給我打!”</br> “是!”甘珠一驚,立即左右開弓,打著云娃的耳光。</br> “夠了!”努達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大吼了一聲,沖上前去,一把扣住了甘珠的手腕。“不許打!這算什么家禮?什么家規(guī)?我知道了,所謂的家禮,不過是一場鬧劇,鬧到這個地步,夠了!行不行家禮,都沒有關系,新月,不要奉茶了!我們走!”新月驚惶地抬眼看了看努達海,眼里盛滿了祈求。一轉身,她對努達海就跪了下去,哀聲地說:</br> “大人,這個典禮對我意義重大,請你讓我行完禮吧!”</br> 努達海驚愕地看著新月,心中一痛。新月,她怎么會這樣傻?竟對這樣一個“侍妾”的地位,也如此重視?他愕然著,愣住了。老夫人見情況不妙,就威嚴地接了口:</br> “好了!打到這兒就算完,繼續(xù)行禮吧!云娃!你還不快起來,幫著新月敬茶!”</br> 云娃含悲忍淚地趕快起身。老夫人再喊努達海:</br> “你也快回來坐好!”</br> 努達海鐵青著一張臉坐了回去。</br> 新月也趕忙站起身來,整整衣衫,頭發(fā)和臉上都在滴水,此時,已不知道是汗是淚,是茶是水?云娃和硯兒,趕快重新斟茶,重新送上托盤,新月就捧著托盤,繼續(xù)地去奉茶。</br> “新月敬少爺茶!”新月停在驥遠面前。</br> 驥遠不敢看新月,劈手就奪過了茶杯,奪得又快又急。握著杯子的手不聽命令地顫抖著,他一陣心煩意亂,又立刻把杯子放在茶幾上,好像那杯子上有什么活的東西,會咬他的手似的。</br> “新月敬小姐茶!”</br> 新月的最后一杯茶,敬給了珞琳。珞琳此時,也分不出自己對新月是怨是恨,是憤怒還是憐憫,看到她一頭一臉的水珠,看到她滿眼的淚光,她覺得自己的喉嚨里哽上了好大的一個硬塊。她接過了杯子,竟把一杯茶喝得光光的。</br> 老夫人長長地松了口氣,輕聲地說:</br> “好了!”</br> 新月敬完了最后一杯茶,不知道自己還要做什么,拼命地忍著淚,站在那兒不知所措。努達海重重地咳了一聲,喊:</br> “巴圖!”</br> 巴圖總管早已看呆了,此時驀然醒覺,急忙高聲念道:</br> “禮成!鳴炮!”</br> 爆竹聲噼哩啪啦地響了起來,新月在云娃和硯兒的攙扶下,腳步踉蹌地走出這間富麗堂皇的大廳。廳外,圍觀的丫頭仆人都鴉雀無聲,一雙雙的眼睛盯著她,不知是同情,還是責難。在她身后,雁姬那清脆的聲音,壓過了鞭炮的喧囂,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br> “從此,大家記著,這是咱們家的新月姨太!誰要是不小心,再叫出新月格格,就是討打!咱們家只有新月姨太,可沒有新月格格!”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