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br> 夏天來了。六月里,何書桓畢了業(yè)。</br> 一天,何家的小汽車停在我家門口,何伯母正式拜訪了媽媽。在我們那間簡陋的房間里,何伯母絲毫沒有驚異及輕視的表情,她大大方方地坐在媽媽的床沿上,熱心地向媽媽夸贊我,媽媽則不住贊美著書桓。這兩位母親,都被彼此的話所興奮,帶著滿臉的驕傲和愉快,她們談起了我和書桓的婚事。書桓預定年底出國,于是,我們的婚禮大致決定在秋天,九月或十月里舉行。</br> 當何伯母告辭之后,媽媽緊緊地攬住我,感動地說:</br> “依萍,你將有這么好的一個婆婆,你會很幸福很幸福的,哦,我真高興,我一生所沒有的,你都將獲得。依萍,只要你快樂,我就別無所求了!”</br> 我把頭靠在媽媽胸前。一瞬間,我感到那樣安寧溫暖,在我面前,展開許多未來的畫面,每一幅都充滿了甜蜜和幸福。</br> 媽媽立即開始忙碌了起來,熱心地計劃我婚禮上所要穿的服裝,從不出門的她,居然也上了好幾次街給我選購衣料,我被媽媽的過度興奮弄昏了頭。又要和書桓約會,又要應付媽媽,弄得我忙碌不堪,好久都沒有到“那邊”去了。這天,書桓說:</br> “我想,我們應該去看看你爸爸,把結婚和出國的問題也和你爸爸談談?!蔽矣X得也對,而且我也需要問爸爸要錢了,因為媽媽把最近爸爸所多給的錢全買了我的衣料了。于是,我和書桓一起到了“那邊”。</br> 這是個晚上,夏天的晚上是美好的,我們散著步走到那邊。進門之后,就覺得這天晚上的空氣不大對頭,阿蘭給我們開了門就匆忙地跑開了,客廳里傳來了爸爸瘋狂的咆哮聲。我和書桓對望了一眼,就詫異地走進了客廳中。</br> 客廳里,是一副使人驚異的局面,雪姨坐在一張沙發(fā)里,夢萍伏在她懷里哭,雪姨自己也渾身顫抖,卻用手緊攬住夢萍。如萍坐在另外一張沙發(fā)椅里,一臉的緊張焦急和恐怖。只有爾杰靠在收音機旁,用有興味的眼睛望著爸爸,還是和以前一樣的滿不在乎。爾豪照例是不在家。爸則拿著煙斗,滿屋子暴跳如雷。我們進來時,正聽到爸爸在狂喊:</br> “我陸振華沒有你這樣的女兒,你干脆給我去死,馬上死,死了干凈!”</br> 我和書桓一進去,如萍就對我比手勢,大概是要我去勸爸爸。她的眼光和書桓接觸的一剎那,她立即轉開了頭,顯出一股難言的哀怨欲絕的神情,我注意到書桓也有點不自然??墒牵覜]有時間去研究他們,我急于想弄清楚這家庭里出了什么事。于是,我喊:</br> “爸爸!”</br> 爸爸轉過頭來看我們,他一定在狂怒之中,因為他的眼睛兇狠,額上青筋暴露,一如我挨打那天的神情,看到我,他毫不掩飾地說:</br> “你知不知道夢萍做的丑事?她懷了個孩子回來,居然弄不清楚誰是父親!我陸家從沒出過這樣的丑事,我今天非把這個小娼婦打死不可!”</br> 他向雪姨那邊沖過去,一手抓住了夢萍的肩膀,夢萍立刻發(fā)出一聲恐怖的尖叫。雪姨挺挺肩膀,護住了夢萍,急急地說:</br> “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打死她也沒有用,大家好好商量一下,發(fā)脾氣也不能解決問題!”</br> “哦,你倒會說!”爸爸對雪姨大叫,“就是你這個娼婦養(yǎng)出來的好女兒!你倒會說嘴!你把我的錢弄到哪里去了?下作媽媽養(yǎng)出來了的下作女兒!一窩子爛貨!全給我去死!全給我去死!”</br> 他把拳頭在雪姨鼻子底下?lián)]動,雪姨的頭向后縮,心虧地躲避著。于是,爸爸用兩只手抓住了夢萍的肩膀,把她像篩糠似的一陣亂搖,搖得夢萍不住哭叫,頭發(fā)全披散下來,臉色白得像一張紙,雪姨想搶救,爸爸立即反手給了雪姨一耳光,繼續(xù)搖著夢萍說:</br> “你敢偷男人,怎么不敢尋死呢?拿條帶子來,勒死了你省事!”書桓推了推我,在我耳邊說:</br> “依萍,去拉住你爸爸,他真會弄死夢萍了!”</br> 我望了書桓一眼,寂然不動。我眼前浮起我挨打的那一天,雪姨曾怎樣怡然自得地微笑,夢萍如何無動于衷地欣賞,她們也會有今天!現(xiàn)在,輪到我來微笑欣賞了。我挑挑眉毛,動也不動。書桓望望我,皺攏了眉頭。這時,夢萍顯然已被搖得神志不清了,她大聲地叫了起來:“我去死!我去死!我去死!”</br> 書桓再也忍不住了,他沖上前去,一把抓住爸爸的手,堅決而肯定地說:</br> “老伯!您放手!弄死她并不能減少丑聞呀?!?lt;/br> 爸爸松了手,惡狠狠地盯著何書桓說:</br> “又是你這小子!你管哪門子閑事!”</br> 何書桓護住了夢萍,直視著爸爸,肆無顧忌地說:</br> “兒女做錯事情,父母也該負責任!夢萍平日的行動,您老人家從不過問,等到出了問題,就要逼她去死,這對夢萍太不公平!”</br> “哦,”爸爸的怒氣轉到何書桓的身上來了,“好小子!你敢教訓我?”</br> “我不敢,”何書桓鎮(zhèn)定地說,那勇敢勁兒讓我心折,但我也真恨他的多管閑事,“我并不是教訓您,我只是講事實,您平常并沒有管教夢萍,夢萍做了錯事您就得原諒!養(yǎng)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兒女有了過失,父母的責任是百分之八十,兒女只負百分之二十,所以,您的過失比夢萍大?!?lt;/br> 爸爸捏住了何書桓的胳膊,瞇著眼睛說:</br> “我管教我的女兒,不干你的事,你最好閉住你的嘴,給我滾出去!”</br> 何書桓不動,定定地看著爸爸說:</br> “陸老伯,我不怕您,您沒有力量扔我出去!”他挺直地站在那兒,比爸爸矮不了多少,手臂上的肌肉突了起來,充分顯出一個年輕人的體力。爸爸盯著他,他們像兩只斗雞,彼此豎著毛,舉著尾。然后爸爸突然松了手,點著頭說:</br> “好的,書桓,算你行!”</br> 他向屋內退過去,我注意到他臉上有種受傷的倔犟,何書桓的肌肉使他傷了心,老了的豹子甚至于斗不過一只初生之犢!不由自主地,我跟著爸爸走了進去,爸爸回過頭來,看到我,他把我拉過去,用一只手按在我的頭上,我覺得他的手顫抖得很厲害。他用一種我從沒有聽到過的慈祥而感傷的口氣說:</br> “依萍,書桓是個好孩子!我這一生失敗得很,你和書桓好好地給我爭口氣!”然后,他放開我說,“去吧,我要一個人待一待,你去看看夢萍去!”</br> 我退出來,走回客廳里,雪姨和如萍正圍在夢萍身邊,一邊一個地勸慰著她,夢萍則哭了個肝腸寸斷。我示意書桓離開,我們剛要走,夢萍撲了過來,拉著書桓的衣服,斷斷續(xù)續(xù)地說:</br> “謝——謝——你!假如——那天,你救——救——救我——到——底——”</br> 書桓鎖緊了眉,問:“是你喝酒的那一天?在××舞廳那一天?那么,是那個高個子做的事了?”</br> 夢萍猛烈地搖搖頭:“不是他一個人,我弄不清楚——他們——灌——灌醉我,我——”</br> 我感到胃里一陣不舒服,聽了她的話我惡心欲吐。何書桓的眉毛鎖得更緊,他咬著嘴唇說:</br> “是哪些人?你開個名單給我!”</br> “不,不,不,不行!”夢萍恐怖地說。于是,我明白,她不敢揭露他們。何書桓嘆口氣,踩踩腳拉著我走出了“那邊”。</br> 站在大街上,迎著清涼的空氣,我們才能吐出一口氣。書桓在我身邊沉默地走著。走了一大段,書桓又嘆了一聲,輕輕地說:</br> “那一天,假如不是你阻止我,我會把夢萍救出來的!”</br> “你怪我嗎?”我有些生氣地說,“你又何曾能把她從那一堆人手里救出來!”</br> “最起碼,我應該去報警,”何書桓說,“不該看著夢萍陷在他們手里。我本可以救她的,但是我沒有救!”他的語氣充滿了懊喪。</br> “報警?”我冷笑了一聲,“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何某人的兒子在地下舞廳和流氓打架!”</br> “那比起夢萍的損失又算什么呢!”何書桓說,深深看了我一眼,“依萍,你不為你的妹妹難過嗎?你不為自己看著她受害不救而自疚嗎?你不會感到不安嗎?”</br> “我為媽媽難過,”我冷冷地說,“我為自己這十幾年困苦的生活難過?!?lt;/br> “依萍,你很自私?!?lt;/br> “是的,我很自私?!蔽乙琅f冷笑著說,“我和你不同,你是個大俠客,整天想兼濟天下,我只想獨善其身。我為自己和媽媽傷心夠多了,沒有多余的眼淚為別人流。我告訴你,你休想我會為雪姨那一家人流一滴眼淚,他們家無論發(fā)生了什么,我全不動心!”</br> 他注視著我,沉吟地說:</br> “依萍,為什么你要這樣記恨呢?人生的許多問題,不是仇恨所能夠解決的,冤冤相報,是永無了時的?!?lt;/br> “書桓,”我說,“你從來沒有過仇恨,所以你會對我說這些冠冕堂皇的大話,假如你父親是我父親,你處在我的地位,那么,我相信,你比我更會記仇的!”</br> 書桓搖搖頭,一臉不同意的味道。到了我家門口,他沒有進去坐,說了聲再見就走了。我望著他走遠,模糊地感到我們之間有了距離,而這距離是我無力彌補的。因為,我不能在他面前掩飾住我的本性,我也不能放棄報復雪姨的任何機會。進了家門,我把今天“那邊”發(fā)生的事告訴了媽媽,媽媽驚異地說:</br> “夢萍?她還是個孩子呢!真想不到會有這種事!”</br> “想不到?”我笑笑,“想不到的事還多著呢!”我想起雪姨那個瘦子老魏,又輕輕地加了一句評語,“這叫做有其母必有其女?!?lt;/br> “你說什么?”媽媽緊緊地望著我,“你知道了些什么事?”</br> “我沒說什么呀!”我掩飾地說,拿著浴巾,鉆進了廚房里。</br> 好久沒看到方瑜了,這天我去看她,出乎我意料地,她竟捧著本《圣經(jīng)》在大讀特讀。我笑著說:</br> “一會兒是佛經(jīng),一會兒是《圣經(jīng)》,你大概想做個宗教研究家了?!?lt;/br> “確實不錯,”她說,“反正各宗教的神不同,目的卻都一樣,要救世救人,要仁人愛物,研究宗教總比研究其他東西好些?!?lt;/br> “比畫畫更好?”我問。</br> “畫要靈感,要技術,與宗教風馬牛不相關。我告訴你,如果你覺得內心不寧,也不妨研究研究宗教,它可以使你內心安定?!?lt;/br> “謝謝你,”我說,“我一點都沒有不寧。而且,我記得我們都是無神論者,你怎么突然間變了。”</br> “或者這世界上沒有神,”方瑜坐在榻榻米上,用手抱住膝,眼睛深邃地注視著窗外一個渺不可知的地方,臉上有種奇異的,專注的表情,“可是這世界上一定有一種超自然的力量,在冥冥中支配著一切,它安排著人與人的遇合,它使生命誕生,草木茁長,地球運行。這力量是不可思議的,神奇的……”</br> “好了,”我打斷她,“你只是失戀了,失戀把你弄昏了頭,趕快從你的宗教里鉆出來吧!”</br> 她笑了,靜靜地說:</br> “我正要鉆進去呢,下星期天,我要受洗為天主教徒?!?lt;/br> 我直望著她,問:</br> “目的何在?”</br> “信教還要有目的嗎?”方瑜說。</br> “我覺得你是有目的的,”我說,“你真‘信’了教?你相信亞當夏娃偷吃了禁果被謫凡塵?那你為什么不去相信盤古開天辟地的傳說呢?……”</br> “我不跟你辯論宗教,人各有志,我們誰也不影響誰。”</br> “好!”我說,跪在榻榻米上,望著方瑜說,“你相信你信了教就能獲得平靜了?”</br> “我相信。”</br> “那么,信你的教去吧!”我說,“能獲得平靜總是好的。”</br> 方瑜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凝視著我說:</br> “你呢?”</br> “我不平靜,可是,我不想遁避到宗教里去!”</br> 她點點頭。</br> “我了解你的個性,”她說,“你永不可能去愛你所恨的人?!彼滞?,皺著眉說:“奇怪,我有一個預感,好像會有什么不幸要降到你身上似的!”</br> 我笑著說:</br> “方瑜,你可能成為一個天主教徒,但我不相信你會成為個預言家!”</br> 她也笑了。我在方家吃了晚飯,方瑜送我慢慢地散步過了川端橋。我十分希望再能碰到那個瘦子老魏,或者是他的車子,可是,我沒有碰到。這種“巧合”好像不能再發(fā)生了。</br> 回到家里,媽開了門說:</br> “快進去吧,書桓在你房里等你!”</br> “他來多久了?”我愉快地問。</br> “大概半小時!”</br> 我走上榻榻米,穿過媽媽的房間,走進我屋里,把手提包扔在床上,高興地說:“書桓,我們看電影去,好不?”</br> 但,立即,我呆住了。書桓坐在我的書桌前面,臉對著我,他的膝上放著我的日記本。我的眼光和他的接觸了,我從沒看過如此仇恨的一對眼睛,從沒看過這樣燃燒著恥辱和憤怒的臉龐。他的臉色是慘白的,嘴唇緊閉著,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就像在看一條毒蛇。我被他的表情嚇住了,佇立在那兒,我目瞪口呆,不知說些什么好!我知道問題出在那本日記本上,可是,既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些什么,又一時間無法整理自己的思緒,我就只能瑟縮地靠在門邊,和他相對注視。</br> 終于,他動了一下,把我的日記本丟到我的腳前,我俯下頭,看他剛剛翻閱著的那一頁,我看到這樣幾句話:</br> “我爭取何書桓,只為了奪取如萍之愛,我將小心地不讓自己墜入情網(wǎng),一切要冷靜,我必須記住一個大前提,我的所行所為,都為了一件事:報復!”</br> 看到這一段記載,我覺得頭昏目眩,額上頓時冷汗涔涔。我了解書桓驕傲的個性,就如同了解我自己,在這一剎那間,我知道我和書桓之間的一切都完了,靠在門上,我只感到軟弱無助,不知該說些什么,也不知該做些什么。于是,我看到書桓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我的面前,他的手抓住了我的下巴,把我的臉托起來,他仔細地,狠狠地注視我,咬著牙說:</br> “好美的一張臉,好丑的一顆心!我何書桓,居然也會被美色所迷惑!”</br> 他的聲音喑啞,可是,每一個字都敲進我的靈魂深處去。如果我不是真正地那么愛他,我就不會如此痛苦,這幾句話撕碎了我,淚水涌進了我的眼眶,他的臉在我的面前模糊了。他的手捏緊了我,我覺得他會把我的下顎骨捏碎,但我沒有掙扎,也沒有移動。然后,他的聲音又響了,這次,我可以聽出他聲音中夾著多大的痛苦和傷心!一字一字地說:</br> “為了報復一個對你毫無害處的女孩子,你不惜欺騙我,玩弄我的感情,我該早看穿你是個多可怕的女孩子,在那家舞廳時,就該認清你的狠毒心腸!”</br> 他罵得太過分了,由于他罵得太厲害,我也不想再為自己做徒勞的分辯。淚水沿著我的面頰滾下來,他冷笑著說:</br> “你別貓哭耗子了,我不會被你的眼淚所欺騙!我告訴你,陸依萍,我何書桓也不是好欺侮的,你所加諸我身上的恥辱,我也一定要報復給你!你等著瞧吧!”</br> 說完這幾句話,他忽然狠狠地抽了我兩耳光,他打得很重,我被他打得眼前金星亂迸,只得閉上眼睛,把頭靠在墻上。大概是我的沉默和逆來順受使他軟了心,我覺得他的手在撫摸我被打得發(fā)燒的面頰。我張開眼睛來,于是,我看到他滿眼淚水,迷迷蒙蒙地望著我。我用舌頭舐舐發(fā)干的嘴唇,勉強地說:“書桓,如果你有耐心看完那本日記,你會發(fā)現(xiàn)……”</br> “不!”他大聲說,“我已經(jīng)知道了真相,夠了!”他盯住我,掙扎著說:“依萍,我恨你!恨你!恨你!”</br> 他甩開我,從我的身邊跑出去了,我聽到媽媽在叫他,但他沒有理。我聽到大門碰上的聲音,他的腳步跑遠的聲音……我的身子向榻榻米上溜下去,坐在地上了。我屈起膝蓋,把頭埋在膝上的裙褶里,靜靜地坐著,不能思想,不能分析,腦子里是一片空白和麻木。</br> 媽媽走了進來,她怯怯地說:</br> “好端端的,你們又吵起架來了?到底是小孩子,三天吵,兩天好!”</br> 我把頭抬起來,定定地望著媽媽說:</br> “這一次不會再好了,媽媽,把你給我做的嫁衣都燒毀吧,我用不著它們了。”</br> “怎么了?”媽媽有點驚惶,她蹲下身子來,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說,“別鬧孩子脾氣,等過兩天,一切又都會好轉的。”</br> 我悲哀地搖搖頭,冷靜地說:</br> “不會了,再也不會了。媽媽,我和他已經(jīng)完全結束了,以后,請不要再提他的名字?!?lt;/br> 不要再提他的名字,可是,這名字在我心中刻下的痕跡那樣深,提與不提又有什么關系呢?足足有一星期,我關在家里,任何地方都不去。我燒毀了我的日記本。但燒不毀我的記憶。午夜夢回,我跪在窗子前面喚他,低低地,一次又一次。我想,如果方瑜所相信的神真的存在,會把我的低喚傳進他的耳朵里,那么他會來……他會來……他會來……每當我這樣全心全意渴望著的時候,我就會幻覺有人敲門,幻覺他在那圍墻外面喊我。好多個深夜,我會猛然沖到大門口去,打開門,看他會不會像第一次吵架后那樣靠在電線桿上。但是,他不再來了,沒有他的人,也沒有他的信,所有的,只是我內心一次比一次加深的痛苦和絕望。</br> 在那漫長的失眠的夜里,我用手枕著頭,望著窗外的月光凝想、分析。我想我能明白何書桓看到我那份日記之后所受的打擊。我曾說過,他的驕傲倔犟更勝過我,那份日記暴露了我最初要攫獲他的目的,這當頭一棒使他沒有耐心去看完后半本我對他感情的轉變。我猜,他就算看了后半本,他也不會原諒我的。我已經(jīng)深深地刺傷了他的自尊心,打擊了他的信心和驕傲!在那些夜里,我曾經(jīng)一遍又一遍地為他設想:如果我是他,我會不會原諒?我的答復是“不能”!于是,我想起他臨走所喊的話:</br> “你所加諸在我身上的恥辱,我也一定要報復給你!”</br> “依萍,我恨你!恨你!恨你!”</br> 我知道,我們之間是沒有挽回的希望了!愛與恨之間,所隔的距離竟如此之短!只要跨一步,就可以從“愛”的領域里,跨到“恨”里去。但是,我是那么愛他,那么愛他,那么愛他!我只要一閉起眼睛,他的臉,他的微笑,他特有的那個含蓄深沉的表情就會在我面前浮動。于是,我會感到一陣撕裂我的痛楚從我的內心向四肢擴散,使我窒息,使我緊張,使我想放開聲音狂哭狂叫。</br> 我無法吃,無法睡,無法做事,無法看書。媽媽的關切徒然使我心煩,媽媽變著花樣做的菜,我只能對著它發(fā)呆。于是,有一天,媽媽出去了,當她回來的時候,她看起來既沮喪又憂愁。我不關心她到哪里去了,事實上,我不關心任何事情,就是太陽即將殞落我都不會關心。那天晚上,她忍不住了,握著我的手說:</br> “依萍,你到底和書桓鬧些什么別扭?好好的,都要準備結婚了,你們兩個人是怎么回事嗎?”</br> “不要你管!”我大聲說。這是一道傷口,我愿意自己默默地去忍受這痛苦,媽媽一提起來,我就像傷口上再挨了一刀,激怒痛楚得想發(fā)瘋。</br> “我不能不管?!眿寢岇o靜地說,“我只有你這一個女兒,我不能眼看著你痛苦!”</br> “我根本沒有痛苦?!蔽覒嵟睾?,“媽媽,你別管我們的事!別管我們!”</br> “依萍,”媽媽把她溫暖的手壓在我顫抖的手背上,從床頭拿起一面鏡子,放在我面前說,“看看你自己!”</br> 我望著鏡子,那里面反映著我的臉,蒼白、憔悴、瘦削。大而無神的眼睛,空洞落寞的神情,和干枯零亂的頭發(fā)。我望著鏡子,望著、望著……眼淚涌出了我的眼眶,鏡子里的我像浸在水潭里,模糊而朦朧。媽媽的手在我的手背上加重了壓力,輕聲地說:</br> “依萍,今天我到何家去了一趟?!?lt;/br> “什么?”我大吃了一驚,迅速地抬起頭來望著媽媽說,“媽媽,你不該去!我不要求他施舍我感情!”</br> “依萍,”媽媽說,“你為你自己的驕傲付出的代價太多了!與其在這兒痛苦,為什么不稍微軟一些?可是,我并沒有見到書桓?!?lt;/br> “他不見你?”我問,憤怒和屈辱一齊涌上心頭,“媽媽,你何必去碰他的釘子?”</br> “我寧愿去碰他的釘子,如果對你們的感情有所挽救的話!”媽媽嘆口氣說,“可是,他居然不肯見我。他母親說,一星期以來,他誰都不見,晚上就溜出去喝酒,天快亮才蕩回來,他母親和我同樣焦急!依萍,你們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我是你,我就去看看他!”</br> “我不!”我大叫,“你已經(jīng)去碰了釘子了,還要我去向他下跪嗎?媽媽,算了,別再提了,我和他之間已經(jīng)完了,完得干干凈凈了,你明白嗎?媽媽,如果你愛我,你就別再提他,也別再管我們的事!我永不要再見他!讓他去神氣,去驕傲!我永不要再見他!”</br> “許許多多時候,”媽媽輕聲說,對我的咆哮恍如未覺,“我們讓一個誤會剝奪掉終身幸福,我猜想:你們只是有了誤會,而驕傲使你不屑于向對方解釋,依萍,你從不會變得聰明一點!”</br> “我就笨,你就讓我笨去!”我叫?;氐阶约悍块g里,倒在床上,用棉被蒙住頭。</br> 思索了好幾天,我覺得媽媽的話也有道理,更重要的,是對何書桓的思念和渴望終于戰(zhàn)勝了我的驕傲。于是,幾經(jīng)考慮,幾度猶豫,我勉強壓住自己的自尊心,寫了下面的一封信給書桓:</br> 書桓:</br> 記得我曾經(jīng)向你訴說我和“那邊”的仇恨,我承認,認識你之初,我確是為了復仇而接近你??墒牵瑫?,假如你能去細細思想,去細細回憶,你應該可以衡量出我給你的感情的分量,和這份感情的真實性!何況我們已論婚娶,如果我不真心愛你,我決不會把自己給你,你能仔細想想看嗎?</br> 十天沒有看到你,這十天我是難挨的,相信你也一樣。書桓,如果我認錯,你能拋開這件事嗎?我不能多寫,只是,我要告訴你,我愛你!隨你信不信!</br> 記住,我家門開著,不會拒絕你!祝好</br> 依萍</br> 寄出了這封信,我又矛盾又不安,我懊惱自己竟向他乞憐,但又有一種解脫感。我相信這封信會把他帶回我的身邊,因為我確信,百分之百的確信:他仍然在愛著我!只要他回來,暫時,我放棄我的驕傲吧!我實在太想他,太渴望見他了!</br> 但是,我錯了!我的信如石沉大海,他并沒有像我預期的那樣看了信就來。我耐心地等待著,一天、兩天、三天……沒有結果的等待使我瘋狂。我寄過信,我屈服了,他竟然置之不理!早知道這封信都喚不回他,我為什么要寫這封屈辱的信!為什么?為什么?我多恨我自己沉不住氣,要向他乞求感情。我又多恨他的寡情寡義!他的沉默和不理睬折辱了我,我開始恨他,恨透了他!但是,恨的反面是愛,我就在愛恨之間掙扎、沉淪、陷溺。當我對他來看我的事絕望之后,我詛咒他,祈求汽車撞死他。但是,深夜里,我一再呼喚他,禱告上帝讓他馬上來。</br> 爾豪來過兩次,帶來爸爸的口信,要我到“那邊”去。我去了,短短半個月沒來,“那邊”改變了許多,客廳里寂靜無人,收音機靜靜地躺在壁角,偌大的一棟房子,像一座荒城。見到了爸爸,我才知道夢萍自己亂吃藥墮胎,差一點送了命,現(xiàn)在住在中山北路一家私人醫(yī)院里,恐怕短期內無法恢復。雪姨帶著爾杰,在醫(yī)院中招呼著她。聽了這個消息,我只微微地有點感慨。爸爸仔細地望著我,眼光依然銳利,雖然他看起來老多了,但那對銳利的眼睛并沒有改變??粗?,他問:</br> “你怎么了?病了?”</br> 我知道我的臉色騙不了他,就順著他口氣說:</br> “是的,病了幾天?!?lt;/br> 他繼續(xù)盯著我看,然后問:</br> “你和書桓是怎么回事?”</br> 我迅速地凝視著他,他怎么知道的?</br> “沒有怎么回事呀!”我模棱地回答。</br> “是不是鬧翻了?”爸爸問,帶著個了然一切的神情。</br> “嗯?!蔽液吡艘宦?,如果他已經(jīng)知道了,就讓他知道吧!看樣子,人人都注意著我和何書桓呢!</br> “為什么?”</br> “不為什么,”我沒好氣地說,“我們發(fā)現(xiàn)兩個人的個性不合,就分了手,就是這么回事!”</br> 爸爸深深地望著我,皺攏了眉頭說:</br> “依萍,不要傻,那小子挺不錯!”</br> “他挺不錯關我什么事?”我叫著說,“我和他已經(jīng)完蛋了!我聽到他的名字就討厭!為什么你們都要管我和他的事?”</br> “哼!”爸爸冷冷地哼了一聲說,“我是為了你好,假如是那小子見異思遷,不能全始全終,我就要好好地收拾收拾他!”</br> “爸爸!”我叫,漲紅了臉,“你不要管我們的事!是我甩掉了他,是我不要他,你明白嗎?爸爸,你千萬不能插手來管我們的事!我不要你管!”</br> 爸爸瞇起了眼睛,用煙斗指養(yǎng)我說:m.</br> “你甩掉了他?那么,你是個大傻瓜!沒眼光!”</br> “沒眼光就沒眼光!”我叫著說,“你把他當寶貝吧,我才不稀奇他呢!”說完,憤怒和傷心使我不能持久,我返身就向門外走,爸爸叫住了我:</br> “依萍!”</br> 我站住。爸爸說:“要錢嗎?”</br> 真的,我需要錢。我點了點頭,爸爸打開抽屜,拿出一沓鈔票給我說:</br> “依萍,買點好的吃,不要弄得那樣慘兮兮的,做兩件漂亮衣服穿穿,女孩子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才好!”</br> 我接過錢,一語不發(fā)地走了出去。出門后才想起沒見到如萍,應該到她房里去轉轉的。</br> 回到家里,爸爸的一番話使我更加感到慘痛!書桓,何書桓,我曾愛過,我還愛著,可能永遠會愛著的那個男孩子,已經(jīng)離開了我,再也不會回來了!書桓,何書桓,一個多親切,又多遙遠,多可愛,又多可恨的名字!書桓,何書桓!</br> 這天晚上,我打開一個新的日記本(舊的已經(jīng)被我焚毀了),我堅定了自己,在上面寫下我的決心:</br> “以前的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了,我不能再過著憑吊過去的日子,過去的,讓它過去吧!我,陸依萍,向來自認為堅強,沒有力量能折服我!所以,我不能再為過去流淚和傷感了!依萍,堅強起來,你是個強者!不是弱者!”</br> “從今起,讓何書桓在你的心底死去吧!讓那些往事跟著他一同逝去!事如春夢,一去無痕,你那么堅定,也該拿得起,放得下!”</br> “失去的永遠失去了,就當做根本沒有獲得一樣,在認識何書桓之前,你不是照樣過日子嗎?何書桓,他有什么力量使你這樣如醉如癡呢?他……”</br> 我寫不下去了,我拿著筆的手在顫抖,我自己寫下的字跡全在我的眼前跳動,我凝視著面前的本子,感到眼睛模糊,頭腦昏沉,筆從我手上掉下去,我的頭伏在桌上,我心中在狂喊著:</br> “何書桓!何書桓!何書桓!”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