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br> 紹謙很快就找到了這輛車子,在揚州,這樣豪華的轎車只有一輛,車子的主人名叫魏一鳴。</br> 魏一鳴不是一個等閑人物,他的岳父是軍方要員,勢力很大,他自己家財萬貫,長袖善舞。因此,他年紀輕輕,就已經當了稅務局局長。這個人的興趣也很特殊,別的有錢人玩女人,他玩車子。那時代,玩車子真是很奢侈又很新鮮的事。他不用司機,閑來無事,就開著這輛豪華轎車飛馳而過。因此,他這個人在當地頗有名氣,他這輛車在當地也頗有名氣。</br> 紹謙在稅務局門外的廣場上,重睹這輛黑色大轎車時,覺得自己的血脈全體僨張起來,想到已奄奄一息的小草,憤怒和悲痛將他整個淹沒。他走到車子前面,見車中無人,他就把車子前前后后檢查了一遍。車子的保險杠,撞了一個凹痕,他伸手去摸車子的底盤,小草當時血流如注,這車子底下,準是血漬尚存。想著,他就掏出一條白手帕,去擦拭車子的底盤。果然,手帕上沾著褐色的污漬,小草的血,早已凝固。</br> “喂喂喂!”一個荷著槍的衛兵,其勢洶洶地走了過來。“你干嗎?在這里鬼鬼崇祟的!這是魏局長的車子,你摸來摸去要做什么?”</br> “你去請魏一鳴出來!”紹謙一抬頭,眼中幾乎噴出火來。</br> “你是什么人?敢直呼魏局長的名字?”衛兵一兇。</br> “我就是直呼他的名字!”紹謙往那衙門沖去,大聲地吼叫起來,“魏一鳴,你出來!你不要躲在那個衙門里!你給我出來!”</br> “咔啦”一聲,衛兵的子彈上了膛,冰冷的槍管抵住了他的額頭。</br> “你要造反呀?”</br> “你有種,就在光天化日下斃了我!”紹謙瞪大眼睛,對那衛兵一聲怒吼,這等氣勢,把那衛兵都嚇得一怔。“要不然,就讓你們那偉大的魏局長出來,有關生死大事,他不能躲著不露面……魏一鳴!魏一鳴!出來……”</br> 這樣又吼又叫的,終于把魏一鳴給引出來了。他看看咆哮如雷的紹謙,定了定神,抬頭問:</br> “我就是魏一鳴,你找我做什么?你是誰?”</br> “我是誰?”紹謙咬牙切齒,目眥盡裂。“昨天在你車子后面拼命喊叫的有一堆人,我就是其中一個!你這么快就忘了嗎?”</br> 魏一鳴微微一退,眼光閃爍,似乎有些心虛。但是,立刻,他就恢復了鎮定。推了推鼻梁上的近視眼鏡,他看來溫文儒雅,氣定神閑。</br> “你說些什么,我一個字都不懂!”</br> “你!”紹謙又驚又怒。“你不懂?昨天你駕車經過立志小學,撞了一個十歲的小女孩,你不停車,讓那孩子卡在你車子底下一路拖過去,我們那么一大群人在車后追著喊著……你就是不停車!你現在還敢說你不懂?”</br> “你弄錯了吧?”魏一鳴皺了皺眉頭。“什么小女孩?什么卡在車子底下?我昨天根本沒有經過什么小學,這是幾點幾分發生的事情?我下了班一路開車回家,什么事情也沒有啊!你這人從何而來?為什么要誣賴人呢?”</br> 紹謙瞪著魏一鳴,簡直要氣瘋了。他陡地就沖了過去,抓住魏一鳴的身子,就往車上撞,嘴里怒極地大罵:</br> “你這個混賬王八蛋!卑鄙無恥的小人,明明是你撞了小草,你還敢否認得干干凈凈!你簡直是人面獸心……你連一點點歉意都沒有……我打死你……”他掄了拳頭,就往魏一鳴胸口捶去。</br> “衛兵!衛兵!”魏一鳴急叫。</br> 兩個衛兵沖上前來,見到紹謙這樣攻擊魏一鳴,舉起槍托,就狠狠砸上了紹謙的頭。紹謙應聲倒地。</br> “給我把他送到警察局去關起來……”</br> 魏一鳴還沒喊完,石榴已飛快地奔了來,扶住了紹謙,就對魏一鳴打躬作揖:</br> “局長你別生氣,他實在是傷心過度,才會喪失了理智,請您不要跟他計較……”</br> 魏一鳴驚魂甫定,拂了拂袖子,整了整衣裳。畢竟心虛,他瞪了石榴一眼,說:</br> “看在你們有禍事發生的份上,我就不跟你們計較!但是,這件事到此為止!如果再來找我的麻煩,再胡說八道,再隨意毀謗政府官員……我會把你們一個個繩之以法!”</br> 說完,他徑自上了車,砰然一聲關上車門,揚長而去了。</br> 小草終于醒過來了,距離出事已經整整兩天。她只清醒了十幾分鐘,說了很有限的幾句話:</br> “我在哪里啊?怎么……好多人在我房里呀!”</br> “小草!”青青仆在床邊,急切地、帶淚地喊著,“你醒了嗎?你認得我嗎?”</br> “青青……”小草看著青青,想動,卻發現自己完全不能動。“我怎么了?”</br> “你被車子撞了!”世緯急忙說,“你的頭撞破了,你……疼嗎?你覺得怎樣?”</br> “我被車子撞著啦?”她迷糊地。“我怎么不記得了?”她努力想看四周。“我的房間怎么不一樣了?”</br> “這里是醫院呀!醫生說你要住幾天……”</br> “那……我上學怎么辦呢?”</br> “暫時不要想上學的事……”世緯啞聲說,“你只要趕快好起來!”</br> “可是,我已經跟不上了呀!好多字我都不認識呀!”</br> “大哥可以來醫院教你,好不好?”</br> “把我的看圖識字拿來……”</br> “好,大哥馬上去拿,但是,你要努力,努力讓自己好起來,好不好?”</br> 小草想點頭,發現頭也點不了,想笑,發現也笑不出來,想去擦青青的淚水,手也舉不起來……她喃喃地、低低地說了句:</br> “我好冷啊!”</br> 人就又昏迷過去。世緯沖出去找醫生,好幾個醫生一起趕來,翻開瞳孔看了看,檢查脈搏和呼吸。</br> “她偶然的清醒并不代表什么,”醫生滿臉的凝重。“她的狀況仍然不好,非常不好。”</br> 青青仆在床沿,失望地痛哭起來。世緯走過去,把手放在她肩上,用力地握著:</br> “她還活著,我們不要放棄希望!決不要放棄希望!除了醫藥,還有蒼天!”</br> 世緯到了寄托希望于“蒼天”的地步,青青知道,已經是窮途末路了。</br> 小草又陸續醒過來好多次,可是,卻一次比一次顯得衰弱和委頓。她自己也漸漸明白,發生在她身上的悲劇,是多么沉重了。每次醒來,她都聽到青青在說:</br> “小草!你要努力!請你為我努力!請你為大家努力!請你為你的海爺爺努力吧……”</br> 海爺爺!她多想海爺爺呀!會不會再也見不到海爺爺了呢?她見到青青哭,石榴哭,婆婆哭,月娘哭……越來越明白,她的生命力在逐漸失去。她已經十歲了,顛沛的童年,讓她早就了解了“生”與“死”。但是,她不要死呀!她要活著呀!她從來沒有像最近這么快樂過,大家都跟她做朋友了!她還要念書,還要和紹文去喂鵜鶘,還要等海爺爺,還要幫婆婆數臺階……她還有好多事要做呀!她要活著!她那么強烈地想活,生命力卻在一點點地消失,她害怕了,恐懼了。一次比一次珍惜自己清醒的時間。</br> 這天晚上,她又醒了。</br> “青青,青青,”她喊著,呻吟著,“對不起,我一直很努力……我拼命地努力,可是……我還是好不起來呀!怎么辦呢?”</br> “不要說這種話,你不要嚇我呀!”青青淚如雨下。</br> “婆婆呢?老爺呢?”</br> “我們都在這兒呢!”靜芝慌忙說。</br> “婆婆,以后走臺階,你一定要數,我每次看你走臺階,都好危險的……”</br> “我會幫她數!”月娘哭著說,“你放心,我扶著她,一步一步走!”</br> “老爺,你找到海爺爺了嗎?”</br> “就快找到了!”振廷急忙應著。“阿坤捎信來說,已經發現他的行蹤了!你要等著呀!”</br> “真的?真的?好,我等,我一定要等著,不見海爺爺一面,我……死都不甘心的……”</br> “你為什么要這樣說呢?”青青抓著她的手。</br> “對不起,我怕……我好害怕,我就是不會好了呀!”</br> “不要再說對不起!”世緯粗聲說,“你讓我們大家心都碎了。”</br> “好!我不說!我不說了!”小草十分柔順地說著。“那你跟青青也別吵嘴,好不好?你們頂愛吵嘴,沒有我來幫你們講和,怎么辦昵?你們答應我,以后再也不吵嘴了,好嗎?”</br> “我們答應你,永遠都不吵嘴了!”</br> 小草微笑起來,眼光纏著每一個人,依依不合。然后,她眼睛一翻,呼吸接不上來,人又昏死過去。</br> 醫生、護士全體涌入,一陣急救以后,小草的鼻子中插入了氧氣管,喉嚨里插著抽痰管,她不能說話了。再醒來的時候,她轉動眼珠,手指指著她的“看圖識字”。</br> “她要她的認字卡!快把她的卡片拿來!”</br> 世緯忙把卡片拿來。一張張舉給小草看。</br> 小草選了四個字:“我愛你們”。</br> 滿屋子都是飲泣之聲。世緯把四個字重新排列組合,舉起來給小草看,那是:“我們愛你”。</br> 這次以后,小草就陷進了完全的昏迷。一連幾天,都沒有知覺,醫生終于嚴肅地向眾人宣布:</br> “我們幾位醫生會診的結果,都認為小草不會再醒過來了!”</br> “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振廷問。</br> “很抱歉必須告訴你們,她是在逐漸死亡中!”</br> 青青再也支持不住,昏過去了。</br> 小草陷入了彌留狀態,完全沒有知覺。世緯知道,就是在病床前守著她,也無能為力了。</br> 這天一早,世緯和紹謙兩個人,拎著一大桶漿糊,捧著一大沓連夜寫好的告示,在揚州市大街小巷,開始貼告示。一張又一張,一直貼到稅務局門口。這樣的行動,引來了好多好多的老百姓,駐足圍觀。那告示上寫著:</br> 縣政府稅務局局長魏一鳴,駕車將立志國小十歲女學童小草撞成重傷,當場逃逸。事后復推卸責任,草菅人命,罪大惡極。校長何世緯暨教師裴紹謙,吁請揚州地方仕紳,鄉親父老,主持正義!務使此等歹徒,繩之以法!</br> 有個衛兵,匆匆撕了一張告示,拿進衙門去。魏一鳴看了,臉都綠了。他立即撥了個電話給警察廳長,然后,帶著幾個手下,沖出衙門。只見世緯和紹謙兩人,就站在衙門外的廣場上,紹謙高舉告示,世緯激動陳辭:</br> “各位!我和裴紹謙,親眼看到這個悲劇的發生,卻沒有力量阻止!一個活潑可愛的孩子,就這樣被撞成重傷,現在正躺在揚州醫院里,奄奄一息!各位,誰無姐妹,誰無子女?當我們的孩子,這樣慘遭意外,誰能不痛?撞車當時,孩子血流如注,我們一群人在后面追著叫著,這個魏一鳴,他居然加速逃走!這個人是人還不是人?有絲毫良知嗎?他還是我們的父母官呢!各位請看,那輛車,”世緯用手一指,怒吼著,“就是兇車!”</br> 此時,魏一鳴已帶著手下,走了過來。紹謙立刻用手一指他,接著怒吼:</br> “這個人,就是兇手!”</br> “給我把這兩個造謠生事的亂黨給抓起來!”魏一鳴大聲說。“亂貼告示,誣陷忠良,再加上妖言惑眾,你們兩個是不要命了!上去!”</br> 幾個衛兵,拿著槍沖了上來。紹謙豁出去了,拳打腳踢,和幾個衛兵打成一團。世緯一邊抵抗,一邊嚷著說:</br> “魏一鳴,你不要仗著有錢有勢,作威作福!我告訴你,國家還有法律在,我要到警察廳去告你!”</br> “不用了,警察廳長親自來了!”魏一鳴冷笑著,回頭招呼。</br> “于廳長!就是這兩個人,八成想叛亂!”</br> 警察衛兵蜂擁而上,紹謙縱有滿身功夫,但是,到底寡不敵眾。那些圍觀的老百姓,看到又是警察又是衛兵,都紛紛走避。混亂中,有個衛兵朝空放了一槍,這一槍,把剩下的一些群眾也都驚散了。</br> 紹謙和世緯兩個,就這樣被關進了牢里。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