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br> 當碧菡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躺在床上,額上壓著一條冷毛巾。她聽到房里有人在嚶嚶啜泣,同時,聽到高太太的聲音,在不滿地訓斥:</br> “……半夜三更的,吵得合家不安,是何體統呢?依云,你一向懂規矩,識大體,今天是怎么了?皓天,你也是個大男人了,應該懂得調停閨房里的事,鬧成這樣子,你第一個該負責任……”</br> 碧菡努力從床上坐起來,暈眩仍然襲擊著她,但在暈眩以外的,真正撕裂著她的,是她內心深處的痛楚,那痛楚拉動了她全身的每一根神經,每一縷纖維。她坐了起來,把頭上的毛巾拿掉。立即,皓天俯身過來看她,他的臉色好白,眼睛好黑,焦灼與關懷是明寫在他臉上的。</br> “碧菡!”他喑啞地、急急地說,“你好些了嗎?”</br> “我——我——我很好。”她掙扎著說,“我很抱歉,我只是——只是一時間有些頭暈。”</br> 看到碧菡醒來,高太太放了心,嘆口氣,她說:</br> “好了!好了!從此不許再吵鬧了。皓天,你勸勸她們,安慰安慰她們,我要去睡覺了。”</br> 高太太退了出去,關上了房門。碧菡這才發現,依云正坐在她的床沿上,用手帕捂著臉,哭得個肝腸寸斷。一聽到這哭泣聲,碧菡的眼睛就也濕了,她怯怯地、害怕地、惶然地伸手去碰了碰依云。低聲地、猶豫地、顫抖地說:</br> “姐——姐,我——我——我可以再叫你姐姐嗎?”</br> 依云拿掉了捂著臉的手帕,一下子就撲到碧菡身邊來,她的眼睛哭腫了,鼻子也紅了,但她的眼光依然明亮。她一把握緊了碧菡的手,她哭泣著,激動地喊:</br> “碧菡,碧菡,我發瘋了,我一時發瘋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該說那些話,那不是我的本意。碧菡,我當然是你的姐姐,我一直是你的姐姐,不是嗎?”</br> 碧菡發出一聲輕喊,就整個人投進了依云的懷里,她用手緊抱著依云,哭泣著說:</br> “姐姐!姐姐!我不好,我做錯了事,你可以罵我,只是不要不認我!”</br> “不不,碧菡!”依云更加激動,“是我錯了,我亂發脾氣,你原諒我!碧菡,今夜我說的話,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我們還是好姐妹!我發了瘋,你忘記我說的話吧!碧菡!”</br> 皓天走了過來,他把她們兩人都擁進了懷里。</br> “聽我說!”他啞著嗓子,眼里盛滿了淚,“今夜的事情只是一場噩夢,現在都過去了。你們兩個,誰也不許再把這件事放在心里!我們還和以前一樣,是最親密的三個伴侶,在人生的旅途上,我們要并肩走完這條路。天知道!我愛你們兩個!失去你們之中的任何一個,我都不能活下去!你們好心,你們善良,你們比親姐妹更親,我求你們,讓我們彼此相愛,好不好?”</br> 依云和碧菡握緊了手,都無言地把頭靠在皓天的胸前。</br> 于是,風暴過去了。依云退回自己的房間,臨行時,她把碧菡的手放在皓天手中。</br> “皓天,你陪陪她,”她溫和地說,“她看起來好軟弱。”她對碧菡凝視,“碧菡,你不怪我吧!”</br> “姐姐!”碧菡輕嘆,“我怎么可能怪你?”</br> 依云走了。皓天躺下來,他把碧菡的身子攬在懷中,感到她在顫抖。他注視她,她蒼白如紙,他驚跳起來:</br> “我要去給你找醫生,你病了。”</br> 碧菡緊緊地拉住他。</br> “我沒有病!”她說,“僅僅有一點發冷。你不要走開,也不要小題大作,我睡一下,就會恢復的。”</br> 他用手撫摸她的額頭,拂開她臉上的散發,她小小的臉緊張慘白,那對眼睛深黝黝地望著他,一瞬也不瞬。他忽然覺得心里一陣劇烈的抽痛,他握緊了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冰冷。</br> “碧菡,”他緊盯著她,“你心里在想些什么?”</br> 她搖搖頭,仍然望著他。</br> “我愛你。”她輕聲說。</br> 他擁緊了她,心臟像絞扭一般的痛楚,他吻她的唇,她立即熱烈地反應了他,那樣熱烈,使他心跳。他再審視她,小心翼翼地問:</br> “碧菡,你真的很好嗎?”</br> “真的。”她說。</br> “我明天不去上班,讓我在家陪陪你們。”</br> “千萬不要!”她低聲說,“你會弄得干媽他們不安,還真以為我們之間有了什么大問題呢!”</br> “那么,”他撫摸她的面頰,“你保證你沒有什么嗎?你保證你會好好的,是嗎?”</br> “是的。”她說,把頭縮到他的臂彎里,“我好累,我想睡一下。”</br> “睡吧!碧菡。”他拍撫她,像拍撫一個嬰兒。</br> 她合上眼睛,似乎逐漸地人睡了。</br> 早上,當皓天起床去上班的時候,碧菡還沉睡著,她仿佛睡得并不安穩,因為她的眉頭微蹙,臉色依舊蒼白。他小心地把棉被給她蓋好,注視著那張小小的、可憐兮兮的臉龐,他就情不自禁地低嘆了一聲。俯下頭去,他輕輕地在她額上吻了一下,她的睫毛微微地顫動著,他怕把她驚醒了,悄悄地,他走出了房門。</br> 客廳里,依云已經起了床,正幫著阿蓮弄早餐,看到皓天,她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而且神情暗淡。皓天走過去,他緊緊地攬住她,吻吻她的面頰,他說:</br> “還生我的氣嗎?依云?”</br> 她搖搖頭,輕聲說:</br> “你不要生我的氣就好了。”</br> “依云,”他凝視她,真摯地、誠懇地說,“你說過,我不是世界上第一個同時愛上兩個女人的男人,我不知道這該怪誰?怪命運還是怪我自己?或者,該怪你們兩個都太可愛!無論如何,我愛你們兩個!依云,請你諒解,請你——不要生氣。”</br> 她猛烈地搖頭。</br> “我狹窄,我自私。”她含淚說,“我是個不可原諒的女人,我說了那么多無情的話……碧菡,她一定傷透了心,恨透了我!”</br> “你了解碧菡的,不是嗎?”皓天說,“只要你不再提這件事,她永不會放在心上的。她一生,不記任何人的仇,不記任何人的恨。尤其對你。”</br> 依云點了點頭。</br> “是的,我了解,所以,我難過。”</br> 皓天深深地注視她。</br> “依云,你是個好女孩,你和碧菡,都是好女孩,我高皓天,何德何能!依云,我要怎么樣做,才能報答你們兩個?怎么樣做,才能永遠保有你們兩個?”</br> “你放心,皓天,我保證,昨夜的事,再也不會發生第二次了。你去上班吧!不能天天遲到,是不是?”</br> 皓天笑笑,心里掠過了一陣溫柔的情緒,吻了依云,他出門去了。</br> 一個上午,皓天在辦公廳中一直有點心神不寧,做什么都做不下去,總覺得心中有股慘然的感覺,鼻子里就酸酸楚楚的。他打翻了茶杯,畫錯了圖,弄傷了手指,最后,他忍不住撥了一個電話回家,接電話的是依云。m.</br> “你們好嗎?”他問。</br> “很好呀!”依云的聲音已恢復了往日的輕快。</br> “碧菡起床了嗎?”他再問。</br> “早就起來了,就在我旁邊,你要和她說話嗎?”</br> 他猶豫了一下,想想算了,馬上就回家了,何必又惹依云不快?于是,他說:</br> “不用了,我只問問你們好不好?”</br> “很好,”依云說,“碧菡在給你打毛衣。”</br> 聽起來一切都恢復常態了,沒有什么可擔憂的,碧菡既然在打毛衣,當然也沒生病,他只是自己神經過敏,可能是睡得太少了。</br> “你呢?在做什么?”他再問。</br> “我和媽在幫碧菡繞毛線呢!”</br> 他微笑了起來,幾乎可以看到家里的三個女性,正在為他這一個男性而忙碌,打毛衣的打毛衣,繞毛線的繞毛線,這件毛衣,雖然才只有一點影子,他卻已經感到身上的溫暖了。</br> “好極了,”他笑著說,“我會提前一點回來,你們想吃什么?要不要我帶回來?”</br> “干嗎呢?”依云也笑著說,“你昨晚帶回來的牛肉干和巧克力還沒動呢!我們姐妹倆各有所吃,都不要了。哦……媽說要你經過逸華齋,買點熏蹄回來!”</br> “好的,待會兒見!”</br> 掛斷了電話,他心里踏實了不少。看樣子,昨晚那場風波雖然來得快,去得也快。難得依云想得開,也難得碧菡的委曲求全。拿著鉛筆,想著依云和碧菡,他就呆呆地出起神來了。他不知道古時候的男人,有上三妻四妾的,是怎么活過來的?為什么他竟連兩個女人都協調不好?何況,這兩個女人都如此善良與多情?看樣子,真該找幾本古書來研究研究,可是,哪一本古書中,曾介紹過如何安撫妻妾?</br> 中午,他去買了熏蹄。為了特別討好碧菡和依云,他又買了碧菡愛吃的棗泥核桃糕,和依云愛吃的糖蓮子。另外,再買了一大堆瓜子花生葵花子什么的。回到家里,大包小包地抱了滿懷,一進門,他就提著喉晚嚷:</br> “快來拿東西!依云!碧菡!趕快幫我接一接!”</br> 依云趕到門口來,笑得打跌。</br> “哎喲,又不是辦年貨!買這么多干什么?”</br> 皓天抱著東西走進客廳,依云和高太太左一樣右一樣地幫他接過去。他四面看看,沒有看到碧菡。沙發上放著起了頭的毛線,和一大堆毛線團。依云和高太太都笑吟吟的,打開那些包包東嘗嘗西嘗嘗,家里并無異樣,他不敢顯出過分的關懷,只淡淡地說了句:</br> “碧菡呢?怎么不來吃東西?”</br> “碧菡出去了。”依云說,含了一口的糖蓮子。</br> “出去了?”他的心猛然間往下一沉,他相信自己臉上一定變了顏色,“到哪里去了?”</br> “她說去買毛線針,現在這副針太粗了,打出來不好看。”依云說,望著皓天,漸漸地,她臉上也變了色,笑容從唇邊隱去,“可是,她已經出去很久了,我記得,對面超級市場里,就有毛線針賣。”</br> 皓天摔下了手里的東西,就直沖進走廊,推開碧菡的房門,他沖了進去,四面望望,他松了口氣。化妝臺上,整齊地放著化妝品,椅背上,搭著她常穿的大衣,書桌上,她看了一半的一本《鏡花緣》還攤開著,床上也丟著四五個毛線團。不,沒有事,一切如常。他走到壁櫥前,拉開櫥門,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整齊地掛著。走到床邊,他下意識地翻開枕頭,下面空空的,沒有留書。不,她當然不可能出走,她什么東西都沒有帶。可是……可是……他站在書桌前面,一把拉開了書桌中間的抽屜。</br> 倏然間,他的心沉進了地底。抽屜里,觸目所及,是碧菡手腕上那只刻不離身的手鐲,在手鐲的下面,壓著一張信紙。他的腿軟了,頭昏了,跌坐在書桌前的椅子里,他閉上眼睛,不敢去看那張信紙。終于,他深吸了口氣,睜開眼睛來,或者沒什么,或者她是取下鐲子忘記戴了,她不可能這樣離去!絕不可能!他顫抖著伸手去取出那張信紙,睜大了眼睛,他強迫自己去讀那上面的句子:</br> 生命是你們救的,</br> 歡樂是你們給的,</br> 幸福由你們賜予,</br> 愛情因你們認識,</br> 如今我悄然離去,</br> 我已認清了自己,</br> 存在還有何價值?</br> 徒然破壞了歡愉!</br> 別說我不知感激,</br> 此刻尚有何言語!</br> 恨人間太多不平,</br> 問世間可有天理?</br> 信紙從他的手上飄下去,他把頭仆在書桌上,好一刻,他一動也不動。然后,他聽到身后有啜泣的聲音,他茫然地抬起頭來,茫然地站起身子,像一個蹣跚的醉漢,他搖搖晃晃地往屋外走,依云哭泣著拉住了他,問:</br> “你要到哪里去?”</br> “我要去找她!”他喃喃地回答,機械化地移著步子,“我要去找她回來,她只是一只羽毛都沒長全的小鳥,離開了這兒,她根本抵受不了外面的風雨,她會馬上因憔悴而死去!我要在她死去以前,把她找回來!”</br> 依云含淚望著他,他的眼睛發直,臉色慘白,嘴唇毫無血色。他的身子搖擺不定,神情迷惘而麻木。依云恐慌了,她抓緊了他,哭著大叫了一聲:</br> “皓天!”</br> 皓天悚然而驚,像從一個迷夢中醒了過來,他望著依云,然后,他撲到桌子前面,一面抓起了那只翠玉鐲子,他握緊了鐲子,渾身顫抖,他嚷著說:</br> “她走了!依云!她走了!她什么都沒帶,甚至不帶這只鐲子!她這樣負氣一走,能走到哪里去?依云,她走了!”</br>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依云哭著喊,“是我闖的禍,我去把她找回來!”她往屋外就跑。</br> 這回,是他拉住了她,他瞪著她,啞聲說:“你往哪里去?”</br> “去找碧菡!”她滿臉的淚,“找不到她,我也不回來!”</br> 他死扯住她,他的臉色更白了,眼睛里布滿了紅絲。</br> “你敢走?”他說,“我已經失去了一個!我不能再失去第二個!你敢走!”</br> 依云站住了,瞪視著他,他們相對瞪視,彼此眼睛里都有著恐懼、疑慮、愛戀和痛惜。然后,依云哭倒在皓天的懷里,她伸手抱緊了他的腰,一面哭,一面喊:</br> “我發誓永遠不離開你!皓天,我永不離開你!我們要一起去找碧菡,直到把她找回來為止!”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