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br> 潔舲(三)</br> 第9章</br> 潔舲回到家里,已經(jīng)十二點多鐘了。</br> 她的第一個沖動,是把今晚的憂懼立刻告訴秦非和寶鵑。但是,一進(jìn)門,她發(fā)現(xiàn)家里已經(jīng)靜悄悄的,秦非和寶鵑都睡了,臥室門縫中已無燈光透出。想想自己這兩天,都沒有留在診所幫忙,又沒照顧兩個小家伙睡覺,心里已覺歉然,再要因為自己的“神經(jīng)過敏”(很可能只是神經(jīng)過敏)而吵得秦非夫妻不能睡覺,那就更罪不可赦了。</br> 她回到自己的臥室,開亮了燈,一屋子溫暖、寧靜,而祥和的氣氛,立刻把她包圍住了。她四面看看,那盆洋杜鵑又開起花來了,開得好熱鬧,桌上的臺燈,有個白紗的燈罩,燈罩下的光芒是明亮而喜悅的。在這房間里,實在找不到絲毫鬼魅的陰影。她回憶街上那老人,忽然覺得非常真實,那僅僅是個流浪的醉鬼而已!她對鏡自照,明亮的眼睛,烏黑的長發(fā),修長的身材,紅潤的面頰——一個準(zhǔn)新人。一個六月新娘!不,沒有鬼魅,沒有夢魘,沒有陰影……一切都只是她的神經(jīng)過敏!</br> 于是,她拋開了這個問題。</br> 第二天早上,陽光燦爛地射了滿房間。昨夜的一切更不真實了。當(dāng)小珊珊奔來讓她梳辮子,小中中又奔來蹺著腳丫讓她穿鞋子,張嫂穿來穿去滿屋子捉他們吃飯,嘴里嘰里咕嚕叫著:</br> “再去磨人家潔舲阿姨吧!到六月,人家嫁了!看你們兩個小鬼頭怎么辦?”</br> 早餐桌上,珊珊和中中又吵成一團。</br> “潔舲阿姨,”中中說,“張嫂說你要結(jié)婚了,結(jié)婚是什么?”</br> “結(jié)婚就是嫁給展叔叔,傻瓜!”珊珊對弟弟說,“結(jié)了婚以后就搬去跟展叔叔一起住,不跟我們住了!”</br> “那么,潔舲阿姨,”中中憂慮而焦灼,“你不要和展叔叔結(jié)婚,我和你結(jié)婚!”</br> “你太小了!傻瓜!”珊珊又說。</br> “我不小!我不小!我不小!”中中開始尖叫起來,用筷子毫無風(fēng)度地去打他姐姐的手腕,“我要和潔舲阿姨結(jié)婚!我不是傻瓜!我是聰明瓜!”</br> “你怎么打人!痛死了!”珊珊叫著,“你是傻瓜!你就是傻瓜!”</br> “我是聰明瓜!我是聰明瓜!”中中固執(zhí)地喊,同時用力去拉珊珊的辮子,珊珊痛得尖叫起來,一面求救地大嚷大叫:</br> “潔舲阿姨!潔舲阿姨!你看弟弟!你看弟弟!”</br> “天啊!”寶鵑嚷,“潔舲還沒出嫁,他們已經(jīng)打成一團了,將來豈不要了我命!”</br> 潔舲趕過去,慌忙把珊珊的辮子,從小中中手上搶救出來,然后,她左擁一個,右抱一個,吻著他們的面頰,先安撫珊珊:</br> “珊珊,你是大女孩了,不和弟弟爭!他還不懂事呢!是不是?”</br> “我懂事!我是大男孩了!”中中又嚷。</br> 潔舲再安撫中中:</br> “你是大男孩,怎么去扯女生的頭發(fā)呢?只有小男生,才打女生!”</br> “我是大男生!”</br> “那么,跟姐姐說對不起!”</br> “可是,可是,”中中不服氣地翹起嘴,“她罵我是傻瓜!我不是傻瓜!”</br> “好,”珊珊準(zhǔn)備息事寧人了,“算你是聰明瓜!”</br> “好,”中中也大方地對姐姐行了個軍禮,“對不起,行個禮,放個……”</br> 潔舲一把蒙住他的嘴,及時把他那不太雅聽的兩句話給蒙回去了。寶鵑看看他們,看看秦非,一桌子的人,包括張嫂,大家都笑了起來。</br> 在這種氣氛中,在陽光燦爛的大白天,潔舲怎樣都無法相信真有什么“鬼魅”會現(xiàn)身。她決心不提這件事了。接下去的好幾天,大家都好忙,牧原常來接潔舲去選結(jié)婚戒指,他堅持要訂一個兩克拉的鉆戒作為婚戒,潔舲習(xí)慣于儉省,認(rèn)為這是不必要的浪費,兩人爭爭吵吵地跑銀樓,最后還是依了牧原,訂下了個兩克拉多一點的鉆戒。而寶鵑,又常請了假,拉著潔舲去選衣料,做新裝,她說:</br> “好歹是從我們家嫁出去的!不能讓別人笑話我們寒酸小氣!”</br> 潔舲簡直拿寶鵑沒辦法。盡管她認(rèn)為做太多衣服也是浪費,但世俗中對“嫁妝”的觀念實在很難消除。于是,一忽兒忙著選首飾,一忽兒又忙著選衣料,一忽兒忙著訂禮服,一忽兒又忙著量身材……在這種忙碌中,潔舲幾乎已經(jīng)忘記那個幽靈了。</br> 直到有一個白天,牧原和潔舲從新仁大廈出來,走往停車場,牧原的車停在那兒。他們準(zhǔn)備去為牧原選西裝料,定做結(jié)婚禮服。才走進(jìn)停車場,潔舲就一眼又看到了那個“幽靈”。這是大白天了,午后的陽光灑落了滿地,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再也不可能是錯覺!那個鬼魅,他就站在牧原的車邊,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上車。他靜悄悄地站著,不動,也不說話。盡管時光已流逝了十幾年,盡管他頭頂已禿,盡管他看來又骯臟又邋遢。但,他那陰沉的眼光,不懷好意的注視,那被酒精蹂躪得變形的臉,和他那滿身邪氣及暴戾,仍然讓潔舲整顆心都跳向了喉嚨口。不是幻覺,不是神經(jīng)過敏,這個人——不,這個魔鬼,就是化為飛灰,她仍然能一眼認(rèn)出來,他是——魯森堯!</br> 當(dāng)天整天,潔舲魂不守舍。牧原沉溺在歡樂中,根本沒注意到停車場里的幽靈。可是,潔舲臉色蒼白,答非所問,眼神昏亂,心不在焉,使他非常焦急。他不止一次去試她額上的熱度,最后,潔舲終于說:</br> “送我回去!牧原,我想我病了。”</br> 他立刻開車送她回新仁大廈,但是,車子停在停車場后,她卻不肯下車,在車子中坐了好一會兒才下來。他不禁擔(dān)心潔舲害了精神緊張癥。等上了樓,潔舲走進(jìn)秦家,立刻沖進(jìn)浴室去大吐特吐,把胃里所有吃的東西都吐得光光的,牧原這才急起來,她是真的病了。</br> 牧原想打電話讓秦非回來,潔舲躺在床上,臉色像被單一樣白,她制止了他,勉強地說:</br> “我只是太累了。沒關(guān)系,我睡一覺就會好。你能不能先回家,讓我一個人躺一躺!”</br> “我陪你。”他握著她的手說,“我陪你。你盡管睡,我坐在這兒不出聲。”</br> “不。”她非常固執(zhí),“你在這兒,我反而睡不好,你回去,我跟你保證我沒事!我只是需要休息。真的,請你先回去吧!”</br> “可是……”</br> “我堅持要你回去!”她固執(zhí)地說,注視著他,“你不是還要去擬請客名單嗎?你不是還要給學(xué)生出習(xí)題嗎?你不是還有好多作業(yè)沒看嗎?我在這兒休息,你正好去把工作做完,是不是?”</br> 他把手壓在她額上,試不出熱度。</br> “放心,”她拉下他的手來,“我自己等于是個護士,打針開藥以及簡單診療都會,我知道我只是需要休息,我太累了。”</br> “好吧!”他無奈地、順從地說,“那么,我先回去了。”他幫她蓋好棉被,俯身吻她的唇。她忽然用雙臂緊緊緊緊地纏繞著他的脖子,在他耳邊低語:</br> “牧原,我好愛好愛你!”</br> 他心中怦怦亂跳,喜悅和感動漲滿了胸懷。</br> “我也好愛好愛你!”他說,情不自禁地再去吻她。</br> 她熱烈地反應(yīng)著他的吻,熱烈得讓他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他忘形地?fù)碇杏X得到那女性胴體在他懷中輕顫。然后,她推開了他:“再見!”她說。</br> 他站直了,心臟仍然在激烈地跳動著。他俯頭看她,老天,她多么美麗啊!這即將屬于他的——新娘!他吐了口氣,又吸了口氣:“好,我晚上再來看你!再見!”</br> “再見!”她睜開眼睛,目送他走出房間,帶上了房門。她卻沒有睡,眼睜睜地看著天花板,等待著。</br> 牧原下了樓,到了停車場,走進(jìn)車子的一剎那,有個骯臟的人影忽然像幽靈般無聲無息地鉆了出來,一陣撲鼻的酒味和汗臭味,然后,有張骯臟的手就伸向了他:</br> “先生,給一點錢買酒!我只要一點錢,買瓶酒喝!先生……”</br> 他嫌惡地后退了兩步,是了!這個酒鬼!那天晚上也曾出現(xiàn)的酒鬼!看樣子他就在這一帶乞討生存著,每個社會都有這種寄生蟲!他看過去,后者那發(fā)紅而糜爛的眼眶,那掛著口涎的嘴角使他一陣惡心,他掏出一張十元的鈔票,丟給了他,開著車子走了。他絲毫也沒把這酒鬼放在心上,更沒把這骯臟的寄生蟲和他那“冰清玉潔”的未婚妻聯(lián)想在一起。</br> 十分鐘后,潔舲走進(jìn)了停車場。</br> 魯森堯從他蜷縮的角落里站了起來,走近她,雙眼邪惡地盯著她,手中舞動著那張十元鈔票,“嘿嘿嘿”地笑了起來,邊笑邊說:</br> “我知道你會來的!嘿嘿嘿!剛剛你那個漂亮的男朋友……啊哈!他給了我十塊錢!只有十塊錢,他以為我是乞丐嗎?啊哈……”</br> “你要干什么?”潔舲鼓起勇氣說,“你到底要干什么?我不認(rèn)識你!”</br> “你認(rèn)識的!嘿嘿嘿!我是來討債的!十三年前,你把我送進(jìn)監(jiān)牢,關(guān)了我三年半!冤有頭,債有主!我是來要債的!”他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皺皺的紙,潔舲看過去,居然是那本攝影專輯里的幾頁。</br> “你現(xiàn)在是大明星了,照片都印在書上……”</br> “我不是明星!”她冷然說,聲音仍然控制不住地顫抖著,“你到底要干什么?”</br> “我好不容易才又找到了你……”他看著照片點頭,“給我十萬塊!我拿了十萬塊就走,到南部做小生意去!十萬塊,對你大明星是小數(shù)目。嘿嘿嘿……”</br> “我沒有十萬塊!”她掙扎著說,勇氣和冷靜都在消失,“你如果再煩我,我會告訴警察……”</br> “再關(guān)我一次嗎?”他獰笑著,那面目猙狩、丑陋而下流。“去告啊!我也有朋友,我朋友說,你這種大明星告了人會見報的!你啊!我做錯了什么?牢也坐過了,我不怕了,我什么都不怕了!嘿嘿嘿,豌豆花,咱們那個孩子呢?你們把他弄到哪里去了……”</br> 潔舲渾身一陣劇烈的顫抖,然后,她發(fā)出一聲恐懼已極的低喊,轉(zhuǎn)身就往停車場外逃去。魯森堯并不追她,只在后面冷幽幽地笑著,嘴里念念有詞地說著:</br> “十萬塊,豌豆花,我會等著你的!十萬塊,我就到南部去。十萬塊……”</br> 潔舲逃回了家里。</br> 一小時后,秦非和寶鵑都趕了回來。</br> 秦非先在停車場中,徹徹底底地找了一遍,什么人影都沒看到。寶鵑拉著他的手腕說:</br> “你想,會不會是潔舲的幻覺?李大夫說過,潔舲的心病并沒有治好,所謂心理重建,也是治標(biāo)不治本。潔舲的自卑感,已經(jīng)非常嚴(yán)重,最近,婚期已近,往日的陰影一定在她心理上造成壓力。何況,她一直在害怕一件事,怕新婚之夜會穿幫!我……實在不相信,那個人敢找上門來!難道他不怕法律再制裁他!”</br> “我們最好上去和潔舲談?wù)劊 ?lt;/br> “或者,”寶鵑憂心忡忡,“當(dāng)初不提起告訴,也就算了!”</br> “讓犯罪的人逍遙法外嗎?”秦非激烈地說,“那么,法律還有什么用?何況,現(xiàn)在說這句話,也太晚了!十三年前的事早成定案!不告他!怎能不告他!你忘了當(dāng)時的情況嗎?”</br> “好了!”寶鵑說,“我們快去看潔舲吧!”</br> 他們上了樓,才走進(jìn)家門,張嫂已經(jīng)報告說:</br> “潔舲小姐好像病得很重,臉色好白,又一直嘔吐。我叫她吃點藥,她也不肯!我看,需要打一針呢!”</br> 秦非和寶鵑慌忙走進(jìn)潔舲的房間。潔舲躺在床上,兩眼大大地睜著,看著天花板,臉上毫無血色,連嘴唇都泛著白。聽到門響,她立刻從床上跳起來,回頭注視著秦非夫婦。</br> “潔舲!”寶鵑被她的臉色嚇了一跳,立刻趕過來,用雙臂擁著她,潔齡在她手臂中顫抖。“你不必怕成這樣子,潔舲!我們還有法律呢!他再也不能欺侮你了!再也不能了!你懂嗎?你是何家的女兒,你和他風(fēng)馬牛拉不上關(guān)系,他根本無法敲詐你!他是個瘋子!如此而已!你怕他干什么?不要理他,就當(dāng)他是個瘋子!我告訴你一個最好的方法,他如果再出現(xiàn),你就當(dāng)成不認(rèn)識他,無論他說什么,你都說聽不懂,他鬧得太過分,我們就報警!”</br> 潔舲睜大眼睛看著潔舲。</br> “他會告訴牧原的!”她顫抖著說,“他已經(jīng)成了亡命之徒,亡命之徒什么都不怕!何況,他又下流又卑鄙,他……他……他居然問我,孩子在哪里……”</br> “潔舲齡,”秦非拉了張椅子,坐在她對面,低頭深深注視她,“你確定……”他有力地問,“你見到了他?不是出自你的幻覺?”</br> 她抬頭看了秦非兩秒鐘。</br> “我但愿是出自我的幻覺。”她說,“打電話給牧原,問問他有沒有在車場給酒鬼十塊錢的事!請!”她急切地說,“打電話給他!”</br> “等一下!”寶鵑說,“萬一……我是說萬一,潔舲,你知道你接受過好長一段時間的精神治療,十三年前,你經(jīng)常半夜哭叫著醒來,說他在你房間里!如果這次,萬一是你的幻覺,打這個電話給牧原,豈不是太奇怪了!”</br> 秦非沉吟了一下。</br> “不奇怪。”秦非說,“我來打!無論如何,我們要弄清楚這回事!”他立即拿起聽筒,接通了展牧原。</br> 潔舲和寶鵑都緊張地望著秦非,秦非冷靜地開了口:</br> “牧原,我剛剛下班回家,在停車場看到一個酒鬼,攔著人家車子要錢,聽大廈管理員說,這酒鬼最近常常在這一帶游蕩,你有沒有被騷擾過?”</br> “有啊!”牧原立即接口,完全心無城府,“我回家時,還給了他十塊錢呢!你們應(yīng)該報警,把他送到流民收容所去!上次我和潔舲散步回家,他也跟在后面,把潔舲嚇得要命……對了,潔舲怎樣,好些了嗎?”</br> “她……好多了,睡著了。”</br> “哦,”牧原的聲音輕快了,“告訴她,我晚上來看她!”</br> “她……”秦非猶豫了一下,“寶鵑說,晚上要帶她去做衣服,要你明天再來。這樣吧,等她醒了,再跟你通電話!”</br> “你,要她一定打給我!”</br> 電話掛斷了,秦非看著潔舲和寶鵑,沉重地點了點頭,簡單明了地說:</br> “證實了。前些天夜里,他就在跟蹤了!”</br> 潔舲一下子就撲進(jìn)了寶鵑懷里,喃喃地說:</br> “我寧愿是幻覺!我真的寧愿是幻覺!我寧愿是幻覺!”</br> 秦非忽然跳了起來,要往室外走。</br> “你干什么?”寶鵑拉住他。</br> “中中的棒球棍呢!我到停車場去等他!”</br> “你瘋了?”寶鵑說,“打死了他你還要償命!這算什么辦法,不如坐下來大家好好商量。”</br> 秦非氣沖沖地又坐了下去。</br> 潔舲低垂著頭,悲切地說:</br> “我早就知道命運不會對我這么好!我早就知道!”</br> “給他十萬元吧!”寶鵑說,“就算遇到搶劫了,就算被小偷偷了,給他十萬塊,打發(fā)他走開……”</br> “不行!”秦非生氣地說,“你給了他第一個十萬塊,就會有第二個十萬塊。而且,我絕不贊成和罪犯妥協(xié),更別說被敲詐了!我實在不懂,他居然敢拿自己的罪,來敲詐他的被害者!人,怎么能夠卑鄙到這個地步!下流到這個地步!混賬到這個地步!”</br> “他可能已經(jīng)計劃很久了。”寶鵑說,“他可能跟蹤潔齡和牧原也很久了。他完全知道,潔舲怕什么。他也完全知道,展家毫不知情。他更調(diào)査過,展家是政界要人,不能鬧出新聞……”</br> 潔舲呻吟了一聲。</br> “叫牧原來……”她低語著,“我還是和他……和他……和他分手吧!”</br> “不要傻!”秦非瞪著潔舲,“又不是小孩子扮家家酒,說聚就聚,說散就散!婚期都已經(jīng)定了,就是要分手,也要給別人一個理由,你有什么理由呢?”</br> 潔舲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秦非,慢慢地說:</br> “我有理由。”</br> “什么理由?”</br> 她清清楚楚地吐出兩個字來:</br> “真實。”</br> 室內(nèi)安靜了好一會兒,三個人都陷進(jìn)了沉思之中。好半晌,寶鵑才勉強地開了口:</br> “或者,這也是個辦法,不必分手,不一定會分手。我們和人性賭一賭。展牧原優(yōu)秀開明,對潔舲又愛得死心塌地。我們值得去賭一賭,并不一定會輸。那個混蛋之所以敢敲詐潔舲,只因為知道展牧原不知情。假若展牧原了解所有真相,他也無法敲詐了!”</br> “好,”秦非說,“就算牧原能諒解潔舲,仍然愛潔舲,展家兩位老人家呢?也能接受這事實嗎?”</br> 潔舲用舌頭潤了潤自己那干燥的嘴唇,閉了閉眼睛,終于堅定地、下決心地說:</br> “不管他們能不能接受,我只有一條路可走。因為世界上只有一個我……今天的何潔舲,十三年前的豌豆花。我要告訴他,我要把一切都說出來,事實上,那個魔鬼在此時此刻出現(xiàn),可能還是我的幸運,如果婚后再出現(xiàn),就更難辦了!我本來就不愿欺騙,現(xiàn)在更加強了我的決心,說出真相,總比每天坐在炸彈上,擔(dān)心隨時會被炸得粉身碎骨好!”</br> 秦非注視著她。</br> “如果你一定要說,讓我來幫你說吧!”</br> “不。”潔齡放開了寶鵑,沉靜而堅決地坐直了身子,她臉上有種不顧一切的勇敢,眼睛里,閃爍著兩點火焰似的光芒。忽然間,無助和柔弱都從身上消失,她看來又堅強、又勇敢、又果斷、又悲壯。“我要親自告訴他!十三年間,你們已經(jīng)幫我處理了太多事情,這次,我必須自己來面對它!無論是福是禍,我要自己來面對它!”</br> 她的臉上、身上、眼底、眉梢,全帶著一團正氣,這正氣燃亮了她整個人,使她像個璀璨的發(fā)光體。秦非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忽然覺得,她比以前任何一個時刻,都更加美麗。</br> 于是,這天晚上,等孩子們都睡了,潔舲打了個電話給牧原,她并不知道,這電話居然已經(jīng)打晚了一步!</br> 第10章</br> 展翔夫婦是很開明的,他們愛兒子,也尊重兒子的愛情。對潔舲,他一度也有疑懼,他們并不喜歡任何的“謎”,他喜歡所有的事和物都清清楚楚。但是,展牧原對潔舲的一往情深,和潔舲本身的談吐風(fēng)度……把展翔夫婦所有的疑懼都一掃而光。他們?nèi)匀粓孕艥嵟z之謎,必然有個殘忍的故事,可是,他們也堅信,英雄不論出身低,那謎底是什么,仿佛并不太重要了。</br> 但是,這種心情,并不妨礙他們?nèi)ゴ蚵犚幌聺嵟z那個“謎底”。最初被追究的,是何院長,這老院長證實了潔舲的說法,說是在“醫(yī)院門口”檢到的孩子,而且,就開始像生身父親般,吹噓贊美起潔舲的諸多長處,一講就講了兩小時都沒完,弄得展翔夫婦簡直無法再開口。事后,他們覺得老院長涉世經(jīng)驗豐富,他是故意在“堵”住他們的問題。然后,展家開始向醫(yī)院方面調(diào)査。他們一上來就錯了路,把年代弄錯了起碼十年,“棄嬰”兩個字指向“嬰兒”,他們在二十年前的檔案和醫(yī)生護士中打聽,沒有一點點線索找到。只有位內(nèi)科護士長說了句:m.</br> “那時候,常有孩子被送到醫(yī)院門口來,無名無姓又無身份,老院長心懷仁慈,就報他的姓,給他們?nèi)×嗣郑缓蠼唤o醫(yī)院中同仁去養(yǎng)育,也有的送給別人收養(yǎng)。不過,這些事,關(guān)系孩子的幸福和未來,我知道的也不多,因為老院長不喜歡我們知道。”</br> 展翔夫婦并沒料到這位護士長和寶鵑是姐妹交,第二天寶鵑已知道展家在打聽潔舲的一切,從此,醫(yī)院中更是一點點口風(fēng)都找不到了。本來嘛,二十年來,醫(yī)院中人事變遷就很大,很多人都調(diào)走了。展翔也曾進(jìn)一步推算,二十年前,秦非才多大,怎會愿意“養(yǎng)育”這個“棄嬰”,直到有天和潔舲閑談,潔舲說她是讀中學(xué)以后,才搬去跟秦非夫婦住的。一切又都吻合了。</br> 總之,潔舲除了“出身”問題之外,應(yīng)該沒有其他問題!展翔雖對這“身世”二字,多少有點忌諱,但看那小兩口恩恩愛愛,牧原愛得瘋瘋癲癲,一本攝影集又出得轟轟烈烈,再加上,父母只是父母,對小兒女的戀愛,最好睜一眼閉一眼。既然打聽不出什么所以然來,展翔夫婦也就不再追究了。于是,日子也選了,婚期也定了。</br> 展翔發(fā)現(xiàn)家門口常有個流浪漢在晃來晃去,也是最近幾天的事,除了覺得有些討厭以外,展翔根本沒有去留意他。</br> 但是,這天——就是潔齡嚇得生病的這天,展翔大約下午五點半鐘回家,才下了車,就赫然發(fā)現(xiàn)那流浪漢站在車外面。手里拿著幾張揉得皺皺的紙,用手指蘸了口水在翻閱著。展翔不禁愣了愣,因為那幾張紙居然是潔舲專輯中的幾頁!看到這樣一個形容猥瑣、衣衫襤褸、面目可憎、酒臭沖天,而又骯臟無比的糟老頭,在看潔舲的照片,好像都是侮辱!尤其,那糟老頭的眼中,還流露出一種猥褻的、曖昧的、饞涎欲滴的、色迷迷的神情來。展翔皺皺眉,心想,這就是出專輯的好處!任何下三爛都可以捧著照片流口水!</br> 他繞過那流浪漢,想往家中走,展家也是住的大廈公寓,在敦化南路南星大廈十二樓上。他還沒走出停車場,那流浪漢就攔了過來,口齒不清地咕噥著:</br> “您老真福氣,有電影明星當(dāng)兒媳婦!”</br> 展翔一怔,不禁對那流浪漢深深地看了兩眼。再一想,這些大廈中的司機、管理人員、清潔公司……誰不知道潔舲和牧原的關(guān)系。別理他!展翔嫌惡地往旁邊一閃,生怕衣角碰上了他,會洗都洗不干凈。誰知,他才閃開,那家伙卻如影隨形地追上一步。</br> “十萬元!”他低聲說,“十萬元我就什么都不說!到南部做做小生意去!十萬元!”</br> 展翔呆住了,再次去看那流浪漢。</br> “瘋子!”他說,“走開!”</br> 那流浪漢忽然抓住他的衣袖,嘿嘿嘿地笑了起來。</br> “我不瘋。”他說,“你們展家是有名有姓的,你最好考慮考慮。豌豆花那丫頭一毛不拔,你們展家可是大戶人家,聽說是做官的呢!”他搖著手里的照片,“我會等,我會等。”</br> “你等什么?”展翔惱怒地扯出自己的袖角,好了,這套西裝非要馬上送出去洗不可。但是,那流浪漢的話中有話已引起他直覺地注意。“什么叫豌豆花?”</br> “這個!”他把照片在展翔面前一揚,“啊哈!小丫頭改了姓,換了名,人還是長得那么風(fēng)騷,我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br> 展翔的注意力集中了,他的心臟猛地緊了緊,有股冷氣直透心底。他很快地從口袋里掏出一沓百元大鈔,他在那流浪漢眼前一揚:</br> “說!”他命令道,“你知道些什么?”</br> 流浪漢眼睛一亮,伸手就去抓那沓鈔票。</br> “說!”他退后了一步,停車場已有別的車子進(jìn)來了,必須速戰(zhàn)速決,“快說!給你一分鐘!”</br> “去找十三年前的某某報!一月份的!她姓楊,我姓魯!小丫頭害我坐了三年半牢……”他在展翔發(fā)呆的片刻中,搶了那沓鈔票。“嘿嘿嘿……”他倒退著走開,“我會再來的。十萬元,我就到南部去,十萬元,我就什么都不說……嘿嘿嘿……”</br> 展翔呆了幾秒鐘,他沒有回家。重新坐進(jìn)車子,他直接駛往某某報大樓。</br> 大約六點半鐘,展翔回到家里,全家正在等他吃晚餐。但他已一點胃口都沒有了。</br> “你們吃吧!”他還不想破壞齊憶君母子的晚餐,“我已經(jīng)吃過了!你們快點吃,吃完了到我書房里來,我有事情想和你們談?wù)劇!?lt;/br> 齊憶君看看展翔的臉色,多年夫婦,默契已經(jīng)太深,她立刻知道有事發(fā)生了,也立刻知道展翔不可能在六時半就吃完晚餐,她簡單明了地說:</br> “有事,現(xiàn)在就去談!談完大家再吃飯!”</br> “也可以,”展翔說,“如果談完你們還有胃口吃飯的話!”</br> “別嚇人!”齊憶君說,“你身體沒有什么不舒服吧?別賣關(guān)子,我心臟不好,禁不起你嚇……”</br> “不,不是我的事!”</br> “難道是我的事不成?”牧原笑嘻嘻地問。</br> “是,”展翔一本正經(jīng)地,“正是你的事!”</br> 展牧原不笑了。他們一起走進(jìn)了展翔的書房,展翔細(xì)心地把房門關(guān)好,不愿傭人們聽到談話的內(nèi)容。他的嚴(yán)肅使整個氣氛都緊張起來,展牧原心頭小鹿亂撞,心想大約學(xué)校把他解聘了,不過,即使解聘,也沒這么嚴(yán)重呀!</br> “牧原,坐下!”展翔冷靜地、柔聲地命令著。</br> 牧原呆呆地坐下了,呆呆地看著父親。</br> “事情是有關(guān)潔舲的!”展翔說。</br> 牧原整個人驚跳起來。</br> “哦哦,爸爸!”他緊張兮兮地說,“如果有人說了潔舲什么壞話,我寧愿不聽!我知道世界上就有無數(shù)的人,看不得別人幸福快樂……”</br> “牧原!”展翔阻止了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個檔案夾,“你們先看一段舊的剪報好嗎?我剛剛從報社影印回來!看完再說話!”</br> 牧原和齊憶君擠著一起看過去,那是則并不太大的社會新聞,標(biāo)題是這樣的:</br> 繼父連續(xù)強暴繼女成孕</br> 虐待毆打并燒灼成傷</br> 經(jīng)地院偵查證據(jù)確實</br> 魯森堯判刑三年半</br> 新聞內(nèi)容,報導(dǎo)得十分詳細(xì),從豌豆花怎樣渾身著火逃出木屋,被某醫(yī)院醫(yī)生秦非所救,怎樣發(fā)現(xiàn)碗豆花已懷孕四個多月,怎樣報警追查魯森堯,并緝捕歸案,直到宣判為止。報導(dǎo)中并強調(diào)豌豆花只有十二歲,因傷痕累累引起醫(yī)院公憤,而且豌豆花獲知懷孕后,幾乎瘋狂,正接受該院精神治療中云云。</br> 這新聞下面,還附了張豌豆花在法院作證的照片,因年代已久而非常模糊。短短的頭發(fā),憔悴的面頰,憤怒的眼神。可是,那清秀美麗的面龐,仍然能看出就是今日的何潔舲。</br> “老天!”齊憶君倒進(jìn)了沙發(fā)深處,動也不能動了。</br> 展牧原呆住了。他把那新聞看了一遍,再看一遍,再看一遍。好像不相信那白紙黑字,也不相信那張照片似的。他的臉色隨著他的閱讀時間,而越來越白,越來越白,終至慘無人色。</br> “好了!”展翔重重地咳了一聲,“這就是謎底。”他盯著兒子,“牧原,你必須冷靜下來,現(xiàn)在,放在你眼睛前面的是一件事實,你必須面對的事實。再有,我今天見到了那個繼父,他居然以這個新聞向我敲詐十萬元!”</br> “什么?”齊憶君從沙發(fā)深處又直跳起來,“那個人居然還在嗎?”</br> “在。不但在,就在我們樓下停車場。最近好多天我都看到他,晃來晃去,嘴里念念有詞。又臟又老又丑又禿……樣子惡心極了……”</br> “哦!”牧原終于抬起頭來了。“一個酒鬼嗎?”他沉聲問,聲音沙啞,“一個禿頭、爛眼眶、全身臭味的酒鬼嗎?”</br> “是。”展翔注視著牧原,“你也見過他了,那么,顯然我們是被他釘上了。他居然向我敲詐十萬元!我這一生,還沒被人敲詐過!”</br> 展牧原靠進(jìn)了沙發(fā)中,驟然全身冰冷。是了,這就是為什么潔舲嚇得生病的原因了!這就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酒鬼時潔舲就渾身發(fā)抖的原因了!這也是為什么秦非剛剛還特地打電話問他酒鬼的原因了!是的,一切真相大白,他那纖塵不染、至潔冰清的“天堂”原來是這樣的!原來和那酒鬼……他忽然站起身來,沖進(jìn)浴室去,和潔舲一樣,他開始大吐特吐,不能控制的吐光了胃中的食物。</br> “牧原!”齊憶君喊。</br> “媽,”牧原從浴室歪歪倒倒地走出來,“我想要杯酒。”</br> “你……行嗎?”齊憶君擔(dān)心地問,“空肚子再喝酒,當(dāng)心更要吐。”</br> “給他一杯酒!”展翔說,“我也需要一杯!”</br> 齊憶君干脆拿了一瓶酒來。他們父子,各倒了一杯酒,坐在那沙發(fā)中默默發(fā)呆。齊憶君也沒了聲音,這“新聞”把她也震住了。好久好久,他們?nèi)齻€就這樣面面相覷,各人想各人的,每個人的臉色都蒼白而凝重。</br> 最后,還是展翔打破了沉寂。</br> “牧原,”他深呼吸了一下,“你知道我們不是保守派的父母,我們也不是不懂感情的父母。關(guān)于潔舲的身世,我們也有過最壞的揣測。但是,一個‘棄嬰’和一個‘孕婦’畢竟相差很遠(yuǎn)。我早說過,‘謎’的背后,一定有殘忍的故事,這故事對潔舲來說是殘忍,對我們家來說更殘忍。我一生做事清白,夜半不怕鬼敲門!現(xiàn)在,我怕了,潔舲身后,隱藏著多少不散的陰魂,你知道嗎?現(xiàn)在,是那個不堪入目的酒鬼,以后呢?別忘了,她應(yīng)該還有個孩子,一個已經(jīng)十三歲的孩子……”</br> “爸!”牧原喊,把酒杯放在桌上,雙手撐著額頭,“請你不要說了!”</br> “我不能不說!”展翔固執(zhí)而堅決,“你要聽完我的看法!我同意潔舲身世堪憐,但,憐憫是一回事,娶來做兒媳婦是另一回事,因為娶她而被勒索敲詐,甚至鬧成社會新聞……不,牧原,這件事太不公平!我不能接受!而你呢?牧原,這事對你也太不公平!知子莫若父,你的一切,我都太清楚,你是個完美主義者,你不止要求別人完美,你也潔身自好。我相信,你至今還是個童子之身!潔舲是被強暴也罷,不是被強暴也罷,事實總歸是事實,她非但不是處女,而且生過孩子或墮過胎,這又是個謎。我相信,潔舲那么會保密,當(dāng)然不會告訴你孩子的下落,可是,有一天,這些陰魂全會出現(xiàn)!婚姻是終身的事,你如果仍然要娶這個謎,我恐怕……”</br> “不要說了!”齊憶君喊,“你何不讓他自己去想想清楚!”</br> “我只怕他想不清楚,”展翔說,“潔舲一直那么冷靜,那么自然,那么飄逸,那么純真……誰會相信她有這樣一個故事!如果這酒鬼不出現(xiàn),我們永遠(yuǎn)會被蒙在鼓里!一本‘唐詩’?一個驚喜?嗯?她倒真是個意外!一個意外中的意外!她嚇住了我!牧原,說真的,她嚇住了我!”</br> 牧原呆愣著,他又倒了杯酒。</br> 室內(nèi)再度陷入沉靜,大家又都各想著心事,那張報紙,依然觸目驚心地躺在桌上。就在這時,電話鈴驀然響了起來,展翔拿起聽筒,是潔舲的電話來了。</br> 展翔蒙住聽筒,看著牧原。</br> “是她!你預(yù)備怎樣?”</br> 牧原一仰頭喝盡了杯里的酒。他走過去,接過了聽筒,電話里,傳來潔舲的聲音:</br> “牧原,是你嗎?”</br> “是。”他短促地回答。</br> “我想和你談?wù)劊睗嵟z的聲音依然清脆悅耳,“我現(xiàn)在就到你家來,好嗎?”</br> 他看了看父母。</br> “好!”他終于說,“要我來接你嗎?”</br> “不需要,我自己來!”</br> “好吧!”</br> 掛斷了電話。展翔夫婦看著牧原。</br> “她馬上過來!”牧原說。</br> “好,”展翔說,“我們退開,把書房讓給你用!這是你終身的事情,你自己作決定。”</br> 齊憶君把手放在兒子肩上,緊緊地一握,只低聲說了一句話:</br> “好自為之!你一直是個有思想有深度,值得父母驕傲的好兒子!”</br> 他們退出了書房,把房門留給了牧原。</br> 二十分鐘后,潔舲已趕到了展家,是秦非開車送她來的,到了南星大廈門口,秦非說了句:</br> “祝福你,潔舲。”</br> “我不需要祝福,”潔舲說,“我需要禱告。”</br> “好,”秦非正色點頭,“我會為你禱告!進(jìn)去吧!不論談到多晚,我和寶鵑都不會睡,我們會在客廳中等你!”他看了她一會兒,“不要太激動,嗯?”</br> 潔舲點點頭,緊握了一下秦非的手,進(jìn)去了。</br> 她立刻被帶進(jìn)了展翔的書房,傭人送上了一杯熱茶就退出去了,室內(nèi)靜悄悄的。桌上,那張剪報已被牧原收了起來,酒瓶仍然放在那兒,牧原一杯在手,臉色相當(dāng)蒼白,眼光直直地看著她。潔舲立刻敏感到有些不對勁,她坐定了,狐疑地看著牧原,心臟像捶鼓似的敲擊著胸腔。為什么他臉色怪怪的?為什么他眼光陰沉沉的?為什么他不說話而一直喝酒?難道他已經(jīng)預(yù)感到她要告訴他的事嗎?</br> “牧原,”她潤著嘴唇,喝了口熱茶,雖然帶著滿腔的勇氣而來,此時仍然覺得怯怯的。他的神情怎么那么陌生呢?他怎么那樣安靜呢?她再看看他,低聲問:“你怎樣了?不舒服嗎!”</br> “今天大家都不舒服!”展牧原的聲音,澀澀的,“你下午就不舒服了,我也不舒服!我父母都不舒服!”</br> “哦?”她怔怔地、不解地瞅著他,“怎么呢?怎么全家不舒服?吃壞東西了嗎?”</br> “可能撞著了鬼!”展牧原說,又喝了一口酒。</br> 潔舲坐到他身邊的位子上去,仔細(xì)地伸頭看他。</br> “你為什么一直喝酒?”</br> “壯膽!”他簡單地說。</br> “哦?”她有些暈頭轉(zhuǎn)向起來。怎么回事呢?他怎么變得這樣奇怪?這種情況怎么談話呢?難道他已經(jīng)醉了?她伸出手去,撫摸他的手,低喊了一聲:</br> “牧原!”</br> 他慌不迭地閃開她的手,好像她手上有細(xì)菌似的。</br> “坐好!”他說,“坐好了談話!”</br> 她困惑已極,瑟縮地退回到沙發(fā)深處去。然后,她低嘆了一聲,不管他是醉了還是病了,她總是逃不掉那番坦白,逃不掉那番招供。她開了口:</br> “牧原,我有事情要告訴你!”</br> “我也有事情要告訴你!”他悶悶地說。</br> “哦?”她神思恍惚地看著他,“那么,你先說。”</br> 他給自己再倒了一杯酒。她愣愣地看著他,看著那酒瓶,看著那酒杯,再看向他的臉。他眼神陰鷙,眉峰深鎖,臉上堆積著厚而重的陰霾。空氣中,有某種她完全不熟悉的、風(fēng)暴來臨前的氣息。她幾乎可以感到那風(fēng)暴正襲向她,撲向她,卷向她,而且要吞噬她。</br> “我要告訴你……”他的聲音平平的,直直的,死死的,“沒有婚禮了,潔齡,沒有婚禮了!”</br> 她腦子里轟然一響,像有個雷在身體里炸開,全身都粉碎著爆裂到四面八方去。但她的意識依然清醒,她努力挺直背脊,眼光怔怔地,迷惑地,帶著怯意地盯著他。她的聲音像來自深谷的回音:</br> “為什么呢?我——做錯了什么嗎?”</br> 他一語不發(fā),站起身來,他走到書桌前面,打開書桌的抽屜,他取出了那個檔案夾。然后,他把那剪報攤平在桌面上,一直推到她面前去。</br> 她低頭看著剪報,臉上的血色頓時退得干干凈凈。她并沒有很快抬起頭來,她注視著那張報紙,除了蒼白以外,她似乎沒有什么反應(yīng)。好半天,她才低語了一句:</br> “我不知道報上登過,秦非他們把報紙藏掉了。”</br> “哦!”他頓時暴怒了起來,他拍了一下桌子,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他的頭向她湊近,他大聲地、惱怒地、悲憤地喊了出來,“你不知道報上登過,就算這件事根本沒發(fā)生過,是不是?就算你生命里根本沒有過,是不是?你預(yù)備欺騙到什么時候?隱瞞到什么時候……”</br> “我警告過你的,”她抬起頭來,看著他,被他的兇惡和暴怒嚇住了,“我說過我……沒有資格戀愛的,我一直要……逃開你的,我一直要……和你分手的,我說過我的故事很……很殘忍的……”</br> “你說過!你說過!你說過!”他拍著桌子,逼視她,“你到底說過些什么?你是棄嬰,還是棄婦?你說過!你說過!你說你有個未婚夫,結(jié)果是有個私生子!你怎么敢對我說你說過?你怎么敢這樣欺騙我,玩弄我?”</br> 她從座位里跳了起來,身子往后倒退,直退到門邊。</br> “我今晚就要來告訴你的……”</br> “瞞!”他怪叫,“你今晚要告訴我的!可惜你晚了一步!可惜我都知道了!那個停車場的酒鬼!你……你……”他轉(zhuǎn)開身子去悲憤地對著窗外的天空喊:“你是多么玉潔冰清,纖塵不染呵!你是透明的天堂!水晶般的天堂,不雜一絲污點的天堂……”</br> 她望著他,呼吸急促了起來,胸前像有一千斤重的石頭壓著,但她仍然思想清晰:</br> “你生氣,并不因為我告訴你晚了一步,”她幽幽地說,“而是因的這件事實!因為我破壞了你心里的完美!因為我有污點,我不純潔,我失身過,懷孕過……你受不了的,并非我的欺騙,而是這件事實!是嗎?你一直要一個玉潔冰清的女孩,結(jié)果你要到了一堆破銅爛鐵……哈哈!”她忽然笑了起來,凄楚地笑了起來,她的眼眶干干的,聲音苦澀、蒼涼而絕望至極。“是嗎?牧原?”她逼問著,“是嗎?你被這事實嚇壞了!我和那樣一個酒鬼生過孩子!你沒料到玉潔冰清的何潔舲,原來是早被污辱過的豌豆花!是嗎?你從不會要一個豌豆花的!是不是?如果你早知道我是豌豆花,你早就不要我了!是嗎?是嗎?是嗎?……”</br> “是!是!是!”他沖向她,眼珠紅了,酒和悲憤把他完全占據(jù)了,他對她的臉大吼,“你怎能在我眼前扮演清高!你怎能讓我對你如此崇拜!你怎能用唐詩用宋詞用天真來偽裝你自己……”</br> “展牧原!”她打斷了他,清晰地一字一字地說,“事實上我沒有引你入歧途!是你自走入歧途!不過,沒關(guān)系了,是不是?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了,是不是?不必對我吼叫!反正沒有婚禮了,反正真相及時挽救了你!反正你并沒有被我污染!反正你并沒有被我羞辱!反正你依然完美!反正我還沒有弄臟你!牧原……”她盯著他,對他緩緩地點著頭,語氣深刻,“我祝福你!祝你——找到一個真正配得上你的,真正玉潔冰清的女孩!希望在這混沌的世界上還能有你所謂的玉潔冰清!”她一口氣說完,然后,她再也不看他,甩了甩長發(fā),她毅然地掉轉(zhuǎn)身子,打開房門,就對外面直沖了出去。</br> 她沒有乘電梯,沖下十二層樓,她沖到大街上去了。然后,她沒有叫車,也沒有回家,她開始在街上盲目地亂逛。她走著,走著,走著……意識依然清明,思想依然清晰,神志依然清楚。她一直走著……只是想耗盡自己的體力,平靜下自己那沸騰的情緒,和遏止住自己那刻骨銘心的疼痛。是的,疼痛,她覺得她渾身每根神經(jīng)都在疼痛,這些疼痛,從四肢百骸向心臟集中,如同小川之匯于大海,最后,那心臟就絞扭著痛成了一團。</br> 終于,她走回了新仁大廈。</br> 她打開房門進(jìn)去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多鐘了。</br> 秦非和寶鵑仍然在客廳中等著她。因為她遲遲未歸,兩人都覺得是種好的預(yù)兆,只要談得久,就證明沒有僵。他們并沒打電話到展家去問,也沒猜到潔齡會在街上游蕩。他們等得越久,信心就越強。在這種信心中,寶鵑撐不住,就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中睡著了。秦非仍然坐在那兒,一支又一支地抽著煙,煙灰缸已堆滿了煙蒂。</br> 聽到門響,秦非抬起頭來。同時,寶鵑也立刻驚醒了。跳起身子,她縮到秦非身邊,抬頭望著潔齡。</br> 潔舲站在那兒,眼光直直地看著他們,他們呆住了,什么話都不必多問了,潔舲的臉色,已經(jīng)把一切都說得清清楚楚了。</br> 她筆直地向他們走來。秦非坐在沙發(fā)中,渾身僵硬得像塊石頭,他機械地熄滅了手中的煙蒂。寶鵑下意識地往秦非身邊靠攏,感覺得到秦非的身子在發(fā)抖。</br> 潔舲在他們夫婦二人面前站住了。她默立了兩分鐘,眼中依然是干干的,臉色慘白,而毫無表情。她就這樣默默地瞅著他們,然后,她對著他們跪了下來,她的身子緩緩地向下俯,俯倒在他們兩人懷中,她的雙手,一只伸向了寶鵑,一只伸向了秦非。</br> 秦非的雙膝猛烈地顫抖起來,他伸手摸索著她的頭發(fā),她的頸項,她的面頰,他的手指也顫抖著。</br> 寶鵑驚悸地看著潔舲那弓起的背脊,張著嘴,她想說話,卻無法出聲。</br> 淚水突然像打開了的閘,一下子就涌出了潔舲的眼眶,迅速地泛濫開來,濡濕了秦非和寶鵑的衣服。</br> 第11章</br> 這是漫長的一日。</br> 秦非給潔舲注射了一針鎮(zhèn)靜劑,讓她睡覺。寶鵑決定請一天假守著她,而秦非,他仍然必須趕到醫(yī)院去,這天早上一連四小時,他是某醫(yī)院的特約醫(yī)師,有許多他固定的病人,專門來掛他的號,他不能請假。</br> 這天對牧原來說,也不是好過的。他正好一天都沒課,他就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父母敲門他也不理。展翔夫婦昨晚早已聽到牧原的吼叫,知道婚事已經(jīng)吹了,對他們而言,這就是一塊石頭落了地,總算是免掉一場“家門之辱”。至于牧原不想見人,這也是人情之常,所有受了傷的動物,都會藏起來去獨自養(yǎng)傷。牧原在養(yǎng)傷,展翔夫婦也不打攪他,只是不斷為他送進(jìn)去一些果汁、三明治、西點,和咖啡。他也會坐下來,喝掉咖啡,吃點東西。但是,大部分的時間,他只是在房間里走來走去。</br> 在經(jīng)過一夜的“痛楚”之后,牧原思想已經(jīng)逐漸清晰,沒有昨夜那樣混亂、震驚和憤怒了。他開始回憶和潔舲認(rèn)識的一點一滴,植物園、歷史博物館、看電影、夢園咖啡廳……越想就越有種心痛的感覺,再細(xì)細(xì)追憶,潔舲愛他,似乎一直愛得好苦,多少次欲言又止,多少次決定分手,多少次對他一再強調(diào)自己并不美好……他想起潔舲昨晚的話:</br> “我沒有引你入歧途,是你自己走入歧途!”</br> 他又想起潔舲另外的話:</br> “你從不會要一個豌豆花的!是不是?如果你早知道我是豌豆花,你早就不要我了!”</br> 他停止踱步,坐進(jìn)沙發(fā)里,灌了自己一杯濃濃的咖啡,拼命維持自己思想的清晰。豌豆花。潔舲。他把這兩個完全不同的人物,像拼積木似的硬拼在一起。潔齡就是豌豆花,如果自己一上來就知道謎底,真的還會追她嗎?他自問著。不。他找到了答案,他不會。他會把她當(dāng)個“故事”來看。他不會去追一個“故事”來做“妻子”!潔舲對了,他受不了的是這份真實!潔舲對了!他是個“完美”主義者,他受不了不完美,不論這不完美的造成原因是什么。打碎了的碗就是碎了,不管是怎么打碎的,碎了就是碎了!潔舲知道他不要碎了的碗,所以她幾度欲言又止。他思索著,喝著咖啡,奇怪,潔舲怎能那樣了解他呢?是的,他生氣,并不是她說晚了!他只是受不了這件事實!</br> 他吸著氣。過去了。一段轟轟烈烈的戀愛,就這樣過去了!就這樣結(jié)束了。但是,他怎么仍然會心痛呢?想到潔舲(一只打碎的碗)怎么他仍然心痛呢?想到她在梧桐樹下背唐詩,想到她在歷史博物館里談“大江東去”……她真會“裝模作樣”啊。不!他心痛地代她辯解著,她從來沒裝模作樣過,從沒有!她所流露的一直是她自己……潔舲,一條潔白的小船。</br> 他的頭越來越昏了,一夜沒睡,又是酒又咖啡,他的胃在痙攣。他努力要想一些潔舲可惡的地方,她陰險,她卑鄙,她欺騙,她玩弄他……不。他又代她辯解著,她并不是這樣的!她真的曾經(jīng)想逃開他,她真的掙扎著告訴他,她并不是他幻想中的她,她真的警告過他。她說過:不要讓我那個“謎”來“玷污”了你!她用過最重的字“玷污”,是自己拒絕去聽的,是自己死纏住她的……</br> 天哪!這種矛盾而痛楚的思想折磨得他快發(fā)瘋了。而在這些混亂的思緒中,潔舲昨夜臨走時那張絕望而悲憤已極的面龐仍然在他眼前擴大……擴大……擴大……終于,擴大得整個房間里都是那張臉——絕望而美麗!</br> 他累極了,中午的時候,他歪在沙發(fā)上,恍恍惚惚地睡著了片刻。然后,他被一陣混亂的聲音驚醒,聽到客廳里傳來了秦非的咆哮聲:</br> “叫他出來見我!我不管他睡著沒有!叫他出來見我!否則我一重重房門闖進(jìn)去……”</br> “你要我報警嗎?”展翔在惱怒地喊,原來,父親今天也沒上班。</br> “請便!”秦非的語氣激烈而干脆,“你報了警,我還是要見你家那個圣人!那個完人!那個始亂而終棄的混蛋!”</br> “你說他始亂而終棄嗎?”展翔大怒,“你有沒有用錯了成語!”</br> “展先生,您飽讀詩書,受過中外教育,你認(rèn)為‘亂’字指的僅僅是肉體嗎?你不知道精神上的‘亂’比肉體上的更可怕嗎?你以為展牧原的行為高尚嗎?我告訴你!他并不比魯森堯高尚多少……”</br> “你——給我滾出去!”展翔大吼。</br> 牧原跳了起來,打開房門,他直沖到客廳里去。然后,他一眼看到秦非正漲紅了臉,雙目炯炯地冒著火,在那兒喊叫著,而父母都?xì)獾每彀l(fā)暈了,傭人司機們?nèi)谏祛^伸腦地看著,議論紛紛。他立刻沖向了秦非,攔住了父母,他說:</br> “秦非,你要找我,你就沖著我來,別打擾我父母!我的事和我父母無關(guān)!”</br> “好!”秦非瞪著他,眼睛都紅了。然后,他走近他身邊,在大家都沒料到的情況下,迅雷不及掩耳般地對他下巴就揮了一拳。牧原被這意外的一拳打得直摔出去,撞倒了茶幾,摔碎了花瓶,滿屋子“乒乒乓乓”的碎裂聲,齊憶君開始尖叫:</br> “老趙!老趙!去報警!”</br> 展翔也在叫:</br> “老趙!老趙!上去打電話!”</br> 牧原從地上爬了起來,大吼了一聲:</br> “別動!都別動!”他用手背擦掉了唇邊的血跡,瞪視著秦非。“你來的目的,你想和我打架嗎?我告訴你,你并不一定打得過我……”</br> “我知道!”秦非說,緊緊地盯著他!“我不想來跟你打架!我只想打你!打你這個無情無義,不懂感情,不懂完美,不配和潔齡談戀愛的混蛋!這次,算我和寶鵑、潔齡大家聯(lián)合大走眼,我們高估了你!甚至,高估了你的家庭,高估了你的父母!你們以為潔舲配不上你們這個家庭嗎?你們以為她的過去會玷污了你們嗎?錯了!你們都錯了……”</br> “不管錯不錯,是我們家的事……”展翔打斷他。</br> “爸!”牧原阻止了父親,“你讓他說!”他盯著秦非。“你認(rèn)為她不會玷污我們家,你為什么不把真相告訴我?”他質(zhì)問著,“你是最知道底細(xì)的,你為什么不敢把真相說出來!”</br> “因為——潔舲愛你!渾球!”秦非怒吼,“現(xiàn)在,就是真相揭穿的結(jié)果!早一步遲一步都是一樣!展牧原,你難道不知道潔舲為了愛你,要忍受多少內(nèi)心的煎熬嗎?你不知道她愛得多矛盾多痛苦嗎?你不知道在你出現(xiàn)之前,她反而過得平靜幸福嗎?是的,她有個不堪回首的童年,但是,她有什么錯?”他又激動起來,聲音高亢而悲憤,“她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不能選擇父母,不能選擇命運,不能選擇生活!她被繼父強暴虐待,遍體鱗傷,也是她的錯嗎?如果她能避免,她會愿意自己陷入那種悲慘的情況中嗎?你們不知道,一個僅僅只有十二歲的女孩,頭發(fā)被燒焦,渾身衣服著了火,懷著四個半月的孕,連自己最心愛的一只狗都被打死了……這樣的一個女孩,飛奔在街道上,尋求這世界上最后的溫暖……不,你們永遠(yuǎn)不能想象那場面,你們永遠(yuǎn)不會對這樣一個孩子伸以援手,因為你們怕她身上的火延燒到你們身上,怕她那血污的手弄臟了你們的潔白——因為她那時就是個謎。你們不會讓任何殘忍的謎來破壞你們家庭的和諧。所以,中國人都是自管門前雪,不去掃他人瓦上霜的民族!那個女孩,一生都在無助中,一生都在悲慘中,是她的錯嗎?是她的錯嗎?”</br> 他越說越激動,他逼視著展牧原,又逼視向展翔夫婦。</br> “那個孩子,當(dāng)她在醫(yī)院里醒來,你們知道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嗎?天堂!她說天堂!她看到白色的墻和白色的被單,就以為自己進(jìn)入了天堂,因為那對她來說是太美好了!哼!”他咬咬牙,聲音降低了一些,“連這個‘天堂’都不是她自己選擇的,我把她放進(jìn)去的!展牧原!”他沉痛地說了下去,“假若我那時預(yù)知她會碰到你,會面臨她更悲慘的人生,我當(dāng)時就不該救她,就該讓她活活燒死!那時燒死比現(xiàn)在讓你來殺死她還仁慈一百倍!只是我無法預(yù)測未來!我們?nèi)t(yī)院,何老院長,都不能預(yù)測未來,所以我們救了她!你們不知道,當(dāng)我們必須告訴她,她已懷孕時,她瘋狂般地咬自己,打自己,尖叫著說: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她那么自卑,她認(rèn)為自己跳進(jìn)太平洋,也洗不干凈了。我們再一次救了她,請心理醫(yī)生治療她,告了魯森堯,把魯森堯送進(jìn)監(jiān)獄,說服她生命仍然有意義。然后,等她生產(chǎn)后,把她那個嬰兒交給家協(xié)送走了。她,才十二歲,終于擺脫了魯森堯的魔掌,擺脫了噩夢一般的過去。請問你們各位,請問你,高貴的展牧原先生,”他不吼叫了,他的聲音沉痛而悲切,“她有權(quán)利活下去嗎?她有權(quán)利再開始一段新的人生嗎?”</br> 展牧原呆了,展翔夫婦也呆了。室內(nèi)安靜了兩秒鐘。</br> “好,”秦非繼續(xù)說,“何老院長說,給她一個全新的名字,讓豌豆花從此成為過去。我為她取名潔舲,因為她那么熱愛白色,因為她的本質(zhì)……展牧原,你該了解她的‘本質(zhì)’,如果你愛過她!她的本質(zhì)就是潔白的,像一條潔白的小船。這樣,豌豆花死了,何潔舲重生!連這次‘重生’,也不是她自己選擇的,是我們幫她決定的!可憐的潔舲!如果我早能預(yù)測她會遇上你這位高貴的展公子,她還是不要‘重生’比較好!她進(jìn)入中學(xué),所有的才氣完全展開!她愛書本,愛唐詩,愛文學(xué),愛藝術(shù)……她從沒有裝假,她就是這樣一個天生帶著幾分詩意的女孩!從中學(xué)到大學(xué),你們知道有多少男孩子在追求她嗎?你們知道醫(yī)院里的小鐘明知她的過去,依舊愛得她要死嗎?可是,她擺脫了所有追求者,直到她苦命,去看什么書法展,而遇到了你!展牧原,當(dāng)初,也不是她選擇了你!而是你選擇了她!你知道你帶給她多少痛苦和困擾嗎?你知道她根本不敢愛你嗎?你知道她就怕有今天這一天發(fā)生嗎?結(jié)果,你癡纏不休,我和寶鵑推波助瀾,我們再一次把潔舲打入地獄!展公子,展先生,展夫人,”他有力地說,“我知道你們一家高貴,我知道你們一家正直,我知道你們一家都了不起,所以,才放心地把潔舲交到你們手里。是的,潔舲就是豌豆花,是的,潔舲已非完璧,是的,潔舲有段不堪回首的童年……這些,就讓你們把潔舲所有的優(yōu)點,所有的本質(zhì),都一筆抹殺了嗎?展牧原,”他逼視著牧原,語氣鏗鏘,幾乎是擲地有聲的,“你責(zé)備我們不說出真相,你知道,人性是什么嗎?人性是自私的,是只會為自己想,不會為別人想的!當(dāng)初,潔舲就要告訴你,是我和寶鵑阻止了她,勸她不要和人性打賭!我們知道她會輸!好,昨晚發(fā)生了些什么,我并不完全知道,我只知道潔舲果然輸了!昨晚,也是我們支持她來坦白的,結(jié)果,她輸了……”</br> “不!”展牧原直到此時才插口,“是我們先發(fā)現(xiàn)了真相!那酒鬼向我們敲詐十萬元,潔舲來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什么都知道了!”</br> “哦!原來如此!”秦非重重地點著頭,狠狠地看著展牧原。“你知道魯森堯這個渾蛋為何會現(xiàn)形嗎?都是你!你去出版什么攝影專輯!你虛榮,你賣弄!你認(rèn)為你的攝影好,你巴不得全天下知道你有個像潔舲那么漂亮的女朋友!你要表現(xiàn),你要出風(fēng)頭!事實上,魯森堯隨時可以打聽出潔舲的下落,因為當(dāng)初打官司,我和院長統(tǒng)統(tǒng)出席作證,他知道潔舲在我們手上。只要到醫(yī)院里,打聽我的地址,就可輕易地找到潔舲。但,這些年來,他并沒有來煩我們,潔舲已經(jīng)擺脫開他的糾纏了。因為,他知道,糾纏我們對他沒有好處,說不定再把他送進(jìn)監(jiān)牢,他不敢再出現(xiàn)!直到你自作聰明去出版了一本攝影專輯,那個瘋子無意間看到了,他的知識水平那么低,又有些酒鬼朋友慫恿,以為潔舲是大明星了,有錢了!他利欲熏心之下,就跑來敲詐了!等到發(fā)現(xiàn)潔舲有你這樣一位男朋友,你們展家的聲望地位,又誘惑他來向你們下手!那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壞蛋,又黑心,又下流,又無恥,又無知的混蛋,不過,他是被你那本攝影專輯引出來的!”</br> “可是,”展牧原憤憤地說,“他本來就存在,對不對?我出版不出版攝影集,他都存在,對不對?即使他不出現(xiàn),難道潔舲生命就沒有這一段了?難道只要能隱瞞一輩子,就算這事沒有發(fā)生過?秦非,你公正一點,世界上沒有永久的秘密,這秘密遲早會拆穿的!”</br> “是!”秦非說,“秘密遲早會拆穿的!我們現(xiàn)在也不必去研究秘密如何拆穿的問題!反正,秘密是拆穿了!反正,你們知道整個來龍去脈,和所有的事實了!”他盯著展牧原,“瞧!這就是人性!你們知道了秘密,立刻想你們被騙了,立刻想你們上當(dāng)了,立刻想你們被玷污了……你們有任何一個人為潔舲設(shè)身處地地想過一下嗎?你有嗎?展牧原,你這個口口聲聲說為她,可以為她活為她死的人,你為她的立場想過一絲絲嗎?你!怎能愛一個人而不為她想,只為你自己想,你才是個偽君子……”</br> 展牧原挺直了背脊,緊盯著秦非,他重重地吸了口氣,眼睛瞪得好大好大,他啞著聲音說:</br> “秦非,原來你在愛她!”</br> “是的,展牧原,我在愛她!”他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我一直在愛她!當(dāng)她滿頭冒煙向我奔來,當(dāng)她和自己的噩運奮斗掙扎,當(dāng)她堅決終身蒙羞也要出庭告魯森堯……你們必須了解,當(dāng)初也可以不告的,很多被強暴的女孩為了名譽忍氣吞聲。要出庭作證是需要勇氣的!如果當(dāng)初不告,可能今天你們也不至于這樣輕視她了。”他頓了頓,“是的,當(dāng)她拼命念書,當(dāng)她帶著珊珊和中中唱兒歌,當(dāng)她終于建立起自我,又會笑又會愛又會體貼周圍每個人的時候,我愛她!我完全不否認(rèn)我愛她!”他凝視展牧原,“或者,我也該愛得自私一點,只要我告訴她我愛她,你就不見得能闖進(jìn)來了!”</br> “那么,”展牧原拼命要拉回一些自我的尊嚴(yán),“你為什么不愛得自私一點!你才是偽君子!你甚至不敢面對你自己的愛情!”</br> “你總算說了人話!”秦非冷冷地接口,“不錯,我也是偽君子,另一種偽君子。愛情的本身,原就包括自私和占有,畢竟,我不是《雙城記》里的男主角!但是,我如果占有了潔舲,對寶鵑是不忠,對潔舲是不義。我也愛寶鵑,很深很深地愛寶鵑。潔舲,是我救下來的女孩,我可以在心里愛她,不能去占有她,那太卑鄙了!何況,我又誤以為,你比我更愛她!哼!”他冷笑一聲,“是的,我不否認(rèn),我也有虛偽的地方!主要的是,我認(rèn)為她愛你,她確實愛你,這才是最重要的!而你……又能給她幸福!結(jié)果,我高估了你!展牧原!我高估了你!”</br> “你還來得及告訴她!”牧原僵硬地說。</br> “你要我這么做嗎?”秦非問,他平靜了下來,他的語氣變得非常非常平靜了,“在我和你談了這么久以后,你仍然要我這么做嗎?很好!就這么辦吧!”他轉(zhuǎn)過身子,大踏步地向門口走去,同時,丟下了一句:“再見!”</br> 展牧原不由自主地向前追了兩步,急促地喊:</br> “秦非!”</br> 秦非站住了,慢慢地回過頭來,深刻地注視著展牧原。牧原的臉色很白很白,秦非的臉色也很白很白,兩個男人對視著,室內(nèi)的氣氛很緊張。展翔夫婦呆怔著,有呼吸不過來的感覺。時間仿佛過去了一世紀(jì)那么長久,展牧原才開了口,從內(nèi)心深處挖出一句話來:</br> “你愛得深刻,我愛得膚淺!”</br> 秦非搖了搖頭。</br> “你錯了。你愛得自私,我愛得懦弱!”他抬頭看看窗外的天空。“你顧慮名譽,苛求完美!我顧慮家庭,苛求面面俱到!潔舲,怎樣都會變成犧牲品!好,我走了!”他繼續(xù)向門口走去。</br> 展牧原又急追了兩步,叫著說:</br> “你去哪里?”</br> “我?”秦非頭也不回地說,“遵照你的吩咐,去告訴潔舲,我愛她!”</br> 展牧原沖口而出:</br> “秦非,你敢!”</br> 秦非迅速地掉過頭來,激烈地說:</br> “我為什么不敢?我可以告訴潔舲,也可以告訴寶鵑,我最起碼可以做到坦白和真實。至于道德禮教那一套,滾他的蛋!我可以愛她們兩個!說不定,我也會被她們兩個所愛……”</br> “你會被她們兩個亂劍刺死!”牧原喊。</br> “我被亂劍刺死,又關(guān)你什么事?”秦非說,“我絕不相信,你會愛惜起我的生命來了。”</br> 展牧原重重地吸一口氣,好像快要窒息一般,他瞪視著秦非,張著嘴,終于用力喊了出來:</br> “你被亂劍刺死,是你的事!你招惹潔舲,就是我的事了!”他回頭看著父母,眼睛里閃著亮幽幽的光芒,他的聲音痛楚而堅決:“爸爸,媽,對不起。如果你們認(rèn)為潔舲使家門蒙羞,仍然比死掉一個兒子好,是不是?”說完,他沖過去拉住了秦非的手腕:“要走一起走!你不許招惹潔舲,那畢竟是——我的未婚妻!”</br> 秦非昂著頭,展牧原也昂著頭,他們一起昂起頭,揚長而去。</br> 展翔夫婦,從頭至尾都愣在那兒,愣得說不出任何話來。</br> 第12章</br> 當(dāng)秦非和展牧原趕回家里的時候,正是家中亂成一團的時候。寶鵑一看到秦非,就撲奔了過來,用緊張得出汗的手,一把抓住秦非說:</br> “秦非,潔舲不見了!”</br> 秦非的心臟驀然“咚”地狂跳了下,就從胸腔中一直往下墜,往下墜,似乎墜到了一個無底無邊的深淵里。他回頭看牧原,后者臉色如死般灰白,眼里流露著極端的恐懼與焦灼。</br> “不忙,”秦非勉強鎮(zhèn)定著自己,“你說她不見了,是什么意思?不見多久了?”</br> “大概一小時以前,我看她睡得很好,珊珊放學(xué)說要運動褲,我不過帶珊珊去青年商店,買了條運動褲回來,前后只有二十分鐘,但是潔舲已經(jīng)不見了!”</br> “她……她……”牧原聲音帶著震顫,“會不會去買什么東西?會不會餓了?會不會只到街角走走,馬上就會回來?”</br> “有誰看到她出去嗎?”秦非緊張地問。</br> “是,中中看到了。”寶鵑忽然眼底充滿了淚水,她咽聲說,“你最好問問中中,我覺得……我覺得……有些不對勁。”</br> 中中被叫到客廳里來了,張嫂也來了,所有的大人都圍著個小中中。中中卻眉飛色舞,若無其事地說:</br> “潔舲阿姨去找展叔叔了!”</br> 牧原蹲下了身子,握住中中的胳膊。</br> “沒有!”他嚷著,“中中,你看,我在這兒,潔舲阿姨沒有去找我,她有沒有告訴你去哪里?”</br> 中中看著牧原,閃了閃眼睛。</br> “奇怪,”他說,“如果她不是去找你,為什么穿得那么漂亮呢?”</br> “中中,”秦非迫切地盯著他,“她穿了件什么衣服?快說。”</br> “白顏色的。”</br> “要命!”秦非喊,“潔舲阿姨十件衣服有八件是白色的,你說漂亮是什么意思?”</br> “那衣服上有好多花邊呀,裙子上也有花邊呀……”</br> “聽我說!”寶鵑插嘴,“是拍照穿的那件,拍‘潔舲’那張照片穿的那件!我剛剛?cè)z查過她的衣櫥,確定是那件!你們看,現(xiàn)在是下午兩點,她中午一點鐘出去,如果只到街頭走走,為什么要穿上自己最心愛又最正式的衣裳?她平常都穿件白襯衫白牛仔褲出去,那件衣裳,長裙拖地,只有赴宴會才用得著。”</br> “或者拍照片!”牧原說,“她會去拍照嗎?”</br> “你不要傻了!”秦非對他吼,“她拍照干什么?再出版一本專輯嗎?”</br> “中中,”寶鵑又抓住了中中,“潔舲阿姨出去的時候,有沒有說什么?”</br> “有啊!”中中感染到空氣中的緊張,他也不笑了。“我要潔舲阿姨帶我一起出去,她說:‘中中,這次不能帶你了!’我說要她帶玩具回來給我。她想了想說:‘我會帶一朵火花回來給你!’”</br> “什么?”牧原問,“火花?”</br> “是啊!”中中挑著眉,“上次菜市場不是也有人在賣嗎?一根棍子,上面會嘶嘶嘶地響,一直冒著火花,有藍(lán)的、紅的、綠的……好漂亮啊!我要張嫂買給我,張嫂就是不肯。”</br> “是手里拿的‘焰火’啦!”張嫂說,“不過,我不懂大家為什么那么著急啊,潔舲小姐睡醒了出去走走是常有的事呀!散散步就會回來!穿件漂亮衣服也是很平常的事呀,潔舲小姐穿什么反正都漂亮!”</br> “寶鵑,”秦非說,“你查過她的房間嗎?有沒有留條什么的!”</br> “沒看到!”寶鵑說,“不過,不妨再查一遍!”</br> 秦非奔進(jìn)潔舲的房間,房間整整齊齊,連床都鋪好了。他在枕頭底下、床單下面看了一遍,什么都沒有。沖到書桌前,他看著書桌,干干凈凈的,拉開抽屜,筆墨、稿紙、小說大綱……也都整齊地放著……看不出絲毫凌亂。是的,可能只是大驚小怪,可能她出去散散步,可能她在下一分鐘就會走進(jìn)家門……他想著,看到牧原一臉憔悴、焦灼、懊惱與悔恨,他反而不忍起來:</br> “別急,牧原,或者她真的去你家了,或者她不服氣想再找你談?wù)勄宄彼ба溃瑵嵟z太傲了,這可能性實在不很大。但,牧原已經(jīng)整個臉都發(fā)起亮來。他拍著膝蓋說:</br> “對呀!怎么那么傻!”</br> 他沖到電話機旁邊,立刻撥回家,才問了兩句,就頹然地掛斷了電話,說:</br> “沒有。她沒有去過!”</br> 秦非徒勞地瞪著室內(nèi)的一件一物,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本小說上,他曾和潔舲討論過的小說……芥川龍之介。打開來,他立刻看到潔舲用紅筆細(xì)心勾畫出來的幾句:</br> 架空線依然散發(fā)出來銳利的火花。他環(huán)顧人生,沒有什么所欲獲得的東西,唯有這紫色的火花……唯有這凄厲的空中火花,就是拿生命交換,他也想把它抓住!</br> 秦非砰然一聲把書合攏,眼色慘淡。是了,火花。她所謂的火花。她要以生命交換的火花,那一剎那的美!對她而言,這一剎那的美已經(jīng)得到又失去了,以后的生命不會再美了。這一瞬間,他想起了潔舲和他談過的所有的話:“生時麗似夏花,死時美如秋葉”,“生而何歡,死而何懼”,他再從書架上取出三島由紀(jì)夫的全集,一本本翻過去,有一頁稿飄了下來,上面是潔舲的手抄稿,但是她改動了幾個字:</br> 精神被輕視,肉體被侮蔑。</br> 歡樂易逝去,喜悅變了質(zhì),</br> 淫蕩非我愿,純潔何所覓?</br> 易感的心早已磨鈍,</br> 而詩意的風(fēng)采也將消失。</br> 這首詩的后面,她還另外寫了一首小詩:</br> 當(dāng)美麗不再美麗,</br> 當(dāng)詩意不再詩意,</br> 當(dāng)幸福已像火花般閃過,</br> 當(dāng)未來只剩下丑陋空虛,</br> 那就只有——</br> 安詳?shù)爻脸了ァ?lt;/br> 切莫為生命的終去而嘆息,</br> 更無須為死亡而悲泣,</br> 生命的無奈是深沉的悲劇,</br> 讓一切靜止、靜止、靜止。</br> 結(jié)束悲劇才是永恒的美麗!</br> 潔舲寫于一九七六年春</br> 秦非閉了閉眼睛,把紙條塞進(jìn)牧原手中。他心里已經(jīng)雪亮雪亮,完全明白了。潔舲的預(yù)感,一向強烈,一九七六年春,幾個月前的事了!她早就寫好了這張紙條,早就給自己準(zhǔn)備了退路!她把紙條夾在三島的書中,是因為她和他談過三島對死亡的看法,一種凄涼悲壯的美!如果她有朝一日,面臨到今天的局面,逃不掉生命加諸于她的各種“無奈”,而讓所有“重建”的美麗都又化為丑陋。她會結(jié)束自己,她會去追尋那“永恒的美麗”!世界上只有一種“美麗”是“永恒”的,那就是在“風(fēng)采消失前”的“死亡”。秦非呆怔了幾秒鐘,什么都不必懷疑了!潔舲連他會到三島由紀(jì)夫的全集中來找她,都已經(jīng)事先料到了!他回頭去看牧原,后者的臉上已毫無人色,眼中充滿了極端的悔恨、絕望、和恐懼!他也懂了!他終于也了解潔舲了!只是,恐怕他已經(jīng)了解得太晚太晚了!</br> “寶鵑!”秦非沙啞地喊了出來,“去査所有旅社投宿名單,雖然是大海撈針、總比不撈好!張嫂,去報警!再有,醫(yī)院……醫(yī)院……”他抓住了寶鵑:“寶鵑,如果她安心想死,她會采取什么方法?”</br> “靜……靜……”寶鵑的牙齒打著戰(zhàn),“靜脈注射!”</br> 是的,靜脈注射!她早就學(xué)會了所有護士的專長!秦非放開寶鵑,沖到隔壁的配藥間去。好半晌,他出來了,臉色如紙般刷白刷白。</br> “寶鵑,我們還剩多少瓶生理食鹽水?”他問。</br> “記錄上不是有嗎?”</br> “是的,我查了記錄,少了一瓶!”他瞪著寶鵑,“一瓶生理食鹽水,當(dāng)然還有注射針和橡皮管,另外,她帶走了三克的P***!”</br> 寶鵑的臉立即變得和秦非一樣慘白了。</br> “她帶走了什么?”牧原睜大眼睛,急切而焦灼,“那是什么?毒藥嗎?”</br> “麻醉前用的引導(dǎo)劑!”秦非一下子就失去了全身的力量,他跌坐在椅子里,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前方,臉上毫無表情。他的聲音變得非常低沉,低沉得近乎平靜,平靜得近乎空洞,空洞得近乎麻木,“不必再慌亂,不必再找她了!她完了!她不會活著回來了。那藥,只要用0.5克就足以讓人入睡。她把三克加在生理食鹽水中注射,是連‘失誤’的機會都不給自己!假如她直接注射,這種藥的藥力太強,她很可能注射到一半就睡著了,因而會注射不夠量而被獲救!假若用生理食鹽水,她可以只用半瓶水,那么,十幾分鐘之內(nèi),她就把一切都結(jié)束了。”他頓了頓,清晰地吐了出來,“死定了!我告訴你們,她死定了!”</br> 牧原雙腿一軟,就跌倒在地毯上。掙扎著,他坐了起來,頭在暈眩著,胃在翻騰著,心在絞痛著。他抓緊了一張椅子,手背上的青筋全凸了出來,他用盡全身的力量,才吐出幾句話:</br> “或者,她還沒有動手!只要找到她在什么地方,她總要……找一個地方動手!”</br> “對!”寶鵑急促地喊,“或者還來得及,只要她還沒動手!查旅社名單!她一定會去投宿某家旅社……”</br> “來不及了!”秦非的聲音仍然空洞,“全臺北有幾百家?guī)浊Ъ衣蒙纾瑏聿患傲耍《遥芸赡懿蝗ヂ蒙纾€荒郊野外,風(fēng)景優(yōu)美的地方……”</br> “船!”牧原忽然大叫,從地毯上跳起身子,他發(fā)瘋般的狂喊狂叫:“船!那條船!我們漆成白色,租來拍照的那條船!我們叫它潔舲號!”</br> 秦非的眼睛驀然閃亮了,這是發(fā)現(xiàn)失去三克P***之后,他第一次有了希望和力量。他也直跳起來,伸手一把捏住牧原的胳膊,幾乎把他的骨骼都捏碎,他用震耳欲聾的聲音,大吼著說:</br> “在哪兒?船在哪兒?”</br> “青草湖!”</br> “先報警!”寶鵑喊,奔到電話機前面,先撥一一九專線,再撥青草湖管區(qū)警局。</br> 然后,他們開了車,向青草湖飛馳而去。</br> 他們沒有猜錯,潔舲確實租了那條全白的船,穿上她最美麗的、全白的衣服……一如展牧原給她拍的那張名叫“潔舲”的照片……只是,她沒有打傘。她也帶了好多白色的小花,只是,在白色小花中,還有大把大把紫色的花朵,租船的老板以為她又要拍照,記得她的道具都是白色,還問她那紫色花朵做什么用的,她笑著說了句:</br> “世界上沒有純白的東西,純白太干凈。這是打破純白用的。”她舉起那紫色小花,望著那船老板說:“這種花……有沒有一點像豌豆花?”</br> 船老板笑著說“像”,事實上,他根本弄不清楚,豌豆花是什么樣子的。</br> 就這樣,潔舲穿著一身白衣,劃著一條白船,帶著許多白色和紫色的小花,還有一瓶生理食鹽水、三克的P***和靜脈注射器具,上了這條通往另一個世界,另一個可能充滿美麗、祥和、詩意、溫柔、仁慈,和愛的世界的小船。</br> 船沒入煙霧蒼茫中,船老板還在想:</br> “多么美麗的女孩!劃船的樣子像一張畫!”</br> 他們在黃昏時分才找到這條船。</br> 潔舲躺在船中,面容十分平靜,手里捧著花束,靜悄悄的,就像是睡著了。靜脈中的針頭插得很準(zhǔn)確,橡皮膏也固定得很牢。她把船槳豎起來,用繩子綁在槳槽上面,做了個臨時的架子,生理食鹽水再綁在船槳上面,繩子及工具都是她帶去的,她安排得非常細(xì)心和周到。那瓶生理食鹽水和里面的P***都早已注射得涓滴不剩。</br> 她的睫毛垂著,嘴角微向上卷,幾乎是在微笑。落日的光芒染在她臉上,使她的面頰依然反射著紅光,嘴唇依然紅潤,臉孔依然生動。她看起來好美好美,好寧靜好寧靜,好安詳好安詳。</br> 她的花束下,壓著一張紙,上面龍飛鳳舞般、筆跡十分瀟灑地寫著:</br> 我終于知道天堂的顏色了,它既非純白,也不透明,它是火焰般的紅。因為天堂早就失火了,神仙們都忙著救火去了,至于人間那些庸庸碌碌的小人物,它們實在管不著了。</br> 這是潔舲最后的留言,以她的筆觸來看,她似乎只是在講一個笑話而已。就像她唇邊的那朵微笑,她仿佛溫柔地在嘲弄著什么。無怨,無恨,也無牽掛。</br> 展牧原一句話也不說,他注視著那小船,注視了好久好久。然后,他對著那小船慢慢地跪了下去,跪在那兒,動也不動,像一尊石像。</br> 秦非站著,傲然挺立,他仰起頭來,望著天空。</br> 那是黃昏時分,天空被落日燒紅了,火焰般的紅,一直蔓延到無邊無際。</br> ——全書完——</br> 一九八三年六月十四日凌晨初稿完成于臺北可園</br> 一九八三年八月廿八日深夜修正完成于臺北可園</br> 一九八三年十月四日夜再度修正于臺北可園</br> 編者按:潔舲自殺所用的藥物,作者曾寫出全名。經(jīng)詢專業(yè)醫(yī)師,確能置人于死,為安全計,征得作者同意,刪除藥名,僅以“P***”代表。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