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br> 中午時分,芷筠趕到了醫(yī)院。</br> 到醫(yī)院去以前,她先去看過竹偉,給他送了幾件毛衣和夾克,抱著那些衣物,她神思恍惚地走進派出所,整個人都頭昏昏而目涔涔。因為這些衣服都是殷超凡買的。在派出所,警員只允許她留下東西,而不同意她見竹偉,據(jù)說:</br> “我們好不容易讓他安靜了下來。”</br> 她不知道他們用什么方法讓他安靜了下來。她想問,卻終于沒有問,只是被動地、凄然地點了點頭。自從出事之后,她的喉嚨中始終哽塞著一個極大的硬塊,使她言語艱難。她只能大睜著那對濕潤的、黑蒙蒙的眸子,哀哀無告地望著警員。這眼光使那警員心軟了,感動了。于是,他安慰地說:</br> “你先去吧,如果沒有人告他,我們頂多拘留他三天。三天以后,沒有意外,你就可以把他帶走,好嗎?”</br> 芷筠仍然哀求似的望著他。</br> “你還有什么不放心呢?”警員說,“在我們這兒,他最起碼很安全,沒有人會打他,也沒有人會被他打!”</br> 芷筠點了點頭,一語不發(fā)地,她轉(zhuǎn)身走出了派出所,機械得好像整個身子與意志,都不屬于她自己。于是,她來到了醫(yī)院。</br> 才跨進醫(yī)院,霍立峰就迎了過來:</br> “他在五〇八病房!”他說,看著她,“放心!他不會死!”</br> 芷筠感謝地抬眼看天,臉色始終雪白雪白,她晃了晃,身子搖搖欲墜。霍立峰慌忙一把抓住了她。</br> “你別暈倒哦!”他叫,“去沙發(fā)上坐一下吧。”</br> 芷筠搖搖頭,軟弱地靠在柱子上,她繼續(xù)睜大了眼睛,詢問地望著他,喉嚨口的硬塊在擴大,她無法開口說話。她費力地咽了一口口水,只是說不出話來。</br> “我告訴你,”霍立峰看出她所迫切想知道的事,“他的肋骨斷了兩根,左手臂骨折斷,內(nèi)出血,大約是脾臟破裂,所以開刀割除了脾臟,現(xiàn)在,手術已經(jīng)完了,他渾身上滿了石膏。我親口問過醫(yī)生,沒有生命危險,也不會成為殘廢,但是,他起碼要在醫(yī)院里躺三個月!”他停了停,又說:“竹偉怎么會下手這么重,我真不明白!這個殷超凡也是,他難道不會回手嗎?他是木頭人只會挨揍嗎?”他凝視著芷筠,后者那種近乎麻木的、難言的悲切,使他惻然而內(nèi)疚了。“對不起,芷筠。”他說,“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教他打架。”</br> 她再搖搖頭,眼珠好黑好黑,嘴唇好白好白。</br> “是……”她沙啞地,終于吐出一句話來,“是我的命!我早知道……”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出來,“我逃不過……命運!”</br> 霍立峰抓抓頭,他不知該如何幫助她,不知怎樣才能減輕她心上的痛楚和負擔,她看來早已失魂落魄,早已了無生氣,她像個飄浮的幽靈。</br> “竹偉呢?”他問。</br> “被警察抓去了。”她離開了柱子,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電梯。“我要去見超凡!”</br> 他扶住了她。</br> “芷筠!”他叫。</br> 她茫然地站住了。</br> “殷家全體的人都出動了,他們激動得很,看樣子不會放過竹偉,你要振作一點,拿點主意出來!”</br> 她不解似的看著他,默默地點了點頭。</br> “還有什么事要我?guī)兔Φ膯幔俊?lt;/br> 她“努力”地想著什么,卻又茫然地搖了搖頭。</br> “嗨!”霍立峰說,“你這樣子我真不放心!我陪你上樓吧!”</br> 她拼命搖頭,終于說了句:</br> “照顧竹偉!”</br> “好!”他挺了挺胸脯,把對警察的畏懼也拋到九霄云外去了。“我讓我媽做點吃的,我給他送去!”</br> 她再點頭。好像她最大的能力,只有點頭與搖頭。然后,她像個夢游病患一般,腳步不穩(wěn)地走了過去,進了電梯。</br> 到了五樓,她出來了,一個個門牌找過去,她終于找到“五〇八”號病房,那病房在走廊的盡頭,門口有一個小廳,有兩排長沙發(fā)。病房的門關得緊緊的,門上掛著“禁止訪客”的牌子。她呆站在那兒,瞪視著那塊牌子。舉起手來,她想敲門,又無力地垂下手去。一個護士推著兩瓶生理食鹽水走了過來,看到她,那護士有點驚愕:</br> “要看病人嗎?”她問芷筠。</br> 芷筠又點點頭。</br> “我?guī)湍銌枂柨矗 弊o士推開門,走進去了。</br> 芷筠仍然站在那兒。門里,是殷超凡,門外,是她。她茫然地瞪著這扇門,模糊地衡量著它的厚度。一會兒,門“豁啦”一聲開了,殷文淵當門而立。高大的身子像一個巨大的門神一般,他挺立在那兒,阻住了房門的入口。</br> “是你?董小姐?”他問,聲音森冷得可以凍成冰塊。“你要干什么?”他跨出房間,把房門拉攏。</br> “我……我……”她抬眼看著他,眼睛里充滿了祈求、哀切,和無助。“我要見他。”她說著,聲音很低,很啞,很固執(zhí),“請你讓我見他!”</br> 殷文淵睜大了眼睛,威嚴地、冷漠地、惱怒地、不帶絲毫同情地說:</br> “你永遠不能再見到他!在他被你那個瘋弟弟殺死以前,我必須救他!你如果有一點點良心,就別再來困擾他!他不會再要你了,你懂嗎?發(fā)生了這種事情,他絕不可能再要你了,你懂嗎?走吧!離我們殷家遠遠的!讓我們過一點平靜的日子!你如果再來糾纏不清……”他的聲音里充滿了威脅與恐嚇,“我會對付你們!讓你和那個瘋弟弟終身坐在監(jiān)牢里,別想出來!”</br> 他走進了病房,看都不再看她一眼,就把病房門關上了,她清楚地聽到房門上鎖的聲音。</br> 她繼續(xù)呆立在那兒,好半天,她才慢吞吞地挨到房門邊的沙發(fā)上,軟軟地坐了下來。她就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眼睛呆呆地瞪視著殷超凡的房門。她不知道坐了多久,門開了,護士推著空瓶子出來,對她好奇地看了一眼,就自顧自地走了。她繼續(xù)坐著。一會兒,幾位醫(yī)生結伴進去了,沒多久,那些醫(yī)生又出來了,她還是坐著。</br> 人來人往地,護士、醫(yī)生和親友們一直川流不息地出入于“五〇八”號病房。她像個雕像般坐在那兒,睜大眼睛,目送那些人進去,再目迎他們出來。她的意識幾乎是停留在一種半麻痹的狀態(tài)之中,全部思想和意志,都只有一件事,一個目標,她要見他,除了這個思想和意愿之外,她什么都不存在,什么都沒有了。</br> 她終于引起了一個護士的注意,那護士走近她,好奇而不解地望著她,說:</br> “你在等什么?”</br> 她抬頭望著護士。</br> “我要見他!”她喃喃地說。</br> “五〇八號的病人嗎?”護士溫和地問。</br> 她點點頭。</br> “你知道他現(xiàn)在不能見客嗎?”護士好心地說,“你過兩三天再來吧!”</br> 她搖搖頭。</br> “我等他!”她簡單地說。</br> “等兩三天嗎?”護士驚愕地問,審視著她。“他是你的什么人?”</br> 她再搖搖頭。</br> “什么人都不是!”她慢吞吞地回答。</br> 那護士困惑地皺起眉頭,不解地走開了。看樣子,這女孩應該也住住院才對!她那樣子,就好像大半個人都是死的!怪女孩!殷家的事情,誰弄得清楚?</br> 芷筠繼續(xù)坐著,對那護士的來與去似乎都漠不關心,她就像個化石般坐在那兒。醫(yī)院里那股特有的酒精味、消毒藥水味對她包圍過來,帶著種麻醉似的作用。她覺得自己的思想越來越飄忽,神志越來越糊涂,只有心臟深處,有那么一根神經(jīng),在那兒不停地抽搐與痙攣,那隱隱的痛楚,就由心靈深處向四肢不斷地擴散。她把頭低俯地靠在沙發(fā)背上,心里在模糊地輾轉(zhuǎn)呼號:我要見他!我要見他!我要見他!</br> 病房的門又開了,走出兩個人來,她下意識地抬眼看了看,是范書豪和范書婷!那范書婷一眼見到她,就驚愕地說了聲:</br> “嗨!哥哥!你看是誰在這兒!”</br> 她向芷筠走過來,范書豪拉了拉她:</br> “算了,別管閑事!由她去吧!”</br> 范書婷擺脫了哥哥,徑自走到芷筠身邊,在她旁邊坐下,她歪著頭打量了芷筠一會兒。</br> “你在這兒做什么?”她問。</br> “我要見他!”她機械化地回答。</br> “你要見他?”范書婷好像聽到一個稀奇古怪的大新聞一般。“你讓你弟弟把他打得半死,你還要見他做什么?你弟弟瘋成這樣子,為什么老早不送瘋人院?”</br> “他不瘋。”她低聲回答。</br> “還不瘋嗎?殷伯伯說早已派人去調(diào)査打架原因,鄰居都說你弟弟是個十足的瘋子!他能把超凡打成這樣子,除了瘋子誰做得到?超凡那身材,也不見得不會打架呀!殷伯伯說要重辦你們,我勸你還是早點離開的好!”</br> “我要見他!”她固執(zhí)地說。</br> “嗨!”范書婷怪叫著,“你這人大概也有點問題吧!超凡恨都恨死你了,怎么會肯見你?”</br> 她震動了一下,嘴角掠過一個抽搐,低下頭去,她默然不語。范書婷發(fā)現(xiàn)自己的話收到了相當?shù)男Ч陀猪樦煺f了下去:</br> “不是我說你,董小姐,你既然和那個霍霍霍什么的好,為什么又和超凡攪在一起呢?交男朋友,是不能腳踏兩條船的哦!既然給超凡撞見了,再叫弟弟來揍人,你不是做得太過分了嗎?……”她越說越憤憤不平。“我們到底還是個法治的國家呀!殷家只有這一個兒子,如果打出點問題來,你們十條命也償不了人家一條……”</br> “喂喂!”范書豪一把抓起了范書婷,緊緊地皺著眉頭,“你少說兩句行不行?關你什么事?要你打抱不平!事實也沒弄清楚,你胡說些什么?走吧!走吧!”</br> “怎么沒弄清楚……”范書婷還要說,但是,范書豪不顧一切地,拖了她就走,芷筠只聽到她最后喊的一句話,“……看樣子,她弟弟是瘋子,她也有瘋狂遺傳!”</br> 芷筠低垂著頭,雙手放在裙褶里。在她一片混沌的意識中,她依然抓住了范書婷的幾句話:</br> “超凡恨都恨死你了,怎么肯見你?”</br> “交男朋友,是不能腳踏兩條船的哦,既然給超凡撞見了……”</br> 那么,是殷超凡說了什么了?他始終認為她和霍立峰好!她咬住嘴唇,牙齒深深嵌進嘴唇里去。不不,超凡,我們可以分手,以后再也不見面,都沒關系!只是,不要在這種誤會底下分手!超凡,我必須見你!我必須見你!我必須見你!</br> 走廊里的燈忽然大放光明,怎么,已經(jīng)是晚上了嗎?她在這兒坐了整個下午了。一天就這樣過去了?芷筠糊糊涂涂地想著。從早上到現(xiàn)在,好像已經(jīng)有幾百年了,又好像只是一個剎那。她的世界已經(jīng)完全粉碎,她的天地、宇宙、未來、愛情、夢想……也都跟著碎成千千萬萬片了!殷超凡恨她!殷家的人不許她見他,竹偉關在監(jiān)牢里,殷家還要對付他們……對付?她的嘴唇上咸咸的,她用手背抹了抹,嘴唇被牙齒咬破了,在出著血!心里也在滴著血。對付?用不著了!人生還能有更悲慘的境地嗎?無論殷家把她置于何地,都不可能比現(xiàn)在更慘了!那一扇門,隔斷了她和殷超凡!那一扇門!像一條天塹,她竟無法穿越,無法飛渡!啊!她心里狂呼著,我要見他!我要見他!我要見他!哪怕見一面就死去!我要見他!</br> 當芷筠在門外的沙發(fā)上癡癡地,痛苦地等待時,殷超凡正在麻醉劑和止痛藥的效力下掙扎,他努力想要自己清醒,在周身撕裂般的痛楚中,他的意識仍然清晰,芷筠,你在哪里?睜開眼睛來,他在包圍著自己周圍的人群中搜尋。父親、母親、雅珮、姨媽、親友、護士、醫(yī)生……芷筠,你在哪里?他掙扎著,呻吟著,芷筠,你在哪里?</br> 看到他張開眼睛,所有的人都圍了過來,殷太太早已哭得雙眼紅腫,撲過去,她扶著床邊,望著那鼻青臉腫,滿身石膏的兒子,她又哭了起來,抽噎著說:</br> “超凡!你怎樣了?你疼嗎?超凡!你瞧瞧,被打成這樣子!你叫媽看著怎能不心疼呀?哦哦……”她用手帕捂著臉,哭了個肝腸寸斷。</br> “景秋!”殷文淵把太太拉開。“你別盡是哭呀,問問他要什么?超凡,”他望著兒子。“你要什么?想吃什么?哪兒不舒服?你說話!醫(yī)生就在這兒!”</br> 殷超凡的眼光從父母臉上移開,他的思想仍然是恍恍惚惚的。而內(nèi)心那股強烈的渴望卻在燒灼著他,他的目光一一掃過室內(nèi),徒勞的搜尋使他的心臟發(fā)瘋般地絞扭起來。芷筠!你在哪里?發(fā)發(fā)慈悲,芷筠!讓我見到你!冷汗從他額上冒了出來,特別護士不停地用紗布去拭他額上的汗?jié)n。他苦惱地搖擺著頭,別碰我!傻瓜!我要芷筠!芷筠!芷筠!芷筠!他心里在瘋狂般地吶喊:你太殘忍,你太狠心!你居然不在這兒!芷筠!他腦子里的意識開始昏亂,眼前的人影都重重疊疊的,像銀幕上印重了的影像。只是,這些重疊人影中沒有芷筠!芷筠,我不要傷你的心,芷筠,我再也不會打你,芷筠,我不該懷疑你,芷筠,請你來吧!請你來吧!請你來吧!你一定要來,芷筠,起碼你要給我一個道歉的機會!芷筠,你不要太殘忍吧!張開了嘴,他的眼光昏亂地在室內(nèi)張望著,冷汗不停地冒了出來,滴在枕邊。他聽到雅珮在說:</br> “他要說話!你們讓開,他要說話!”</br> 人群更聚集起來了,幾百個聲音在問:</br> “超凡!你要說什么?超凡!你說呀!說呀!說呀!說呀……”</br> 張開嘴,他終于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嘶啞地、掙扎地低吼著:</br> “芷筠!芷筠!請你不要太殘忍!”</br> 閉上眼睛,他的意識飄散了,消失了,他的頭側向了一邊。滿屋子的人都因這句話而震懾著,一看到他的頭偏過去,殷太太就緊張地大叫:</br> “他怎么了?他怎么了?”</br> 醫(yī)生走了過來,看了看。</br> “沒關系!是止痛針在發(fā)生作用,你們別圍在床邊,給他一點新鮮空氣,他會一覺睡到明天早上。你們何不回去休息休息,這兒反正有特別護士照顧著!”</br> “不!”殷太太固執(zhí)地。“我要守著他!”</br> “媽!”雅珮說,“醫(yī)生講得對,我們別圍在床邊,最起碼,到外間來坐坐吧!”</br> 這病房是特等,有兩間房間,另一間是個小會客室。大家走進會客室,殷太太跺著腳,恨恨地說:</br> “我真不懂!那個董芷筠到底做了些什么殘忍的事?讓超凡如此痛苦!”</br> “把他打成這樣子,還不夠殘忍嗎?”一個親戚說。</br> “不。”雅珮若有所思。“我們誰也弄不清楚當初到底發(fā)生了些什么。超凡所指的殘忍,絕不是肉體上的傷害,你們沒聽出他的語氣嗎?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似乎心都碎了。”</br> 殷文淵深深地看了雅珮一眼。</br>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冷冷地說,“我派出去的人已經(jīng)打過電話來,很多鄰居都聽到那場爭吵……哼!”他仰靠進沙發(fā)里,死命咬著那根本沒點火的煙斗。從齒縫里迸出一句話來:“為了那個霍立峰!”他望望里面那張病床,“咱們這傻小子,這次真是陰溝里翻船!白白浪費了感情不說,還被打成這樣子!瞧吧!這事我決不會這么容易罷手!我已經(jīng)叫張律師去寫了狀子!那董家姐弟……哼!”</br> 雅珮注視著父親,深思地說:</br> “爸,你不能聽鄰居們的傳言呀!道聽途說,不能完全取信的!好歹等超凡完全清醒了,問他自己是怎么回事再說,好不好?爸!這個狀子嗎,您也問問超凡再講吧,說不定……說不定是一場誤會呢?”</br> “誤會?”殷文淵眼光森冷地望著女兒,“遍體鱗傷,總不是誤會吧?即使是誤傷人命,也要判過失殺人的,你懂嗎?”</br> 雅珮低下頭去,不再說話,只是蹙緊眉頭,困惑地深思著。夜已經(jīng)很深了,早有殷家親友打電話從餐廳叫了飯菜進來,大家圍著桌子,都是食不知味。飯菜撤除的時候,一位護士小姐好奇地說了句:</br> “門外那位小姐,從中午坐到現(xiàn)在,連飯也不吃,真是奇怪!”</br> “什么?”雅珮直跳了起來。“門外什么小姐?”</br> “她還沒走嗎?”殷文淵怒氣沖沖地站起身來。“醫(yī)院里的警衛(wèi)呢?叫他們趕她走!”</br> “爸!”雅珮阻止地喊了一聲。“我和她談談去!”</br> “有什么好談的?她能言善道,連我都幾乎被她說服過。你就叫她走!告訴她,想見超凡,是絕不可能的事!要她死了心吧!”</br> 雅珮走出病房,一眼就看到了芷筠,她蜷縮地、瑟縮地坐在那張長沙發(fā)上,屋頂?shù)娜展鉄簦淅涞卣丈湓谒l(fā)際肩頭。在那寂無人煙的小廳里,她看來好渺小,好瘦弱,好孤獨。她低垂著頭,雙手重疊著放在裙褶里,一動也不動,像個小小的雕像。雅珮走到她身邊,不由自主地,心里就浮起了一股憐憫和同情的情緒,她站在她面前。芷筠覺得有人走近了自己,一片陰影遮了過來,她沒有抬起頭,也沒有移動。她所有的神經(jīng),都幾乎陷在一份麻木里,那過分而無望的期待,早已絞碎了她的五臟六腑,她唯一有感覺的,只是那扇門開開關關,人出人進,而她,卻被關在門外。</br> “董小姐,”雅珮叫著,把手壓在她的肩頭。“董芷筠,芷筠?”她改了三次稱呼。</br> 芷筠迷迷茫茫地抬起頭來了,她的眼珠黑得像漆,臉色白得像紙,嘴唇上有一點猩紅色的血漬。她張大了眼睛,困惑、畏怯、迷亂地看著雅珮。</br> “我——可以見他嗎?”她問,聲音低低的、啞啞的、怯怯的、微微顫抖的。</br> 雅珮身不由主地在她身邊坐了下來,輕輕地,她握住芷筠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柱。雅珮注意到她只穿了件淺灰色的毛衣,和一件同色的薄呢裙子。</br> “不,芷筠。”她溫柔地說,“他睡著了,你見他也沒用。而且,爸爸在里面……”</br> 她點點頭,睜大眼睛對著她。</br> “他不許我見他。”她低語。揚著睫毛,她的眼光像只受傷的、膽怯的雛鳥。“他好嗎?”她費力地問。</br> “超凡嗎?他很痛苦,你知道。”雅珮說,又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背。“放心,他會很快就好起來,他年輕,身體又壯,復元能力是很快的!”她凝視芷筠,終于問了出來,“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是為什么打起來?”</br>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頭也垂下去了,她似乎在思索,“努力”地思索,“早晨”的事像幾百年前發(fā)生的了,她咽了一口口水,輕聲地、機械化地、率直地說:</br> “為了霍立峰。”</br> 果然!父親調(diào)査的并無錯誤!雅珮深吸了一口氣,心里在暗暗嘆息。芷筠望著自己的裙子,望著自己的手指,她的思想不在霍立峰身上,她渴望著、迫切著、期待著的只有一件事。</br> “他一醒過來嗎?”</br> “超凡嗎?”雅珮從深思中回過身來。“是的,醒來過一下下。”</br> “他——”她的聲音低得像耳語。“提到過我嗎?”</br> “是的。”</br> 她的頭抬起來了,睫毛也揚起了,那對毫無生氣的眸子忽然閃亮了,她的嘴唇顫抖著,聲音也顫抖著:</br> “他說我什么?”</br> 雅珮不想說,不忍心說,可是,芷筠那閃爍的大眼睛是讓人無法回避的,那迫切的神態(tài)是令人無法隱瞞的。她悲哀地望著芷筠,誠懇而真摯地說:</br> “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他似乎很傷心,他說——”她頓了頓,坦白地看著芷筠。“他說你太殘忍!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這樣說!”</br> 芷筠像是挨了一棍,她的身子晃了晃,頭就又低下去了。她那窄窄的肩膀,一陣一陣地痙攣著,顫栗著。雅珮有些心慌,倉促中,想找些話來安慰她,可是,還沒開口,病房門開了,殷文淵大踏步地走了過來。</br> “雅珮!”他嚴厲地說,“你在干什么?”</br> 雅珮跳了起來,訕訕地看著父親。</br>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真相!”</br> “沒有人請你當福爾摩斯!”殷文淵說。瞪視著芷筠。“董芷筠!你一定要我叫警衛(wèi)來嗎?”他冷冰冰地問,“他恨你,他不愿見你,你不懂嗎?請你馬上離開醫(yī)院,別再來打擾我們!明天,我或者會找你好好談一下。”</br> 芷筠顫巍巍地站起來了,抬起頭來,她直視著殷文淵,她那白紙似的臉上,像罩著一個面具,一點表情都沒有,眼睛像兩口黑色的深井,黑黝黝的深不見底。張開嘴來,她用幽幽的,慢慢的,不高不低的聲音,平平板板地說:</br> “是的,我走了!我不再打擾你們殷家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什么東西是我等待的了。”</br> 她走了,在醫(yī)院那一排長廊里,她小小的身子像幽靈般地消失在走廊盡頭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