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br> 轉(zhuǎn)眼間,時序已入秋季。</br> 在臺中市附近,有個小鎮(zhèn)叫清水,清水再南下,就是臺中的外圍區(qū),叫大雅。在清水與大雅之間,有幾戶竹籬茅舍,這竹籬茅舍構(gòu)不成村莊,只是幾戶居民而已,圍繞在一些田疇和翠竹之間。如果要到這竹籬茅舍去,還必須遠(yuǎn)離公路,走一段泥濘的、凹凸不平的黃土路。踏上這條黃土路,就可聽到隱約的雞啼,和陣陣的犬吠,告訴你,這兒是一個遠(yuǎn)離都市煩囂的所在,如果你念過幾本書,你或者會興起“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情畫意。但,只怕真正雞鳴而起,荷鋤工作的那些農(nóng)夫,并沒有這么高的閑情逸致,來領(lǐng)悟這份大自然的美和這份空靈的境界。</br> 這天,有輛黑色的“賓士”開到了黃土路旁邊停下,司機(jī)下了車,一再詢問田里工作的農(nóng)夫們。接著,車?yán)?,殷文淵邁下了車子,他對黃土路上走去,一面說:</br> “老劉,別問了,一共只有這么幾家人,還怕找不到嗎?”</br> 他沿著黃土路向那堆竹籬茅舍中走去,兩旁的稻田中,秋收的稻已經(jīng)割過了,新插的秧苗綠油油的一片,在初秋的輕風(fēng)中一波一波地起伏著,那片嫩秧秧的綠,像塊大大的地毯,使人想在上面好好地翻滾一番。殷文淵走進(jìn)了那叢翠竹,一片軟軟的陰涼就對他籠罩了過來,接著,是一陣?yán)@鼻而來的花香。是的,翠竹邊種著幾排吊燈花,可是,經(jīng)驗告訴他,吊燈花是不會香的。而這陣花香里,混和著茉莉、晚香玉、玫瑰、百合,和馬蹄花的各種味道。</br> 他深吸了口氣,循著花香,他發(fā)現(xiàn)幽竹中另有一條道路,路上鋪滿了松松脆脆的竹葉,他踩了上去,竹葉發(fā)出的聲響,有幾只蝴蝶,翩翩然從他頭頂穿過,接著是蜜蜂的嗡嗡聲。一陣風(fēng)過,竹子搖落了更多的落葉,飄墜在他的肩頭。他有些驚奇而?;罅耍@種環(huán)境,這種氣氛,他似乎一生也沒有經(jīng)歷過。</br> 忽然間,一陣犬吠打斷了他的思潮,他看過去,迎面躥出一只白底黑斑的大狗,正對他汪汪狂叫,作勢欲撲,他站住了,不知該是進(jìn)是退。就在為難的時候,他聽到一個年輕的、男性的、愉快的聲音在嚷著:</br> “小花!不許叫!不許咬人哦!”</br> 立刻,跟著這聲音,跑出一個高高壯壯的大男孩,穿著件白色圓領(lǐng)衫,一條短褲,露出他那結(jié)實的胳膊和腿,他那一頭烏黑的頭發(fā)下,是一張被太陽曬成微褐色的臉龐,一對漂亮的眼睛,帶著溫和的笑意,對殷文淵善意地微笑著。他安慰地說:</br> “你別怕,小花不會咬你,它只是嚇嚇你!它知道不應(yīng)該咬人,如果咬了人,我會把它關(guān)在籠子里!”他忽然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齒,那爽然的笑容像秋季的天空,連一絲烏云都沒有。那笑容非但漂亮,而且是動人的!他俯下身子,一把摟住了那只大狗的脖子,親昵地說:“小花!你知道的!我也是嚇嚇你!我才不舍得把你關(guān)籠子呢!是不是?小花?”</br> 大男孩與狗之間,似乎有種親密的、難解的感情和了解,那只狗喉嚨里發(fā)出溫柔的嗚嗚聲,就用它的大頭,去拱著那男孩的胸脯,大男孩仰天躺倒在地上,笑得喘不過氣來,一面用手環(huán)抱著狗的脖子,狗伸出舌頭,親熱地舔著他,男孩笑得更兇了,說:</br> “壞東西!你知道我怕癢!你別亂鬧呀!小花,我投降,我投降!”他舉起雙手。狗似乎懂得這個手勢,它退開了,還得意地?fù)P著腦袋。那大男孩從地上一躍而起,衣服和頭發(fā)上都粘著干枯的竹葉。他用手憐愛地揉了揉那只狗的耳朵,抬起頭來,他仍然笑容可掬地望著殷文淵。</br> “你找誰?”他問,“你要買花嗎?”</br> “買花?”殷文淵愣著,他已經(jīng)被這大男孩和狗所迷惑了,他覺得內(nèi)心深處,有種溫柔而感動的情緒,像海底的浪潮般蠢動著。他唯唯否否,沒有答出所以然來,那大男孩已經(jīng)愉快地一招手,說:</br> “跟我來!”</br> 帶著狗,他領(lǐng)先往前面走去,他嘴里輕哼著一支歌,歌詞斷斷續(xù)續(xù),聽不清楚,唯一可辨別的,是兩句話:</br> 我們相對注視,</br> 秋天在我們手里。</br> 花香更濃郁了,殷文淵發(fā)現(xiàn)自己走進(jìn)了一個小小的花圃,一排排的木板架子上,有各種盆景,地上,還種植著許許多多叫不出名目的植物,頂上,是簡陋的木頭架子,架子上,爬滿了紫藤花。在這一大片姹紫嫣紅,枝葉扶疏之中,有個女孩,正背對他們而立,一件簡單的白色洋裝,裹著那苗條而纖小的腰肢,一塊白底印著碎花的頭巾,包著她的頭發(fā),她手里拿著剪刀,正在用心地修剪著一棵披頭散發(fā)一般的綠色植物。聽到腳步聲,她沒有回頭,只是用那熟悉的、溫柔的嗓音,清脆地說:“竹偉,你答應(yīng)幫我挑土來的,你又忘了么?”</br> “我沒忘!我馬上就去挑了!”竹偉嚷著,“姐,有人來買花了!”那女孩回過頭來,立即,殷文淵面對著芷筠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了。她曬黑了,眉梢眼底,都帶著風(fēng)霜的痕跡,臉頰更瘦了,更憔悴了。可是,她那彎彎的嘴角邊,卻有種難解的堅定和固執(zhí),奇怪的,是她那小小的臉龐,依然美麗而動人。她在這一瞬間,給殷文淵的感覺,就好像看到一棵幼嫩的小草,掙扎于狂風(fēng)暴雨中,雖然被吹得東倒西歪,卻仍然固執(zhí)地茁長著。他凝視著芷筠,在一份強(qiáng)烈的激動里,一時竟不知道說什么好。</br> 看清楚了對面的人,芷筠的臉色變白了,嘴角微微地掠過了一陣痙攣,她的背脊就下意識地挺了挺,眼睛一瞬也不瞬地迎視著殷文淵,她卻對竹偉說:</br> “竹偉,你得罪了這位先生嗎?”</br> “沒有呀!”竹偉驚愕地說,“我叫小花不要咬他呀!小花是不會咬人的,姐!你知道它好乖,不咬人的!”</br> “很好,竹偉,”芷筠說,“你去挑土吧!”</br> “好的!”竹偉答應(yīng)著,跑開了,一面跑,一面叫著,“來!小花!追我!看是你快還是我快!來!小花!”一人一犬,很快就消失了蹤影。</br> 這兒,芷筠定定地望著殷文淵,她眼里帶著濃重的、備戰(zhàn)的痕跡。“我們又做錯了什么?”她問,“我已經(jīng)躲到這窮鄉(xiāng)僻壤里來了!你還有什么不滿意嗎?”</br> 殷文淵深吸了口氣,身邊有一棵茉莉花,那香味雅致而清幽地繞鼻而來。他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覺得千言萬語,皆難啟齒。他又有那份傖俗和渺小的感覺,似乎這兒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樹,都在冷冷地嘲弄著他。既有當(dāng)初,何必今日!他咬咬牙,忽然決心面對真實。在他一生里,他從沒有這樣低聲下氣過。</br> “芷筠,我來道歉?!?lt;/br> 她一震,這是第一次,她聽到他稱呼她的名字,她心里隱隱有些明白,而頭腦卻開始暈眩了,放下手里的剪刀,她把身子倚靠在身旁的一株九重葛上,啞聲說:</br>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lt;/br> “我一向反對父母干涉兒女的婚姻,”他坦白地說,盯著她,“卻沒料到自己做了這樣的父母!超凡和你都說得對,我對感情了解得太少,現(xiàn)在,我承認(rèn)自己的錯誤,來這兒,只是希望你不咎以往,能夠重新回到超凡身邊!”</br> 她驚跳著,臉色發(fā)白,嘴唇輕顫,而心臟緊縮了。她懷疑地審視著殷文淵,是什么力量使這個冷漠的人做這樣的犧牲?對她如此前倨而后恭?難道是超凡……是超凡出了什么事?她的臉色更白,眼睛睜得更大,一種幾乎是驚悸和恐懼的神色,飛進(jìn)了她的眼底,她震顫著說:</br> “超凡怎樣了?他好了嗎?”</br> “如果你指的是肉體上的傷口,早就已經(jīng)好了。精神上和心靈上的,卻不是醫(yī)生或藥物所能治療的了。”</br> “他怎樣了?”她再問。那份驚悸、擔(dān)憂、熱愛、關(guān)懷都明顯地燃燒在眼睛里。殷文淵目睹著這對眼光,在這一剎那間,他覺得心靈震動而情緒激蕩。誰說長一輩的一定比小一輩的懂得多?而今,這對小兒女教育了他!最起碼,教育了他什么叫“愛情”!</br> “哦,你別著急?!彼贝俚卣f,“他很好,總之,在外表上很好,他努力工作,刻苦耐勞,一個人做好幾個人的事……你知道嗎?他早已離開了家,離開了臺茂?!?lt;/br> “哦?”她再震動了一下。</br> “我們曾經(jīng)千方百計地找你,”殷文淵轉(zhuǎn)變了話題?!澳阕叩脤嵲谔蓛簦业綉艏n去查你的遷出記錄,你在遷人欄開了一個玩笑,你填的是市立殯儀館的地址,這件事我從不敢告訴超凡,否則,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瘋了。”他凝視她?!澳阕叩臅r候,是忍氣吞聲的,是嗎?”</br> 她不語。臉上的肌肉慢慢地放松了,眼底的戒備之色也已消失,唇邊的弧度柔和了許多。</br> “超凡知道我在這兒嗎?”</br> “不,他還不知道。我利用了各種人事關(guān)系,清査了全省的戶口,才知道你在這兒。我想,我最好先來和你談一下。”</br> “先來了解一下我的情況?”她又尖銳了起來,垂下睫毛,她望著身邊的樹木。“看看我到底墮落狼狽到什么地步?現(xiàn)在你看到了。以前,我到底還是個秘書,現(xiàn)在,我是個賣花女,想知道我這半年多怎么活過來的嗎?我租了這塊地,買了花種,培植了這些花木,每天早上,竹偉幫我踩三輪板車,把花運(yùn)到臺中,批發(fā)給臺中的花店!我是個道地的賣花女。你來這兒,問我愿不愿意重回超凡的身邊?你不怕別人嘲笑你,臺茂的小老板每況愈下,居然去娶一個賣花女為妻子!哦,對了!”她唇邊浮起了一個淡淡的冷笑。“或者是我會錯了意,你指的并不是婚姻,一個有錢人家的少爺,養(yǎng)幾個情婦也是家常便飯……”</br> “你錯了!”殷文淵正色說,“我是來代我兒子求婚,你可愿意嫁給超凡嗎?”他誠懇地、真摯地、深刻地望著她。</br> 她驚愕地抬起頭,大眼睛睜得那么大,眼珠滴溜滾圓,綻放著黑幽幽的光芒。一時間,他們都不說話,只是彼此衡量著彼此。這是殷文淵第三度這樣面對面地和她談話,他心底對她的那份敵意,到這時才終于完全消失無蹤,而那層欣賞與喜愛,就徹底地占據(jù)了他整個的心靈。他的眼睛一定泄漏了心底的秘密,因為芷筠的臉色越來越柔和,眼光越來越溫柔,溫柔得要滴出水來。好半晌,她才無力地、掙扎地、模糊地說:</br> “你不怕有個白癡孫子嗎?”</br> “超凡說過,那是個未知數(shù)。即使是,像竹偉那樣,又有什么不好?我剛剛看到了他,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他頓了頓,由衷地說,“我從沒有見過這么快樂,這么容易滿足的孩子!人生幾十年,快樂最重要,是不是?何況——”他引用了芷筠的話,“我們都沒有竹偉活得充實,我們慣于庸人自擾!”</br> 淚珠在芷筠眼眶里打著轉(zhuǎn),她唇邊浮起了一個好美麗好動人的微笑。</br> “你說——超凡已經(jīng)離開了臺茂?”</br> “是的,他說他要學(xué)習(xí)獨立!”</br> 她唇邊的笑更深了,更動人了,她的眼珠浸在水霧里,幽柔如夢。</br> “他在哪兒?”</br> “說起來,離你是咫尺天涯,他在臺中?!?lt;/br> “什么?”她驚跳著,“他在臺中干嗎?”</br> “他學(xué)的是工程,現(xiàn)在他參加了建設(shè)臺中港的工作,終于學(xué)以致用了。他工作得很苦,住在單身宿舍里,他又要繪圖,又要測量,又要監(jiān)工,曬得像個黑炭!”</br> 她頰上的小酒渦在跳動。她深深地看著他。</br> “你對我又有條件了,是不是?你希望我用婚姻把他拉回臺茂嗎?”</br> “不?!彼采钌畹鼗匾曀??!芭_茂多他一個不算多,少他一個也不算少,他現(xiàn)在的工作比臺茂有價值。我不再那樣現(xiàn)實了,父親對兒子,往往要求太多,我想,他會繼續(xù)留在目前的崗位上。我所以做這件事,不是為了要他繼承我的事業(yè),而是想找回他的幸福!尤其,這幸福是我給他砸碎了的!”</br> 她側(cè)著頭沉思。</br> “可是……我不認(rèn)為我能適應(yīng)你們家的生活……”</br> “肯接受結(jié)婚禮物嗎?”他問。</br> “要看是什么?”</br> “就是我們腳下這塊地,你高興的話,可以開一個大大的花圃!我只希望,你們肯常常去看看我們!我就于愿已足!當(dāng)你完全失去一個兒子的時候,你就知道真正珍貴的,不是事業(yè)的繼承,而是父子之間的那份愛!”</br> 她的頭靠在樹上,面頰上逐漸涌起兩片紅潮。</br> “說起來好像真的一樣。你怎么知道他還要我?”</br> “他登的尋人啟事,你沒看到嗎?”</br> “那是很久以前了。”</br> “好?!彼c點頭?!白屛覀凂R上把這件事弄弄清楚!”他掉轉(zhuǎn)頭就往外走。</br> “你去哪兒?”她急急地問。</br> “開車去臺中港,再接他過來,大約要一個半小時!請你等在這兒!”</br> “啊呀!”她叫,臉色由紅而白了。目送殷文淵迅速地消失在小徑上,她把手緊按在胸口,以防止那心臟會躍腔而出。半晌,她才像做夢一般,身子軟軟地坐到一個石墩上去。她抬頭看看天空,看看周圍的花樹,又把手指送到嘴里去,狠狠地咬了一口,那痛楚使她跳了跳。同時,竹偉挑著兩筐土過來了。</br> “姐,土挑好了。我放在這里了?!?lt;/br> “好?!彼涇浀卣f,“竹偉,剛剛是不是有位伯伯來過?”她懷疑地問。</br> “是呀!你還和他說了半天話呀!”</br> 那么,這是真的了?那么,這不是做夢了?那么,他真的要來這兒了?她的心跳著,頭暈著,呼吸急促了,神志迷糊了。她抓下了包著頭發(fā)的頭巾,她該進(jìn)屋里去,梳梳頭發(fā),換件衣裳,搽一點胭脂口紅……哎!自從和他離開之后,什么時候有過梳洗化妝的習(xí)慣!她想著,身子卻軟軟的,絲毫沒有移動的力氣,她聽到竹偉在叫:</br> “姐,我?guī)』ㄈズ舆呁?!?lt;/br> “好!”她機(jī)械化地回答著,仍然坐在那兒,動也不能動,時光一分一秒地移過去,她只是傻傻地坐著,著自己的心跳,咚咚!超凡!咚咚!超凡!咚咚!超凡!哦,超凡!超凡!超凡!心跳的聲音和這名字混在一起,變成了一陣瘋狂似的雷鳴之聲,震動了她每根神經(jīng),每根纖維!</br> 同一時間,殷文淵正帶著兒子,疾馳而來。車子到了黃泥路口,殷文淵轉(zhuǎn)頭對殷超凡說:“你自己進(jìn)去吧!我想,不用我陪你了!今晚我住在臺中大飯店,明天我們再談!”</br> “爸!”殷超凡喘息地說,“你不會開我玩笑吧!”</br> “我怎能再開你玩笑?”殷文淵憐惜地望著他,感到自己的眼眶在發(fā)熱?!澳氵M(jìn)去,跟著花香往右轉(zhuǎn),穿過一條竹葉密布的小徑,就是了!”</br> 殷超凡對父親注視了兩秒鐘,然后,他飛快地?fù)碜∫笪臏Y,用面頰在他頰上靠了靠,這是他從六歲以后就沒做過的動作。跳下了車子,他對著那條泥土路,連跑帶跳地直沖而去。殷文淵的眼眶濕漉漉的,唇邊不由自主地浮起了一個微笑,這么久以來,他才覺得自己的心和兒子的心是連在一起的。目送兒子的身子完全消失了,他滿足地嘆了口氣,命令老劉開車離去。</br> 這兒,殷超凡走進(jìn)了竹林,拐進(jìn)了那條落葉鋪滿了的小路,聞著那繞鼻而來的花香,他越來越有種“近鄉(xiāng)情更怯”的感覺。她在里面嗎?她真的在里面嗎?心跳得像擂鼓,血液全往頭腦里沖,他終于站在那花圃門口了。</br> 一眼就看到她,坐在一片花海之中,背后是一棵九重葛,盤根錯節(jié)地伸長了枝椏,開滿了一樹紫色的花朵。她旁邊都是花架,玫瑰、金菊、石榴、茉莉、薔薇、木槿、芙蓉……從不知道臺灣的秋天,還有這么多的花!可是,她在花叢之中,竟讓群花遜色!她坐在一個矮矮的石墩上,長發(fā)隨便地披拂著,那發(fā)絲在微風(fēng)里輕輕飄蕩。一身純白的衣衫,就像他第一次看到她時一樣。她的頭低低地垂著,長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一圈弧形的陰影,小小的鼻頭,小小的嘴……哦!他心里在高歌著,在狂呼著:他的芷筠!夢縈魂牽,魂牽夢縈,魂夢牽縈……他的芷筠!</br> 一步步地走了過去,停在她的面前。她繼續(xù)低著頭,雙手放在裙褶里,她看到他的身子移近,看到了那兩條穿著牛仔褲的腿,她固執(zhí)地垂著頭。心跳得那么厲害,她怕自己會昏倒。是他嗎?是他嗎?是他嗎?她竟不敢抬頭,不敢說話,甚至,不敢呼吸……怕這一切都只是個幻影,怕稍一移動,就什么都消失了。</br> 他的手終于輕輕地按在她那低俯著的頭顱上。</br> “芷筠!”他沙啞地、顫聲地低語,“抬起頭來!”</br> 是他!是他!是他!淚浪一下子就沖進(jìn)了眼眶,視線全成了模糊。她聽到自己那帶淚的聲音,在嗚咽著說:</br> “不。”</br> “為什么?”</br> “因為我現(xiàn)在很丑!”m.</br> 他突然跪在她面前,一下子就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透過那層淚水的簾子,她看到他那黝黑、憔悴、消瘦的臉龐,和那對灼灼然、炯炯然、閃爍著光芒的眼睛,聽到他那椎心裂骨般沉痛的聲音:</br> “你不會比我更丑!”</br> 他審視著她,用那燃燒著火焰般的眼光審視她,似乎要一直看進(jìn)她的靈魂深處去,接著,他閉了閉眼睛,再張開眼睛來的時候,他眼里已充斥著淚水。</br> “哦!芷筠!你永遠(yuǎn)美麗!”</br> 他迅速地?fù)肀Я怂菬霟岬淖齑?,緊緊地、緊緊地吻住了她,兩人的淚混合在一起,兩人的呼吸攪熱了空氣。她的手死命地攀住他的脖子,在全心靈的顫栗與渴求里,聽著蜜蜂的嗡嗡,聽著樹梢的鳥語,聽著他的心跳,聽著秋風(fēng)的輕歌……她的世界在她的手臂里,她不愿放開,不忍放開好半天,他才抬起頭來,他的面頰漲紅了,他的手指拭著她的淚痕。</br> “喂!殘忍的小東西!”他叫,努力要想治好她的眼淚?!澳愫莸孟滦牟焕砦业膶と藛⑹屡叮 ?lt;/br> “別說!”她含淚地望著他,“我們之間的賬算不完,你比我更殘忍……”</br> 他立即用嘴唇堵住她的話。</br> “我們不再算賬,好不好?有錯,就都是我錯!”</br> 眼淚又滑下她的面頰。</br> “喂!”他強(qiáng)笑著,自己的眼睛就是不爭氣地濕潤著。“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br> “什么!”</br> “你種了這么多花,你懂不懂如何培養(yǎng)一種叫紫蘇的植物?我有一盆紫蘇,我天天澆水灌溉,它就是長不好!”</br> “你那盆紫蘇,僅僅澆水還不夠!”</br> “哦?”</br> “它需要愛情,拿來,我們一起來養(yǎng)!”</br> 他望著她,猝然地,他又吻住了她。</br> 遠(yuǎn)遠(yuǎn)地,一陣?yán)世实母杪晜鱽恚又?,是竹偉那活潑的、愉快的叫聲?lt;/br> “小花!追我!小花!我贏了!你輸了!輸了就不許賴皮……”</br> 竹偉猛地站住了,在那慌忙分開的一對情侶臉上看來看去,然后,他面對著殷超凡:</br> “殷大哥,你怎么又把姐姐弄哭?”</br> 芷筠像觸電般直跳起來,咧開嘴,她慌忙笑開了,一面笑,一面急急地說:</br> “我在笑呢!竹偉,殷大哥沒把我弄哭,我在笑呢!你瞧!”</br> 竹偉歪著頭,看看芷筠,又看看殷超凡,忽然也“聰明”起來了。</br> “反正,我不管你是哭也好,是笑也好,”他對芷筠說,“我永遠(yuǎn)不會再打人了!殷大哥回來了,我們又可以去采草莓了,是不是?”</br> “是的,竹偉!”殷超凡鄭重地說,“我們?nèi)齻€,可以常常去采草莓!”</br> “和以前一樣開心嗎?”他問。</br> “比以前更開心!”殷超凡答,“再也沒有陰影,再也沒有誤會!再也沒有分離!”</br> 竹偉高興地咧開大嘴,笑了。一面笑,他帶著小花,就向后面山坡跑去,嘴里又開始唱著歌。芷筠伸過手去,緊緊地握住殷超凡的手,他們一起傾聽著那歌聲。這次,像奇跡一般,竹偉居然把這支歌唱完整了。</br> 還記得那個秋季,</br> 我們同游在一起,</br> 我握了一把紅葉,</br> 你釆了一束蘆荻,</br> 山風(fēng)在樹梢吹過,</br> 小草在款擺腰肢。</br> 我們相對注視,</br> 秋天在我們手里。</br> 你對我微微淺笑,</br> 我只是默默無語,</br> 你唱了一支秋歌,</br> 告訴我你的心跡,</br> 其實我早已知道,</br> 愛情不需要言語。</br> 我們相對注視,</br> 默契在我們眼底。</br> 他們依偎著,彼此望著彼此,手握著手,心貼著心,在這一瞬間,都有種近乎虔誠的情緒,體會到冥冥之中,似乎有那么一個龐大的力量,在支配著人生的悲歡離合。</br> 他們相對注視,誰也不說話,默契在他們眼底。</br> ——全文完——</br> 一九七五年八月十三日夜初稿完稿</br> 一九七五年八月二十日夜初度修正</br> 一九七五年八月二十八日二度修正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