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br> 就這樣，志翔投身在羅馬那個藝術(shù)的煉爐里去了。而且，立即，他就覺得自己被那些藝術(shù)的光芒和火花給燃燒了起來，使他周身的血液都沸騰著，使他的精神終日在狂喜和興奮中。他迷住了藝術(shù)，迷住了雕刻，迷住了羅馬。</br> 開學之后沒多久，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進的是一家“貴族學校”，羅馬的國家藝術(shù)學院收費不高，可是，自己竟念了一家私立的藝術(shù)學院。同學是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尤其以瑞士和英國人居多。東方面孔的同學，幾乎找不到，開學一個月，他才發(fā)現(xiàn)兩個東方人，卻是他最無法接受的日本人。他很難在學校交到朋友，事實上，他也沒有交朋友的時間和雅興。那些日子里，他要應(yīng)付語言上的困難，要習慣異國的生活，要接受教授的指導(dǎo)，剩下的時間，就發(fā)瘋般地消磨在國家博物館、博爾蓋澤別墅，以及圣彼得教堂中。</br> 忙碌使他無法顧及自己的生活，也無力過問志遠的生活。志遠每日要工作到凌晨一點左右才回家，那時他多半已入睡，等他起床去上課，志遠還在熟睡中。他每天搭巴士去上課，中午就在學校或外面隨便吃點東西，午后下課回家，志遠又去工作了。他的晚餐，是志遠安排好的，在高祖蔭家里“包伙”，他不知道志遠和高家是怎么算的，但是，高氏父女，待他卻真的親如一家，變著花樣給他弄東西吃。他每日見到高氏父女的時間，比見到志遠的時間還要多。因此，他和憶華是真的接近而熟稔了起來。</br> 晚餐后，他常坐在高家的餐廳中，和憶華隨便談?wù)劇浫A總是煮一壺香噴噴的咖啡，給他一杯，自己就默默地工作著。她總有那么多事要做：收拾碗筷，打掃房間，整理父親的工具，或在縫衣機前縫縫補補——在這“餐廳”里，事實上還有很多東西，縫衣機，切皮刀，皮革，浸繩子的水盆，和種種高祖蔭需要的用具。憶華總是不停地工作著，家事做完了，就幫父親把皮繩浸入盆子里，或清理皮革，或整理訂單，或盤算賬目……而且，志翔發(fā)現(xiàn)，連自己兄弟倆的衣服被單枕頭套，都是憶華在洗洗燙燙，甚至，連自己的房間，都是憶華每日去收拾整理的。</br> “憶華，你什么時候認識我哥哥的？”一晚，他問。</br> 憶華悄然地從她工作上抬起頭來，她正補綴著一條裙子的花邊。她無論多忙，給人的感覺也是那樣從從容容、安安詳詳?shù)摹?lt;/br> “那年我十四歲，他第一次走進我們店里，手上拎著一雙鞋底破了洞的鞋子。”憶華回憶地說，面容平靜，眼珠迷蒙。“他靠在柜臺上，咧著張嘴，對我嘻嘻直笑，問我是不是中國人？當我用中文告訴他我是，他大叫了一聲，跳得有三丈髙，他把我一把抱起來……”她羞澀地垂下眼瞼，“那時我很瘦很小，雖然已經(jīng)十四歲，還像個小孩子。”定了定，她繼續(xù)說，“后來他和爸爸談了起來，爸爸問他，怎么把鞋子走得破了洞？他回答說，你怎么可能在羅馬，不把鞋子走得破了洞？”她輕輕地嘆息了一聲。“那時，他和你現(xiàn)在一樣，對羅馬發(fā)了瘋，發(fā)了狂，而且，他快樂、驕傲、充滿了自信。”</br> 志翔動容地望著憶華，他很少聽到憶華講這么多話，一向，她都是沉默而內(nèi)向的。</br> “那是八年前了？”</br> “是的，那時，志遠才到羅馬三個月，只會說最簡單的意大利文，他告訴我，他學會的第一句意大利文是‘媽媽米亞’，第二句是……”她紅了臉，微笑地低語，“是一句粗話！那次，他和爸爸談了好多好多，那時他住得離這兒比較遠，后來，他搬了好幾次家，越搬越近，我們兩家，一直是好朋友，好鄰居……”她垂下頭，又繼續(xù)縫綴。“在羅馬，很難交到中國朋友。”</br> 志翔凝視著她，啜了一口咖啡，他深思了好一會兒。</br> “憶華，”他終于說，“哥哥一直不許我去歌劇院，你能不能告訴我，他到底演的是什么角色？我來了一個多月了，從來沒有聽到他練嗓子！我記得，在他出國以前，每天都要練的，當然，也可能是我上課去之后，他才練唱！”</br> 憶華的頭仍然低俯著，她沒說話，也沒抬頭，手指的動作略略停頓了一下，就更快地縫紉了起來。</br> 高祖蔭走了進來，圍著皮裙子，他取了一束皮線，一面往外屋走，一面對志翔說：</br> “你對歌劇院了解太少，羅馬有兩家歌劇院，一家是羅馬歌劇院，一家是露天歌劇院，叫卡拉卡拉。歌劇也有季節(jié)，并不是每晚都有的。我們東方人，能在歌劇院里的大頭戲中唱和聲，就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他轉(zhuǎn)身走出去了，接著，是那繩子從皮革上拉過去的聲音。</br> 志翔有些迷糊了，兩家歌劇院，那么，志遠到底在哪一家？他的腦子越來越混亂。</br> 憶華站起身來，給志翔重新倒了一杯咖啡。她的眼光默默地、祈求似的看著他：</br> “幫個忙好嗎？”她低語。</br> “什么事？”</br> “別把我們今晚的談話告訴他！別去問他！什么都不要問他！”</br> 他注視著憶華，第一次發(fā)現(xiàn)憶華的眼珠又黑又深又楚楚動人。</br> “告訴我，他到底在哪家歌劇院工作？”</br> “卡拉卡拉的季節(jié)是七月到九月，秋天以后，就在羅馬歌劇院。”憶華輕聲說，“可是，別去找他！千萬別去，你會傷他的自尊。”</br> 這晚，他失眠了。躺在床上，他望著天花板，呆呆地發(fā)著愣，怎樣也無法人睡。直到志遠回來了。</br> 走進臥室，志遠有些詫異地看著他。</br> “怎么？還沒睡嗎？”</br> “睡不著。”他悶悶地。</br> “想家？”志遠脫去外套，羅馬的秋季，已經(jīng)頗有涼意了，尤其深夜，氣溫是相當?shù)偷摹！笆遣皇前职謰寢層行艁恚俊?lt;/br> “今天沒有。”他望著志遠，他的襯衫上有泥土的痕跡，他的面頰上也有，他在扮演什么角色？唱和聲？他盯著志遠的額。那兒，已經(jīng)有皺紋了。唱和聲？甚至不是配角，不是配角的配角，不是跑龍?zhí)祝皇且蝗汉吐曋械囊粋€？那么，他臉上的倦容就是屬于精神上的了？八年！八年苦學，只落了一個“和聲”？</br> “怎么了？”志遠拖了一把椅子，坐到床邊來，仔細地審視他。“你看來有心事！”他忽然眉毛一揚，眼睛就發(fā)亮了。“讓我猜一猜！當一個男人失眠的時候，只能為了一件事……”他燃起一支煙，微笑地盯著他，“是憶華嗎？這些日子來，你們總該有點進展了吧？”</br> “憶華？”他怔了怔。“憶華是個好女孩。”他喃喃地說。</br> “我早告訴你了的！”志遠興奮地捶了一下床墊。“你老哥不會騙你！你老哥的眼光比誰都強！你老哥幫你物色的女孩子準沒錯！”他噴出一口煙，瞇起眼睛，對他打量著，企盼地、熱烈地問，“快告訴我，你們進展到什么程度了？”</br> “什么程度？”他心不在焉地，“沒有什么程度。”</br> “怎么講？”志遠蹙了蹙眉，“我告訴你，志翔，對憶華那種女孩子，你得有點耐心，她是很穩(wěn)重、很內(nèi)向的典型，不像意大利女孩，第一天見面，第二天就可以熱情如火。所以，你要忍耐，帶她出去玩玩，羅馬是世界上談戀愛最好的地方……真的，你每晚是不是都帶她出去？”</br> “從來沒有！”</br> “從來沒有？”志遠驚訝地叫，“你真是個驢蛋！羅馬的落日，馬車，黃昏，月夜……你完全沒有利用嗎？你每晚在她家做什么？”</br> “談天。”</br> “談什么？”</br> 志翔注視著志遠。</br> “談你！”他沖口而出。</br> 志遠一怔，愣愣地望著志翔。志翔對他慢慢地搖搖頭。</br> “哥哥，你白費力氣！坦白說，我從沒有追求憶華的企圖！否則，我不會辜負羅馬的落日和黃昏！”</br> “志翔，你別傻！”</br> “我不傻，”志翔翻了一個身，面朝著墻壁，靜靜地說，“如果我們兄弟當中有傻瓜，絕不是我！”</br> 這一下，輪到志遠來失眠了。</br> 第二天晚上，志翔回到家里，他發(fā)現(xiàn)志遠在臥室的書桌上給他留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br> “志翔：別辜負大好時光，羅馬的秋夜別有情趣，幫幫忙，邀她出去坐坐馬車，或到路邊咖啡館小憩。桌上有五千里拉，拿去零用。”</br> 他望著桌上的五千里拉，望著那張條子。看來，志遠以為他不邀憶華出去，是因為缺乏錢的緣故。錢！是的，他的錢不多，可是，也從沒有缺過錢用，每次，時間差不多的時候，志遠總會留些錢在他口袋中！錢！一個唱和聲的人到底能賺多少錢？他每天午后，又到底在做些什么工作？他呆呆地坐著，沉思著。</br> 桌上的鐘指到了十點，晚上十點！歌劇院應(yīng)該很熱鬧吧？羅馬歌劇院總是人潮洶涌的，票價也貴得驚人！他忽然覺得一陣沖動，抓起桌上的五千里拉，他沖出了屋子，跑到大街上去了。</br> 叫了一輛街車，他直奔羅馬歌劇院。</br> 賣票口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門口的警衛(wèi)叫他明天再來。明天？明天他或者已經(jīng)沒有勇氣來這兒了。他在歌劇院門口徘徊又徘徊。秋天的夜，涼意深深，一彎上弦月，高高地掛在天上，不遠處有個廣場，維克多王的銅像，仁立在昏暗的夜色里。</br> 他的腿已踱得又酸又麻，寒風吹在身上，涼氣襲人。他繞到了歌劇院后面，無意中，發(fā)現(xiàn)那兒是后臺的人口。</br> “我可以進去找一位演員嗎？”他問。</br> 居然，他被允許進去了。</br> 第一次走進歌劇院，后臺比他想象中零亂得多，許多人奔來跑去，許多工人在搬動布景，許多演員在等待出場。他從絨幔后面往前看去，那些鉆動的人頭，那些包廂，那些打扮人時的觀眾。臺上，一位女高音正充滿感情地在唱一支他不懂的歌曲，他牽開簾幔一角，看到臺上的演員，確實，這是個大型歌劇，人數(shù)眾多，但在那些戲裝和油彩下，他實在無法分辨志遠在哪個角落！戲裝？油彩？他腦中有些零亂！他從沒看過志遠臉上有油彩，他卸妝一定很仔細。放下簾幔，他站直身子，開始呆呆地出起神來。</br> 忽然間，他看到志遠了！</br> 是的，那是志遠，不在前臺，不在臺上，卻在后臺！他正面對著他走過來，背上，扛著一塊大大的布景石柱，正預(yù)備走到堆布景的道具屋里去。當兄弟二人面對面的那一剎那，兩人都如此震動，那石柱差點從志遠肩上滑下來，他迅速地用兩手扶牢了它，他的手指緊扣在那石柱上。雖然那石柱是假的，顯然也相當沉重，他的腰被那重負壓得彎彎的！他站定了，面色蒼白，呼吸急促，怔怔地望著志翔。</br> 這就是謎底！不是大演員，不是配角，不是配角的配角，不是龍?zhí)祝皇呛吐暋裁炊疾皇牵∷歉鑴≡旱囊幻と耍幻覆季啊⒋螂s、背東西的工人！這就是謎底，這就是一切！這就是他不允許志翔來歌劇院的原因！</br> 志翔覺得一股熱血從胸口往腦中沖去，頓時間，他覺得無法停留在這兒，無法面對志遠，更無法去聆聽那場中正好爆發(fā)的一陣如雷的掌聲……他喉中發(fā)出一聲痛楚的悲鳴，就迅速地掉轉(zhuǎn)身子，往歌劇院外面狂奔而去。</br> 志遠放下了手中的石柱，叫了一聲：</br> “志翔！”</br> 志翔沖到大街上了，冷風迎面吹來，吹醒了他若干神志，他把雙手插在外套口袋中，往前面無目的地走去。然后，他聽到身后有追過來的腳步聲，志遠喘吁吁地追上了他。</br> “志翔！”他喊，走到他身邊。“對不起，我不該瞞你，事實上，你來的第一天，我就想說，可是，我說不出口！”他大大地喘了口氣，聲音在夜風中顯得虛弱而無力。“我騙了你，騙了爸爸媽媽，我從沒拿到文憑，我根本沒讀畢業(yè)……我只是個工人！下午，在營造廠做雜工，晚上在歌劇院！這就是我的真面目！你知道在國外，生活不那么容易……”他越說越低，終于咽住了。</br> 營造廠做雜工！歌劇院抬布景！天哪！志翔咬緊了牙關(guān)，無法說話，志遠伸手拉住了他，把他的臉轉(zhuǎn)向自己。街燈下，志遠看兩行眼淚，正沿著志翔的面頰上滾落下來。</br> “志翔，”他沙啞地說，“當工人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可恥……”</br> “不！不是！”志翔終于大聲地嚷了出來，感到有股熱浪，正撕裂般從他胸腔中往外迸裂。“不是可恥！不是！我在想的，是你陸續(xù)寄回家的那些錢，是我的旅費，我那該死的貴族學校，和你留在桌上的那五千里拉！”</br> 志遠望著他，蒼白的面頰上頓時恢復(fù)了紅潤，他的眼睛在街燈下閃亮。</br> “我負擔得起，志翔，你放心，我負擔得起！你只要好好念書，別的都不要你管！你老哥身體還很結(jié)實，你瞧，我的肌肉多有力！”</br> 志翔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他伸手扶住身邊的一樣建筑物，那建筑物冰冰冷冷的，他下意識地仰頭往上看，才發(fā)現(xiàn)他們已不知不覺走到無名英雄墓的前面，他正扶在一個不知名的雕像上，那雕像是大理石造的，白色的頭顱莊嚴地、肅穆地伸向那黑暗的天空，在月光下顯出一種幽冷的、悲壯的、凄涼的美麗。</br> 他把頭靠在那冷冷的塑像上。志遠伸手按住他的肩，故作歡快地說：“與其當一個配角的配角，還不如當一個工人好，你說呢？”</br> 夜風從空曠的維納斯廣場上吹來，涼颼颼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