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br> 子璇已經走投無路了。在那個時代,要除掉肚子里的孩子,實在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br> 她好不容易,輾轉又輾轉地,從陸嫂的朋友,一個洗衣婦那兒,弄到了一個地址。于是,這晚,她單槍匹馬,帶著二十塊現大洋,帶著堅定的決心和無比的勇氣,在一個小黑巷子里,找到了那個地址。敲開門,那產婆一見白花花的大洋,再看年紀輕輕的子璇,就什么都明白了。她四顧無人,忙忙地關了門,把她拉進了小屋。</br> 小房間里陰暗潮濕,一股藥水味和霉味撲鼻而來,子璇就覺得頭暈目眩了。產婆讓她躺上了床,先幫她檢查,手指在她肚子上東壓壓,西壓壓,一副“專家”的樣子。</br> “幾個月了?”產婆問。</br> “大……大概三個月。”她囁嚅著。</br> “我看不止啰!”產婆說,“孩子都挺大的了,起碼有四個月了!你今天是碰到貴人了,換了任何人都不敢?guī)湍隳茫@么大的孩子,手啊腳啊都長好了,已經是個成形的小娃娃了……”</br> 產婆說著,開始去清理工具,鉗子剪刀在盂盆里丟來丟去,一陣鏗鏗鏘鏘,金屬相撞的刺耳的聲音。子璇聽著,不自禁地起了渾身的雞皮疙瘩。她把手緊壓在肚子上,想著產婆說的,“手啊腳啊都長好了,已經是個成形的小娃娃了……”她似乎感到孩子的小手,隔著那層肚皮,在探索著她的手,在試著和她相握。她驚顫著,渾身通過一道電流似的刺痛,一直痛到內心深處。</br> “你要怎么做?”她問產婆。</br> “以前都是吃藥,可是吃藥靠不住,吃了半天,孩子還是下不來。現在我用刮的,是醫(yī)生教給我的洋方法,快得很,刮過就沒事了……”</br> “刮的?你是說,你把他‘割’掉?”</br> “是啊!”</br> “那,”她急急地,沖口而出,“他會不會痛?”</br> “你忍著點,總有點痛,忍忍就過去了!”</br> “我不是說我,”她激動了起來,“我是問‘他’,孩子,孩子現在有沒有感覺,會不會痛?”</br> 產婆愣住了,張大眼睛說:</br> “那我怎么知道啊!”</br> “你說他已經都長好了!你去割他的小手小腳,他怎么不會痛?”她更加激動,全身顫栗,想著她腹內的那個孩子,想著那柔弱的小手小腳。她倉皇地跳下床來,一頭一臉的冷汗,滿眼的凄惶和心痛:“不行不行!你不能割我的孩子,他會痛!他一定會痛!我不要他痛!”</br> “你到底要不要做?”產婆喊著,“躺好!躺好!”</br> 子璇把產婆用力一推,產婆一個站不穩(wěn),跌坐下去,帶翻了小茶幾,鉗子刀子盆子落了一地。</br> “他是我的孩子!我不能用刀去割他……”子璇哭著喊,奪門而逃。“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br> 子璇逃出了那間小屋,倉皇地拔腳狂奔,好像那些刀子鉗子都在追著她。她對這兒的地勢原不熟悉,四周又都漆漆黑黑,連盞路燈都沒有。她跑著跑著,一面不住回頭張望。忽然打另一個巷子里,走出一個挑著木桶的小販,小販一聲驚呼,來不及躲避,兩人就撞了個正著。子璇慘叫一聲,摔倒于地,木桶“撲通撲通”滾落下來,好幾個都砸在她肚子上。她痛得天旋地轉,汗淚齊下,用手捧著肚子,她昏亂地、痛楚地狂喊:</br> “不!不!不!孩子!不可以這樣……孩子,我要你,我要你了……求求你不要離開我!不要不要……”</br> 喊完,她就暈過去了。</br> 當醫(yī)院通知子默的時候,剛好一奇三怪都在,大家聽說子璇在醫(yī)院急救室,全都嚇傻了。弄不清楚子璇到底怎樣了。跳上了馬車,大伙兒就全趕到了醫(yī)院。</br> 子璇已經從急救室里推出來了,臉色蒼白,形容憔悴,發(fā)絲零亂,眼神焦灼。醫(yī)生緊跟在病床后面,對子默等人安慰地說:</br> “我已經給她打了安胎針!這一跤摔得真是危險!不過,這并不是表示胎兒已經保住了,還要住幾天醫(yī)院,觀察觀察,如果不流產,才算安全過關!現在,趕快去辦住院手續(xù)吧!”</br> 子默目瞪口呆,驚愕無比地去看子璇。子璇在枕上掉著淚,神色凄惶,用充滿歉疚、充滿悔恨、充滿自責、充滿哀求的語氣說:</br> “哥,我錯了!我知道我錯了!孩子是老天賜給我的,我要他!我真的要他了!幫助我,請你幫助我,求求醫(yī)生幫我保住他!我不能失去他……不能失去他……”她哭了起來。</br> “鎮(zhèn)定一點!勇敢一點!”醫(yī)生拍拍她,“孩子還在,沒有掉,只要你肯好好休養(yǎng),不要再摔跤……我們會盡全力,保住你的孩子!”</br> 子默仍然怔著,太吃驚了,太意外了。瞪著子璇那張衰弱蒼白的臉,他心中絞痛,這樣的子璇,實在太陌生了!他還來不及表示什么。鐘舒奇已經像大夢初覺般,又驚又喜地開了口:</br> “子璇,你懷孕了?你懷孕了?”他撲上前去,緊握著子璇的手,掉頭看子默,“子默,這是好消息,是不是?你放心,一切我都會負責的!”</br> 子默更加傻住了,那三怪也傻住了,彼此看來看去,完全搞不清楚狀況。</br> 第二天,谷玉農就趕到了醫(yī)院里。</br> 子璇住的是特等病房,有兩間,外面是會客室,里面是臥室,玉農沖進會客室的時候,子默和鐘舒奇都在。</br> “子璇呢?子璇……”他往臥室就沖。</br> “你不要去吵她!”鐘舒奇一把擋住了他,“她現在需要好好靜養(yǎng)!”</br> “她懷孕了!”玉農興奮地大叫著,“我聽致文說她懷孕了!我要見她呀!”</br> 鐘舒奇面色一正,誠懇地說:</br> “對!她懷孕了!所以我們很快就要結婚了!請你以一個‘朋友’的立場來祝福我們吧!”</br> “什么?”谷玉農暴跳了起來,“孩子是我的,你跟她結什么婚?我是她的丈夫,什么‘朋友的立場’!”</br> “孩子是你的?”鐘舒奇氣得臉發(fā)青,“你做夢嗎?你跟她的婚姻關系早就結束了!這也是我要跟你特別強調的!你和她離的婚是絕對算數的!你們之間的事,已經統統都過去了!你以后不要動不動就心血來潮,說什么丈夫老婆的了!我是孩子的爹,這點才是最重要的,懂了嗎?”</br> 谷玉農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鐘舒奇看,越看就越生氣,越看就越火大:</br> “原來,你這個狗東西!居然敢占子璇的便宜!你混蛋!”他揪住了舒奇的衣服,想要揍他,“你怎么可以乘人之危!你卑鄙!”</br> “你無賴!”鐘舒奇也吼了起來,“結了婚不好好珍惜,離了婚又死不認賬!連我和子璇的孩子你都要來搶!”</br> “什么叫搶?本來就是我的!”</br> 兩個人劍拔弩張,眼看就要打起來。子默實在看不下去了,往兩個人中間一站,奮力地格開兩個人,他又生氣又失望地嚷著:</br> “你們兩個夠了沒有?這兒好歹是醫(yī)院,吵出去給人聽了,像話還是不像話?住口!都給我住口!”</br> 谷玉農和鐘舒奇雖然被扯開了,兩人仍然彼此惡狠狠地瞪著對方,摩拳擦掌,咬牙切齒,似乎都恨不得要把對方吞進肚子里去。子默把兩個人都往門外推去:</br> “你們先走!誰都不許再吵!這件事,只有子璇說了才算數!我要先問問清楚!”</br> “我也要去問!”谷玉農說。不肯走。</br> “我也要去問!”鐘舒奇說。也不肯走。</br> “你們誰都不許去問!”子默氣瘋了,“好好,你們在這兒等著,我去問!”</br> 子默進到病房,看見子璇靠在床上的枕頭堆里,對著窗外默默地出神,顯然,外面的一番爭執(zhí),她全聽到了。她臉上有種孤傲的冷漠,好像外面的爭執(zhí),與她毫無關系似的。她的臉色依舊蒼白,眼神卻很深邃。</br> “你聽到了嗎?”子默強抑著怒氣,問,“子璇,你怎么弄到這個地步?孩子到底是誰的?你說!”</br> 她緊抿著嘴,半晌,才說:</br> “不知道!”</br> “不知道?”子默真想給她一個耳光,又強行壓抑住了。“你墮落了!你這樣不愛惜自己,你真讓我太失望了!你以為這就是開放?就是前衛(wèi)嗎?你如此不自愛,你叫別人怎么愛你?”</br> 子璇震動了一下,臉色更加蒼白了。</br> “孩子……不是他們的!”她輕聲說。</br> “那么,”子默走過去,抓住了她的肩膀,強迫她面對著自己,低聲問,“是梅若鴻的?你告訴了他沒有?他不承認嗎?他不要嗎?你說話呀……說話呀……”</br> 她的眼神更加深邃了,像海一般,深不見底。</br> “孩子……不是任何人的,他是我的!是我一個人的!我沒有要任何人對他負責任!我自己會對他負責任!”</br> 子默深深地看著子璇,他懂了,就算他是白癡,他也知道誰是孩子的父親了!他放開了子璇,走出房間。客廳里,谷玉農和鐘舒奇攔了過來,用充滿希望的眼光望著他,急急地追問著:</br> “她怎么說?她怎么說?”</br> “她說——”他咬了咬牙,抬頭看著兩個人,“孩子是她一個人的,她不要你們任何一個來負責!”他吸了口氣,又難過、又傷感。頓了頓,才懇切地對兩人再說:“假若你們兩個都愛她,在這個時刻,就不要再去追問,再去折磨她,讓她好好休息,等她休息夠了,身體好了,我們再來研究這事要怎么辦。現在,你們看在我的面子上,看在子璇那衰弱的情況下,不要再爭執(zhí),不要再吵鬧了!”</br> 谷玉農和鐘舒奇都納悶著,困惑著,也都若有所失。彼此再互看了一眼,就都像泄了氣的皮球般癱下去了,無力再爭執(zhí)什么了。</br> 這天下午,子默到了水云間。</br> 若鴻和芊芊,正忙著把裝好框的畫,做最后的整理。畫展只剩下三天,就要舉行了。還有好多事沒有辦,兩人都忙得團團轉。當子默出現的時候,若鴻在震驚之余,立即就熱情洋溢了。他興奮地喊:</br> “子默!你知道我要開畫展的事了,是嗎?你肯來看我,就是給我最大的鼓勵了!這表示,你對我前嫌盡釋了!是不是?”</br> 子默強壓著怒火,看了芊芊一眼,走到若鴻面前。</br> “走!我有話要問你!我們出去談!”</br> 若鴻一怔,看到子默滿臉寒霜,他的熱情被撲滅了,笑容一收,他僵了僵說:</br> “那……你就問吧!”</br> 子默再看芊芊一眼。心中依然為芊芊而痛楚著,臉色更難看了。芊芊覺得不太對勁,對子默怯怯地回了一瞥,急促而不安地說:</br> “子默,你要我回避是嗎?”</br> “你要問就問呀!不必忌諱芊芊!”若鴻見子默和芊芊看來看去,心里頗不是滋味。“我跟芊芊之間,沒有秘密!”</br> 子默震動了,更是怒火中燒,一發(fā)而不可止。</br> “好!很好!沒有秘密!那么我就當了她的面談吧!子璇懷孕了!你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你預備怎么辦?”</br> “當”的一聲,芊芊手中的一個釘錘,掉到一張畫框上,把玻璃打得粉碎。若鴻一驚,急忙對芊芊吼:</br> “當心我的畫!”</br> 子默一把揪住了若鴻的衣襟,把他推得抵在墻上,他瞪著若鴻,眼中幾乎噴出火來。咬牙切齒地,他不相信地問:</br> “我告訴你子璇懷孕了,而你只關心你的畫?”</br> 若鴻心慌意亂地看著子默,腦中紊亂極了。</br> “子璇懷孕了?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br> “怎么回事?”子默怒吼著,“我就是要來問你,是怎么回事!你這個敢做不敢當的偽君子!你這個小人!你這個不負責任的混蛋!我恨不得一刀把你殺了……”</br> 芊芊的心,驀然間被撕扯成了碎片。她張大眼睛,痛楚地看著若鴻,什么都明白了。</br> “原來,那天子璇來,就是要告訴你……但她沒有機會開口,原來……是這樣……”</br> “子璇來過?”子默更加肯定了。“子璇果真來過?你不過問、不幫忙,讓她一個人走投無路……害她又摔跤、又住院!你還有一點點人心嗎?”</br> “我不知道啊!”若鴻痛苦地說,“她什么都沒說,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啊……怎么摔跤、怎么住院,她受傷了嗎?”</br> “如果你想知道孩子是不是掉了,讓我坦白告訴你,沒有掉!孩子命大,會來到這個人間,向你討債……”</br> 芊芊眼淚撲簌簌一掉,痛喊著說:</br> “若鴻!不要讓我輕視你!孩子是你的,你就不能賴呀!否則,你要子璇怎么辦?你跟子璇,已經好到這個地步,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我真后悔呀!”</br> 芊芊喊完,就哭著跑掉了。</br> “芊芊!芊芊!”若鴻著急地大喊,但,子默揪著他的衣襟,他無法動彈。</br> “你敢去!”子默把他再一推,推在墻上。“這個節(jié)骨眼了,你還敢撇下子璇追芊芊去?”</br> “子默!”若鴻迎視著子默那燃燒般的視線,“我無可奈何啊!我現在只能忠于一份感情,一個女人!我無法使兩個女人都幸福快樂,我已經為了芊芊而傷害了子璇,現在你要我再為子璇而傷害芊芊嗎?即使我愿意為了那個孩子而娶子璇,你認為,這不是對子璇的侮辱嗎?”</br> “你……你……”子默被他的話堵住了口,一時間,竟答不出話來。心里的怒火,更是如火燎原般地燃燒起來。他忍無可忍,就一拳對他揮了過去。</br> 若鴻被這一拳,打得踉蹌后退,摔倒在地上,一屁股就坐在一幅剛裝好框的畫上面。</br> “畫!我的畫!”若鴻情不自禁地叫著,彈起了身子。</br> 子默瞪大了眼,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br> “到現在,你的眼中、心中,還是只有你的畫!哼!我真是看透了你!你這么自私,怎么值得如此美好的兩個女人,為你付出?”</br> “子默,我保證,等我忙完了畫展……”若鴻焦頭爛額,狼狽不堪地說,“我會來解決這件事……”</br> “不必了!”子默大聲說。走過去,對著一張畫,狠狠地踹了一腳。“畫展?畫展?祝你的畫展,空前成功!”</br> 他掉轉頭,大踏步地沖出了房間。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