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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第六章 廟會之緣(下)

    “是我妹子。”
    “你那妹子真可憐。誰都知道廟會為吸引游客在簽里摻水分,上中下簽各占六成,三成,一成。至于下下簽,這里是沒有的。這都能被她連續抽到兩個下一個中,也不容易。”
    雪芝一個下午心情都不好。她走著走著,又聽到了原本不屬于這里的煩心事。大概是林軒鳳這兩天替雪芝說過話,幾個人偷偷討論這是否欲蓋彌彰,又有人說夏輕眉花心,追奉紫時還不忘記勾搭重雪芝。一聽這話,無處發泄的火氣沖壞了腦子,雪芝跑過去,把那幾個人暴打一頓,弄得他們到最后都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有上官透瞧著雪芝,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帶著點疑慮。
    而后,天很快黑下來。雪芝跟著上官透走出寺廟,準備去市集里面轉轉。到橋墩時,上官透忽然想起沒買彩燈,說要倒回去買一個。雪芝情緒低落,心不在焉地答應后,便一直站在原地等他。有個小販從她身后喚道:“這位姑娘,要不要看看彩燈?”
    “不要,我大哥正給我買呢。”
    小販走了。不過多時,又有人問道:“姑娘,看看彩燈吧。”
    “不要。”
    再過一會兒,再有人從她身后說道:“請問……”
    “不要不要不要!”雪芝轉身,不耐煩地看著那人,“要我說幾次你們才肯安靜一點?”
    她身后的人怔怔道:“果然是重姑娘。”
    雪芝也愣了:“夏……公子?”
    “重姑娘,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夏輕眉微微笑著,單邊的酒窩也跟著深深陷進去,顯得分外可愛,“坦白說,同是天涯淪落人,重姑娘的個性卻比我爽心豁目得多,夏某,當真是有幾分欣仰。”
    “我沒爹沒娘,你生自巨室,怎能算同命相憐。”
    “重姑娘這話又是從何說起?夏某自小喪父,母親改嫁兩次,我們母子倆一直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沒有少受委屈。后來家母郁郁而終,我在這世上便再無依無靠。在夏某看來,重姑娘是武林世家千金,才是富貴逼人。”
    雪芝愕然抬頭,對他這番話感到意外,卻又不敢多問太多:“竟是這樣。是我失言,還請夏公子見諒。”
    “不必介懷。你可是一個人來的?”
    晚上的泰伯廟燈火輝煌,橋的另一端,舞獅,賣藝,雜技……一片笙歌聒地,鼓樂喧天。夏輕眉身長貌美,眼睛星斗般晶亮。聽過他的辯白,雪芝才知道,原來夏輕眉和上官透一樣,都是個性和順的公子,卻比上官透艱難許多,頓時覺得他比以前更易親近。她一時頭暈,后話脫口而出:“沒有,我……我跟我姐姐一起。夏公子是一個人嗎?”
    “我跟靈劍山莊和雪燕教的人一起。前幾天你從靈劍山莊出去,我還以為我們又要隔很久才會見面呢,沒想到這么快便遇上。”
    “哈哈,說不定很快又會在少林寺遇上呢。”
    “重姑娘也要參加兵器譜大會?”
    “嗯。到時候還希望和你切磋切磋呢。”
    夏輕眉喜道:“若重姑娘愿意,夏某自當奉陪。也不知道為何,每次跟你聊天過后,總是會覺得心情頗好,應是姑娘踔厲風發,才受了影響。”
    “過獎過獎。”雪芝看看周圍,“我姐姐還沒來……我看我得先去找他。”
    與夏輕眉匆促道別,雪芝又不由感到后悔。因為緊張而放棄對話,她果然是個笨蛋。徑直往前走了半晌,她又發現找不到上官透人,于是跑回寺廟。寺廟中人來人往,便偏偏沒看到個穿白色衣服的,她沒頭蒼蠅似的亂跑,直至仲濤叫住她。他把一個鳳凰彩燈遞給她:“妹子,這是光頭買給你的。他說他有點事,讓我先陪著你。”
    “他在何處,我去找他。”
    “這……他老毛病犯了,可能不大方便。”
    “老毛病?”雪芝一頭霧水,“那紅袖姐姐呢?”
    仲濤翻了個白眼:“你紅袖姐姐已經犯了一個晚上老毛病。唉,你想去哪,我陪著你。”
    “我想再去求簽看看。”
    雪芝很沮喪,雪芝很絕望。為避免再次被衰神附身,她先去別的簽筒抽了簽,拿了一堆上和上上,才回到月老簽筒。但令她再一次陷入絕望的是,月老簽筒還是下。她實在氣不過,提前回了仙山英州,早早上床入睡。迷迷糊糊中,她聽到裘紅袖高亢的音量久久回蕩在客棧:“一品透你小子帶種的!居然把蘇州第一冰山都放倒了!姑奶奶我佩服你!那冰山是連老娘的面都不給的!叫老娘乳牛!你有本事便弄死她,老娘以后叫你大哥……”
    雪芝一向睡得很沉,但都受不了這個音量的轟炸,自夢中驚醒。她下床推門出去,迎面撞上剛準備款門的上官透。她驚訝道:“透哥哥?”
    上官透遞給她一個小紙包:“你肚子餓了么,這是夜宵。”
    “謝謝。”雪芝接過紙包,又往外面看了看,“紅袖姐姐怎么了?”
    “她喝多了點。你不要過去,小心被誤傷。”
    “紅袖姐姐的酒品真是……”說道這里,雪芝的眼睛忽然彎了起來,用手肘子捅捅上官透,“不過,我都聽到了哦。蘇州第一冰山都放倒,好厲害。”
    見上官透怔住,她又推了他一把:“害羞什么呢,我一直知道昭君姐姐武功高強,這一回一定把這冰山打得落花流水吧。我真是臉上有光啊。”
    上官透眼神閃爍了片刻,忽然扣著食指關節,敲敲雪芝的腦袋:“你還敢說臉上有光,方才在廟會上恨不得我不在。”
    雪芝捂著頭,臉變得通紅:“我、我……”
    上官透只拍拍她的肩,眼神有些落寞:“傻丫頭,早點休息吧,要是有事便來敲我門,我睡得晚。”
    “好。”
    見上官透轉身出去,雪芝忽然跨過門檻,纏住上官透的胳膊:“昭君姐姐!”
    上官透回頭,錯愕地看著她。雪芝臉頰在他的胳膊上蹭來蹭去,笑容灌了蜜般:“除了我爹爹,從來都沒有人像昭君姐姐這樣好,芝兒真的很感動。以后等芝兒從紅袖姐姐那里學來廚藝后,一定會天天為姐姐做飯,讓姐姐不會后悔對我這么好。”
    上官透淡淡笑著,不明所以,并不是很開心:“等芝兒嫁人了以后呢?”
    “嫁人了以后,便讓丈夫也一起下廚為姐姐做飯。我這么兇,他不會不聽我的。”
    “好。”
    他這樣百依百順,讓雪芝忽然覺得,自己又變成了被人疼愛的小公主。她身子側了側,把腦袋靠上了上官透的胸口,甜滋滋地蹭來蹭去:“透哥哥……”
    “嗯?”
    她用力搖搖頭,繼續哼哼唧唧又黏黏地喚道:“透哥哥,透哥哥。”
    知道她不過在撒嬌,一時小女兒情態,上官透也不再回應,只是輕撫她的腦袋。從很久以前,他就把她當做妹子看待,又知道她從小到大脾氣火爆,卻未料到她居然有這樣的一面。他垂首看看她,她那堆積在眼角的嬌憨甜笑,和尋常姑娘并無不同……不,確切說,是令人更是忍不住心生憐愛。其實方才在廟會,他聽見她對夏輕眉撒謊,心里是有幾分不是滋味,可再多不悅,也被這幾聲軟軟的“透哥哥”化為繞指柔。不知不覺中,他也淺淺笑了。直到她小雀般脫離他的懷抱,乖乖回房間去。
    對上官透的依賴像是與生俱來的,若不是因為男女有別,雪芝還真想讓他跟個姐姐一樣,守在床邊陪自己入眠。她覺得自己很幸運,一出江湖便遇到這樣親人般的兄長,希望往后也能與他長久相伴。關于那冰山的事,她有些好奇,但很快便忘了,直到第二天真的看見本尊。
    深雪方融,蘇州城內透出些冬末春初的氣息。廟會依然在進行,城內人群攘來熙往,一名女子站在仙山英州外的碼頭上,兩鬢發絲挽起,露出雪白微長的脖子,瞳孔極黑,泛著深潭里的波光。這人便是春容,蘇州第一冰山美人,也是一名富商之女。但她并不嬌生慣養,性格還特別剛毅。據說從未有男子看過她的笑容,她若對誰笑,將來肯定會嫁給誰。雪芝原不相信世上有這種人存在,但看到春容的瞬間,她信了。她只是覺得有點訝異,這姑娘看上去柔弱如柳,居然會和上官透交手。
    春容和裘紅袖對上,便是冰對上了火。裘紅袖拉開門,砰的一聲撞了門板,冷笑道:“春小姐不是說,永遠不會踏進我這酒樓半步么,何故今日如此沒骨氣,自個兒送上門了?”
    “裘大姐,若不是上官公子‘請’我來,我確實沒閑心在這種場合逛。大姐要是不待見我,我這便走,之后的事,大姐自個兒跟上官公子交代。”
    “那你走吧,不送。”
    裘紅袖準備關門放狗,仲濤搶先道:“唉,春容姑娘,你先等等,光頭說他馬上來。”
    “告訴他,我沒那個心思等他,以后也不會再見他。”
    眼見要錯過高手過招,雪芝也趕緊跟上去當和事老:“春姑娘,不要這樣,他很快便來。”
    “喲,這是哪家的小姑娘?”春容瞥一眼雪芝,“早就聽聞上官公子風流倜儻,不會連小女孩也不放過吧?”
    “大姐你別瞎說好嗎!”
    “亂說怎么了?是上官透喜歡我,小丫頭你看不過去也沒辦法,有本事叫他不要纏著我。”
    “你不是不想見他么,怎么還不滾蛋?”裘紅袖拉長了臉,把門轟然關上,“真受不了一品透,每次找來的姑娘都是繡花枕頭。”
    雪芝卻呆住。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春容為何說上官透喜歡她,他們不是比武切磋么,難不成切磋都能搗騰出感情?與此同時,上官透神采飛揚地出來。他微笑著扶扶領子,彈彈衣袖,跟一美貌的白孔雀似的:“狼牙,祝我好運吧,這一個比較難……”說到此處,他看見了雪芝,立即噤聲。
    仲濤不敢大聲說話,只是可憐巴巴地走過去,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上官透又看了一眼雪芝和紅袖,無聲無息地出了門。他再次回來,已是黃昏時分。雪芝在后院中練劍一日,頓感一日相當漫長。不過待上官透回來,也無甚新奇,四人還是一起吃飯、聊天,各自忙各自的。晚上,雪芝還是會到上官透那里去和他聊天,撒嬌賴皮打滾夠了以后,再回房睡覺。不知為何,上官透對她的靠近顯得有些無措,她只要挽一下他的胳膊,他都會渾身僵硬。第二日同樣如此。不過,他們近距離講話時,她在他身上聞到了不一樣的味道,再靠近嗅嗅,四處嗅嗅,嗅到上官透直接開躲,才疑惑道:“昭君姐姐還真變成姐姐,居然用牡丹香。”第三日上官透沒有回來。雪芝的一日變得更加漫長。第四日,上官透回來,還帶著面部神經壞死的春容。但雪芝上次被她那樣一說,連和她說話的欲望都沒有。一頓飯吃下來,只有仲濤在調節氣氛,倆姑娘都一直沉默。不過裘紅袖是拉著臭臉,雪芝是沒有表情。晚飯過后,春容和上官透回了房,便再沒出來。和上官透獨處時光被人占去,雪芝就像被人搶了尿尿地盤的小狗般不悅,和裘紅袖在一樓喝酒聊天。
    聊到一半,有幾個靈劍山莊的人進了酒樓,在她們身后一桌坐下聊天:
    “九師兄還不能走路么?”九師兄?不是夏輕眉么。雪芝耳朵豎起來。
    “不能,聽說被踹了很多腳,還傷了腿骨,這幾天都回了金陵療傷,也不知道下個月少林寺還能去得成否。”
    “以前便聽說上官透下手狠毒,但看他斯斯文文的樣子,還以為那是謠言呢。”
    “也不知道他為何莫明其妙去打了師兄……莫非,是因為當年那事?”
    “什么事?”
    “他被逐出靈劍山莊之前……你靠過來一點。”
    后面他們說得很小聲,雪芝無法偷聽,便放下酒壺,以出恭為借口上了三樓。她跑得大汗淋淋,原本想破門而入問上官透為何要隨便傷人,卻聽到房內傳來奇怪的聲音。明知這樣不光彩,她還是沒忍住,在紙窗上戳了個洞。不戳還好,這一戳,便把她少女的幻夢全部戳得煙消云散。
    窗邊原本放有燭臺的紅木桌上,她和上官透天天坐著聊天的地方,有兩條旖旎糾纏的身影。春容的衣衫半褪,酥.胸微露,仰著那纖細的脖子,發出斷斷續續的啼哭聲。上官透雖衣冠楚楚,卻捧著她的下顎,在那脖頸間一次次親吻,不一會兒便吻到了她的胸前。上官透的表情除了比平時入迷些,也并無不同。但雪芝第一次看到冰山美人笑。只不過,笑得那么淫.蕩,那么欲仙.欲死,盡數浮現在泛著潮紅的雙頰上。
    “上官公子……”春容用力抱住上官透的肩,迷離惝恍道,“若傾此一生,都如此刻這般……那我……”
    說罷,她主動湊上去,熱情地狂吻上官透。看見四唇交接的剎那,雪芝的眼睛陡然睜大。上官透并不驚喜,卻并未排斥,只是技巧嫻熟地與她接吻。她更是不知身在何處,胡亂地脫下自己身上的衣物。即便是這種時刻,上官透還是身外客,他長發如云,側臉如畫,衣袂更是一片紅燭夜中最美的煙。一時間,雪芝心里一陣絞痛,嘔吐感從心中洶涌而出。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輕輕撫平那個小孔。只是,已經被戳破的地方,再無法恢復原狀。
    她默默退回自己的房間,坐在桌旁發愣。時間過得很慢,又似流水剎那間從指間滑過。后來,她在門上看到上官透送春容離去的影子。然后,他回到她的房門前,輕輕敲了兩下。雪芝打開門,見上官透若無其事地對她微笑,溫柔如同她最親的兄長。只是,即便他衣冠楚楚,面如美玉,她依然無法不回憶起方才那一幕。
    “怎么,心情不好么?”見她神色復雜,上官透伸手想摸她的頭,但她相當敏感地退開。她的手心在冒汗,即便緊緊握著,也無法控制不發抖。
    “芝兒?”
    雪芝雙眼泛紅,嗓音沙啞:“我討厭你。”
    上官透驚詫地看著她,半晌,才輕聲道:“你說什么?”
    她不是不能看見他美麗眉眼間略微受傷的情緒,若換做以前,當上官透還和她想的一樣,是個溫潤如玉的大哥哥,她肯定道歉比誰都快。但是,他不是這樣的人。他白凈的面容,秀美的手指,寫滿月色的眼眸,每一處曾經如懸云端的錦繡之色,都完全變了味。她實在太失望了。
    “你出去。”雪芝連聲音都在發顫,“我討厭你。”
    “砰”的摔門聲后,上官透被重雪芝光榮地列入了最討厭人的名單中,位居第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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