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不大,但足以讓很多人聽到。雪芝臉色由雪白白變成紅通通,有廢掉煙荷的沖動。仲濤在上官透耳邊笑著說了一句話,上官透轉(zhuǎn)目看向雪芝,淡淡笑了一下,便轉(zhuǎn)身跟別人說話去。原本靈劍山莊沒有邀請上官透,上官透也不打算來。但豐城是他同輩分的表哥,說什么也要叫他。上官透實在磨不過他,只好跟他來。隨后,仲濤看了雪芝的正面,又一臉激動地在上官透耳邊說話。上官透卻連頭都沒有回。雪芝自然不可能一點情緒波動都無,和別人說著話也走神了不少次。
上官透來訪,不少人都圍過去,以至于來祝賀的靈劍山莊弟子們都被忽略。那一幫弟子中,長得最像樣的還是夏輕眉。他沒變多少,還是三年前眉清目秀的臉蛋,一身衣裳飄逸如風(fēng),微揚著的嘴角旁,有一個小小的酒窩。雪芝瞬間倍感親切,但礙于江湖上的閑言閑語,便只好站住不動。很快夏輕眉看見她,沖她笑了笑。雪芝也笑著點點頭,卻見他身邊跟了一個少女,正挽住他的手,有些防備地看著自己,但也朱唇含笑。那少女也就十七八歲的年紀,點漆大眼,水嫩如凝脂,笑靨如芳華。她頭上別了兩朵蘭花發(fā)簪,一身粉紅衣裳,挽著夏輕眉的手指甲也是微亮的粉紅,又因著眉眼略下垂,因而看上去溫和多情。很多人都向林軒鳳詢問她的身份,林軒鳳回答得有些不自然,說這姑娘是夏輕眉的未婚妻,叫柳畫,是去年才入靈劍山莊的女弟子。
柳畫看去很溫柔,實際性格固執(zhí),死活不肯入雪燕教,說要學(xué)劍便要在靈劍山莊拜師。為此原雙雙還對她有些不滿。她并不是重雪芝那樣的人物,地位崇高,身手蓋世,且美艷得太具攻擊性,灼傷人眼;她也不像林奉紫,溫婉高貴,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讓人覺得此等絕色只應(yīng)天上有。但是,她沉默少語,廚藝精絕,會做一百三十二種菜,八十九種湯,時常垂首害羞,越看越耐看,是三從四德的賢妻典范。喜歡上她的男子,沒有哪一個不是陷入癲狂,半死不活。靈劍山莊內(nèi),原沒幾個女子。柳畫在靈劍山莊僅待了兩個月,不少表面愛慕林奉紫之人,都會偷偷跑來勾搭她。林軒鳳知道林奉紫瞧不上那些浮躁小廝,還滿心覺得她最終會應(yīng)了夏輕眉,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兩個月前,一個令人詫異的消息傳了出來:俘獲柳美人的幸運兒,竟然是他挑中的乘龍快婿。
夏輕眉自入門沒多久,一直到柳畫入了靈劍山莊后幾個月,都一直沒有停止對林奉紫的示愛,甚至途中插入一個國色的重雪芝,他也不曾動搖。但這才一轉(zhuǎn)眼的功夫,二人的婚期已定在歲杪。這一會兒,人們都不由自主地瞥眼雪芝和奉紫。雪芝其實是最冤枉的一個。她不知道這里怎么會有自己的事。倒是奉紫,嘴臉一直不大好看,還溜到雪芝身邊,小聲道:“姐姐,柳畫不是什么好人,你最好少理她?!?br/>
“你怎么知道人家好不好?”
“她是那種表面對你很好,底下咬你一口的人。不就是個夏輕眉么,以前也不是我的下飯菜。不開玩笑說,我現(xiàn)在只要一勾勾手,姓夏的保證連滾帶爬回來。也就這柳畫,還真當(dāng)他是個寶?!?br/>
雪芝蹙眉:“我看你是心理不平衡。”
“姐姐,你不可以冤枉我的。而且,你以前不也喜歡他么。他喜歡你,我都沒說什么。”
“我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我。江湖人士以訛傳訛,僅此而已?!?br/>
“唉,反正你要小心柳畫。她恨不得拿根鐵索套住夏輕眉的脖子,纏他在自己身邊?!?br/>
“人家的事,人家知道怎么處理。”
“哼?!狈钭相僮?,“反正你從未把我當(dāng)回事,我不要理你。”
“不理便不理,你少在我面前晃,晃得我心煩。”雪芝站遠一些,突然看到進來的人,“司徒叔叔到了,我不和你說?!?br/>
雪芝快步走到門口,誰知剛截下司徒雪天,上官透也已過來。雪芝和上官透互望一眼,便各自和司徒雪天問好。司徒雪天倒是意氣風(fēng)發(fā),拍拍雪芝和上官透,一個勁說倆孩子都好懂事,并問雪芝二爹爹的近況。過了一陣,司徒雪天大概看出雪芝上官透的矛盾,便找借口溜掉。上官透本有些戀戀不舍,但她看也沒看他一眼,便自行離開,和其它門派的人相互結(jié)識,其中便有平湖春園的兩個園主。她們是一對姐妹花,姐姐叫何霜平,是個四十歲的嚴肅女子,妹妹叫何春落,是個年方二紀的花嬌俏娘。一見雪芝,何春落便笑著說,我知道,你是那個很風(fēng)光的宮主,久仰大名。雪芝卻笑得有些僵硬。平湖春園大名鼎鼎,何春落的名字她更早已聽過,便是因著何春落和上官透的桃色傳聞。雪芝忍不住看一眼上官透。沒料到他也在看自己,不過,嘴角帶上了一絲有些嘲諷的笑意。真是天怒人怨。雪芝心里憤懣,想著眼前這俏娘子和上官透或許也有過肌膚之親,便恨不得拔劍刺穿那混賬透。但她忍著沒發(fā)作,笑逐顏開地跟何春落聊起來。而這時,月上谷的新弟子也跑過去,小聲對上官透道:“谷主,您可有看到重火宮的宮主?”
上官透隔了一會才道:“看到了。”
那弟子湊近一些,小聲道:“她好美,簡直是美得太美。她剛才看了我一眼,我根本都不敢看她的眼睛。她比跟您好過的那些姑娘都美。谷主您為何不去跟她好?弟子一直覺得谷主英明神武,天下無雙,這是打頭一次覺得有個姑娘配得上您……”
上官透并未看他,卻不動聲色輕笑道:“你這徒弟倒是當(dāng)?shù)迷絹碓椒Q職。”
“錯了,錯了,弟子知錯。”
仲濤笑道:“光頭是酸葡萄心理,莫要再刺激他。光頭啊,我看你‘七日花叢游’這名號也別掛著。雪芝妹子你喜歡快三年了吧,我看你連別人小指頭都沒有碰過?!?br/>
“我不喜歡她。”
“可是她好像喜歡谷主啊?!蹦堑茏硬遄斓?,“谷主,她已看您很多次。”
“是么?”上官透立即到處去找雪芝的蹤影。
再回頭時,仲濤只是苦笑著擺擺手,一臉休要解釋我都懂的表情。
隨后,林軒鳳帶領(lǐng)眾人到宴席廳用晚膳。也不知是否觸了霉頭,月上谷和重火宮的桌竟靠在一起。雪芝甚至用眼角余光都可以看到上官透。那極為俊秀的側(cè)臉,一度迷戀的琥珀瞳仁……此時看去,怎么看都有些不順眼。漢將世絕二人站在他身后,□□僵硬成了兩具翁仲。最不順眼的是,上官透安心坐著,仲濤便代替月上谷去向林軒鳳敬酒。而一個女子很快端著酒到上官透面前,有些不自然地向他敬酒。雪芝一瞧那女子,氣血上涌——那是采蓮峰幫主杜若香。又一個。他到底招惹了多少姑娘!
一頓膳食下來,周圍的人說了什么,雪芝幾乎都沒聽進去。她的眼睛便長在了一個又一個上前敬酒的女子,還有看去無辜的上官透身上。不知這一日跟他敬酒的女子中,有幾個和他還保持清白關(guān)系的。
晚膳過后,便是酒宴。不喝酒,或者想要休息的人,都在廳外切磋武藝。終于有機會擺脫看見上官透的陰影,雪芝二話不說出去看比武。但一轉(zhuǎn)身,她又撞上了上官透。大廳旁,紅廊下,倆人都是白衣黑發(fā),寒月影里,便是美至畫圖難足。雪芝看著地面,從他身邊走過。因著月光,她垂眼時,睫毛在眼下落了黑影,嘴唇上的胭脂掉了些,淡淡的粉色卻更加誘人。上官透剛想跟上去,何春落便走過來,笑眼彎彎地和他搭話。這一夜月白風(fēng)清,晚風(fēng)拂過畫橋林塘。原本非常美好的一夜,也被擾得心情煩躁。
參與庭院中比武的人越來越多?;ù髠b瀟灑地擊落釀月山莊莊主的劍,拱手說讓年輕的一輩露露身手。說罷,把自己的寶劍交給雪芝。雪芝大大方方地接劍,以從小便培養(yǎng)出的宮主架勢,揮了一下劍,向四周抱劍請賜教。
男子們憐香惜玉,女子們誠惶誠懼。第一個上來的人,是一個不知名的峨眉女弟子,長得有幾分姿色。雖然知道這只是切磋,但長時間的拼搏,以及自己的身份,時刻都提醒著雪芝:要贏。剛出兩招,讓了兩招,雪芝便摸清對方的武功底細。峨眉派的人不喜歡自己,雪芝知道。不過在確定自己贏定了之時,她下手還是比較溫和。誰知她溫和,對方卻咄咄逼人。劍鋒連續(xù)幾次都擦著雪芝的臉過。對方似乎根本不顧忌峨嵋派的形象,招招狠辣,幾近癲狂。若不是在奉紫的壽宴上,雪芝甚至?xí)X得,這人想取自己性命。最后,雪芝挑掉了她的劍。
女弟子重重跌在地上,眼眶很快變得濕潤。然后她站起來,擦著眼淚,退到人群中。所有人都被這個場面弄得莫名其妙。雪芝準備去問她個究竟,一個人卻落在她面前。上官透以扇柄輕輕敲著手掌,笑道:“在下和雪宮主比劃比劃,如何?”
雪芝火氣無處發(fā),將劍高高舉過頭頂,儼然道:“求之不得!”
司徒雪天搖搖雪扇,輕松自如道:“這場比武有看頭。你猜誰贏?”
花大俠道:“難猜,二人應(yīng)該實力相當(dāng)?!?br/>
“錯。你且看——”
話未說完,雪芝已經(jīng)揮舞著寶劍,簌簌刺向上官透。上官透左躲右閃,毫無懸念,躲過她所有攻擊?;ù髠b遲疑道:“這……她這劍法算是哪個門派的?”
“我猜,這叫‘仇恨芝劍’?!?br/>
“仇恨之劍?”
“芝麻的芝?!?br/>
起初,上官透的折扇完全起裝飾作用,等同于徒手應(yīng)戰(zhàn)。雪芝雙眼發(fā)紅,劍鋒凌亂地在月下顫抖,是拔了牙的毒蛇,全然失了傷害性。不出幾招,雪芝冷靜下來,搖搖頭,打算正經(jīng)還擊。但上官透已經(jīng)占了優(yōu)勢,倏地撐開折扇,反手轉(zhuǎn)腕交錯舞動幾次,繞得雪芝頭暈?;ù髠b道:“這又算什么?”
“‘一品暈芝扇’?!彼就窖┨煨Φ?,“還是芝麻的芝?!?br/>
此時,扇子忽然脫手而出,在空中合起,上官透伸手一接,只見扇柄在空中迅速轉(zhuǎn)了幾圈,擊中雪芝的手臂,不重,雪芝手中的劍卻猛地震下,鏗的一聲落在地上。雪芝剛上前一步,一把扇柄便壓在了雪芝的脖子上。她看著上官透,咬牙道:“多謝賜教。”
上官透拾起劍,雙手抬著,放回雪芝的手中:“那是雪宮主承讓?!?br/>
雪芝奪回劍便走。上官透也未久留,一比劃完,立刻退下。把劍還給花大俠,花大俠原想問她剛才比武的事,但看到她臭著一張臉,便沒再多話。雪芝剛走幾步,剛才交手的峨眉女弟子攔下她,笑了笑,聲音輕飄飄的:“雪宮主,你可知道上官透方才為何要與你交手么?”
“不知?!?br/>
“誰都知道,上官透和人比武的原因,只會是為了女人。就像很多年前的兵器譜大會,他為了林奉紫挑戰(zhàn)穆遠?!迸茏幼旖俏⑽P起,湊近雪芝的耳邊道,“就像剛才,你傷了我?!?br/>
雪芝很想說這與我無關(guān),但好奇心實在難捱:“為了林奉紫?”
“重雪芝,當(dāng)初你那個不男不女?dāng)嘈淅系鶜⒘司司耍以缭摓榱怂麍蟪?,如今我武功卻高不過你——”
話音未落,雪芝已經(jīng)給了她一個耳光!雪芝冷冷道:“你再說我爹一句不是,會死。”
“我武功高不過你,卻可以搶了你的男人。”女弟子捂著臉,淡淡笑道,“不管以后你是否和他在一起,他都曾經(jīng)屬于我,你會不會覺得很難過???”
雪芝憋著火氣,耐心道:“我和他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是故你的私事不必告知與我?!?br/>
那女弟子又道:“你不在意我,總該在意林奉紫?”
這世界無聊的人有很多,所以,都喜歡做更無聊的事,來證明自己不無聊。雪芝不和她糾纏,快步走入大廳,回到宴席上。
宴席上,只要是坐著的人,幾乎都已東倒西歪。一堆女子圍在窗邊,端著茶聊天,也順便等丈夫或同門師兄弟。雪芝一向不懂如何與這些姑娘打交道,只好隨處找了個角落坐下。但不多時,那一堆女子中,便有人朝著雪芝揮揮手:“雪宮主,你快來?!?br/>
她極少被不是同門的女子搭理,有些雀躍,輕功一施,翩若驚鴻地落在她們面前。她們除了柳畫和幾個年輕女弟子外,多數(shù)是掌門夫人幫主妻妾。雪芝笑道:“什么事?”
“沒什么要緊事,不過拉著美人兒聊聊天,可是怠慢了雪宮主?”
“不會不會。”
最先開口的人是白曼曼,豐城的小妾:“話說,雪宮主還真的是靈劍山莊的稀客啊,又是個命帶魁罡的主兒,無論人家話說成什么樣兒,都能堅持來這里,我們都十分佩服?!?br/>
雪芝有些懵了:“我不懂?!?br/>
“呵呵,果然是年輕的丫頭。我們都是過來人,倒能理解身為女子,也有女子的難處。”
雪芝一頭霧水。又一夫人道:“其實啊,我家那位在外面找了幾個,我真的是睜只眼閉只眼。白夫人這一點做得也很好,什么都忍得住?!?br/>
雪芝還是一頭霧水。白曼曼嘆道:“唉,畢竟臉皮薄,做不來小女孩做的事。她們有這種沖勁,我可沒有,到底是老了?!?br/>
雪芝依然是一頭霧水。
“別瞎說,你還年輕漂亮著呢。”
說罷,另一位夫人推了推白曼曼的手,白曼曼手中的熱茶灑了出來,險些濺在雪芝身上。但雪芝身法極快,一下便閃了過去。但是熱茶潑在地上,還是弄臟了雪芝的裙角。白曼曼只站在那里,什么都沒做,卻面帶愧色:“啊,真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br/>
“沒事沒事?!毖┲ミB連擺手,忙用手擦衣服,“擦擦便好?!?br/>
這時,柳畫掏出手絹,替雪芝擦拭:“雪宮主一定累了,先下去休息一會兒吧?!?br/>
那位夫人扶著白曼曼的手,輕聲道:“我猜豐掌門也只是暫時貪戀美色,畢竟這世界上,狐貍精倒下一個,還有千萬個站起來。白夫人只需要守好自己的本分,某些不自重的丫頭,想來也會知難而退。”
雪芝隱約明白了一些,擦綾綺的動作停下來:“白夫人,我和豐掌門見面的次數(shù),不超過五次?!?br/>
那夫人道:“只是睡了六次,對么?”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重火宮日益沒落,不找個靠山,怎么混下去?不過你若有點同情心,便不要再這樣欺負白夫人。”
“我說了,我沒有!”雪芝站直了身子,“豐掌門是我的前輩,我永遠都不會做這種事!”
“前輩?呵,床上的前輩么?”
“真惡心!”雪芝攥著拳頭,兇道,“再說我打你!”
“你打啊,你打?!蹦欠蛉颂翎叺溃白屗腥酥溃悴粌H是個不要臉的狐貍精,還是個沒教養(yǎng)的潑婦!”
雪芝怒氣沖沖,一時口不擇言:“也就你們稀罕,我才不稀罕!我若真要跟什么人,也要選身手好長相英俊的年輕公子,我對那種老頭一點興趣都沒有!”
那夫人嬌笑道:“我們當(dāng)然相信你。你當(dāng)初不就試著跟夏公子么?不過,人家不要你,人家要的是比你漂亮一百倍的柳姑娘?!?br/>
柳畫低聲道:“不要再說。我不想卷入你們的矛盾?!?br/>
“哎,雪宮主,我懂你心里有苦。我像你這么大時,都成親了。你呢,也就只能好好為前輩們侍寢。”
雪芝氣得渾身發(fā)抖:“我沒有!”
白曼曼道:“好,你沒有。那你有本事便說‘我重雪芝以父親的名譽對天起誓,我是清白之身,我不曾和男子睡過’。你說,我們便信你。”
雪芝張開口,卻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她原就不是會撒謊的人,這下賭上了親爹,自然無法接話。白曼曼冷笑道:“說不出來了吧,裝什么清高?”
這時,一個聲音自她們后方傳來:“她不是裝清高,是害羞。”
一群人轉(zhuǎn)過頭去。是時月影冷骨,霧如籠紗,上官透略施輕功,飛來若月華,落在雪芝身邊,滿眼柔情地望著她:“芝兒,為何不告訴各位夫人我們的事?”
“我們什么事?”
“當(dāng)然是成親的事?!鄙瞎偻该嗣┲サ陌l(fā),“傻丫頭,反應(yīng)永遠這般遲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