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很快,那一個說要來找雪芝的人又一次來到了仙山英州,雪芝房前。
若不是因為看見他腰間的葫蘆,雪芝一定認不出來此人是誰:他穿了一身黑衣,戴了個大斗笠,黑紗后的臉若隱若現,可臉上還用白色布條纏住,大白天看上去都蠻恐怖。
難怪裘紅袖會說有個怪人要找她。
雪芝走過去:“你這是在做什么?”
豐涉的聲音弱弱的:“我摔在樹林里昏了,還好有一個農夫把我送去看了大夫,我才能走到這。不過臉上包的東西太顯眼,我才弄成這樣的。”
“你怎么會摔了?”
“因為我師兄們追殺我。”豐涉的嘴巴在笑,但是完全看不到眼睛,“不過,他們那點小伎倆,是奈何不了我的。”
“等下,那個農夫呢?”
“死了呀。”
雪芝驚道:“死了?怎么會?”
“他知道我的所在,要不死,總是會被我師兄們威脅至死的。”豐涉嘿嘿一笑,“所以,不如讓我來報答他,讓他死得毫無痛苦。”
“你……”
豐涉長嘆一聲:“江湖上的事就是這樣的,說不清楚,也講不明白。”
雪芝憋著氣,又道:“你不要告訴我,你把那個大夫也殺了。”
“對呀,還有那個藥鋪的所有人。你不知道,軒皇冥丹有多值錢,目前市價可是超過六十兩銀子的,也就只有大門派的老大自殺才吃得起這個。我給他們所有人都吃的這個哦。”
雪芝氣得握緊拳頭,一拳打飛他的斗笠:“豐涉,你毫無人性!!”
這一下,他的臉可驚住了雪芝:他脖子上、腦門、眼睛以下嘴巴以上的部位全部被繃帶纏住,突出的鼻梁部分還有未干的大片血漬。
“死女人,你把我帽子打出去了。”豐涉捂著臉跑出去撿。
雪芝攔住他,蹙眉道:“怎么會傷成這樣?”
“沒有啦,就是鼻子上稍微嚴重點。”豐涉指指鼻子卻被雪芝攔住,他只好攤手道,“因為是面部正面撞上大石,大夫說我鼻梁比較高,又很窄,才會傷成這樣。不然頂多就是破皮流血而已。”
“那現在怎么了?”
“好像是骨頭壞了。”
“那拆下來會怎么樣?”
“好像是會有個缺口。”
“缺口會有多大?”
豐涉想了想,用手指比了比長度,大概有指甲蓋那么大。
“你先在這里坐著,我很快回來。”雪芝出去了。
十月江寒,落葉打窗。
高空湛藍,萬里無云,冰一般澄澈。秋陽金光潮濕,籠罩了蘇州,渲染了道路。
路過的行人,總是會回頭看一下橋上的三個人。
三人的個子都高,但是由于其中兩個高壯過了頭,另一人也顯得矮了不少。雖然站在兩個“巨人”之間,還是最年輕的一個,旁人卻一眼便知,他是另兩人的主子。他依舊是孔雀發簪,白衣勝雪,別無他物,卻也無需他物。就這樣站在長流橋梁上,已稱得上十成十的玉樹臨風。
這樣一個男人,無論是什么女子路過,都會忍不住多看兩眼的。
世絕道:“谷主,您若再不回去,恐怕谷內的事得插蠟燭了。”
“我知道。”上官透若有所思地點頭,又回頭望了望對岸的仙山英州,“你們先回去,我很快就回來。”
“這一回我們就是來接谷主回去的。”
上官透笑:“你們想來硬的?”
“只是我們都知道谷主在外并無要事,所以……”
“世絕,你話太多。”
“屬下不敢。”
“我知道你們的意思。”上官透沉吟片刻,道,“在這里等我兩日。”話音剛落,便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上官透回頭。
雪芝站在他的身后,淡紫色的薄衣在風中微顫。
“芝兒?”上官透捏了捏她的衣角,儼然道,“穿這么少,趕快回去。”
她瞳孔黑亮,有些不自在地看著他:“我有事想要請你幫忙。”
“什么事?”
“行川仙人,在月上谷嗎?”
“在。”
“小涉他鼻梁骨壞了……”
雪芝正琢磨著怎么遣詞造句,上官透便接道:“要請他來蘇州,還是讓豐涉跟我們一起回月上谷?”
她原本準備說讓殷賜來蘇州,但是想到他最不喜歡熱鬧的地方,而且眼前的漢將和世絕……似乎是來請上官透回去的,上官透一定有事要做。于是道:
“你等等,我去叫他。”
但是等她回去才知道,試圖說服豐涉離開這里有多難。豐涉甚至雙手吊住床頭死皮賴臉不肯走,說是毀容都無所謂,重雪芝她這一回無論如何都擺脫不了他。雪芝哄過騙過發現無用,又厚著臉皮回到橋頭。
上官透和漢將世絕依然站在那里。
“你還是不要管這個事了。”
“豐涉不肯走么?”
“嗯,反正我也要回一趟重火宮,叫二爹爹找大夫就好。”
“林叔叔現在在月上谷。”
“怎么會?”
世絕道:“他說月上谷比較好玩。”
雪芝怔了怔。這理由還真是老爹的風格。
“沒事,交給我辦好了。”上官透回頭道,“你們去備馬吧。”
“好。”
漢將備馬去了。上官透看了一眼雪芝,回頭瞅見世絕還站在那里,只好站住不動。很快漢將回來,世絕也轉身朝馬走過去,上官透舉起袖子,擋住兩人的臉,飛速在雪芝唇上吻了一下,又看一眼那倆人,迅速擺出方才無比穩重的模樣:
“我會盡快回來的,有事再聯系我。”
上官透跨上馬背,跟著漢將世絕策馬離開蘇州。雪芝一邊想這人人前人后表現反差真大,一邊往回走。但剛一進仙山英州一樓,便迎來了一個飛出的桌子。雪芝跳起來躲過,又捉住那桌子一腳,把它在地上放平。
酒樓里面傳來軟鞭揮舞的聲音,還有奉紫一反常態的呵斥聲:
“我早說過,如果我再見到你,一定要你好看。”
“林小姐這算是十年生聚么?”一個男子淡淡道,“恕穆遠不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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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樓正中心放置著一個紫檀架子的香屏,屏風上是梅枝蘇繡。
穆遠正手握紫鸞劍,站在那屏風前。雪芝還沒來得及上前跟他說話,就聽見簌簌兩聲,一把長鞭刺破屏風,直擊穆遠,迅如殘星流電。穆遠連躲兩次,迅速撤離屏風。
一名女子沖出屏風,雖面有慍色,但桃花眼兒杏紅腮,眉心一點朱紅,像是由香粉紅春胭脂和著仙水調弄而出。在場有不少男子喝酒的停杯,吃飯的停筷,抬頭整齊向她行注目禮。
林奉紫無視所有目光,又跳到穆遠面前,兩人交手數招,穆遠統統躲過,卻不還手。
雪芝上前一步準備阻攔,卻被一根玉簫捷足先登。
軟鞭在玉簫上纏了數個圈。簫碧如茵,秋陽杲杲,照澄江空。
仲濤一手抓著雞腿,一手舉著玉簫,從容不迫地啃干凈了最后一塊肉,扔掉雞骨頭。
裘紅袖的聲音自二樓傳下來:
“哪里來的野丫頭,敢在我裘紅袖的地兒撒野?”
整個酒樓的人都停下來,看著這場好戲。
奉紫有些底氣不足,又用鞭子指著穆遠道:“我們出去比。”
裘紅袖道:“想出去比?先去請人把我這里修好了來。”
“我不認識人。”
“不認識人?那就在這里給我們做苦工一年。”
奉紫看了一眼裘紅袖,直接往門外走去。裘紅袖在后面又喚了一聲:“姑娘慢走。”然后仲濤非常有默契地躍到門口擋住。
奉紫氣急,又舞鞭攻擊仲濤。仲濤沒有穆遠的好耐心,三下五除二便握住她的雙腕:
“姑娘還是留下來,把事情解決了再說吧。”
穆遠人已走到門外。
泊舟入流,朱墨樓,小燈籠。
水月光中,云間影里,正對著他的女子一身淡紫裙裳,唇不點而紅,眉不勾而長,鳳眼角兒往上那么一挑,兒時的兇煞統統已化作驚世美艷。
眼前的景象,似乎與多年前的一幕重合:
長安飛虹橋端兩亭,六角攢尖琉璃瓦頂,角上掛著大紅燈籠。紅雨幽草,飛英若雪,亭臺中的男子一身紫袍,秀發如新沐,驚世風華幾乎灼燒了人眼。他回頭看了小穆遠一眼,又拍拍身旁的獨眼帥小伙:“那孩子是個武學奇才。”
獨眼煞有其事道:“他是孤兒,被武館老大收養當小廝,你要覺得不錯,可以買走的。”
紫袍男子走過來,蹲在臉蛋臟臟的小穆遠面前,盈盈一笑:“你想不想進入天下最厲害的門派?”
獨眼道:“大美人,你真不要臉啊。”
紫袍男子無視他,繼續看著小穆遠。
小穆遠手中還拖著幾把尋常孩子承受不住的鋼刀,累得氣喘吁吁。但和紫袍男子對望許久,他像著魔一般,用力點頭。
紫袍男子還未來得及說話,一雙白白嫩嫩的小手已經從后面將他狠狠摟住。然后一張紫袍男子縮小版的臉蛋露出來,露出非常蠻橫的表情:“大爹爹,你不準重男輕女!我才是你的親生孩子!臭小鬼,你走開!”
然后小女孩沖過來,站在小穆遠面前,高出他大半個頭:“告訴你,重火宮不是人人都能進的,想進重火宮,先過少宮主這一關!”說罷便出手打他。
小穆遠再看看紫袍男子,不敢還手,只是一味防御。很快他便被打到地上,小女孩叉著腰仰天大笑,最后被獨眼領著領口提走。
“穆遠哥!”
雪芝已快步走來,停在穆遠面前,抬頭笑盈盈地看著他:“你怎么會在這里?”
“最近出了點事……”
“等一下,我先進去把奉紫救出來。”
雪芝跑進酒樓。
奉紫和裘紅袖對峙著,面有難色。
雪芝上前道:“紅袖姐,這是我妹妹,林奉紫。”
聞者均驚住。
奉紫一見雪芝,興奮道:“姐姐!”
“我知道。”裘紅袖在雪芝耳邊低聲道,“你不是很討厭她么?要不是林奉紫,我才懶得和她計較了。”
雪芝也悄聲道:“最近不討厭了。她要做了什么事惹怒我,我再繼續討厭她。”
裘紅袖清了清嗓子:“既然是妹子的妹子,也就是小妹子。請先上來坐。”
奉紫看一眼雪芝,有些無助。雪芝拍拍她肩,示意她上樓。
雪芝又回到門外:“好了,有什么事?”
穆遠道:“這個月有一名月上谷弟子猝死,還未被江湖人士引起重視。但是我命人暗中調查過,幾乎確認是死于《蓮神九式》第三式。”
雪芝錯愕道:“什么?那人已經練成了?”
“聽說你出來找《滄海雪蓮劍》,有消息了么。”
雪芝輕嘆一聲,把自己去鴻靈觀尋找秘笈的事復述一遍,除去上官透部分。穆遠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道:“對了,我還聽說,你最近……”
“嗯?”
“沒什么。”穆遠指了指對面的客棧,“宮里其他人都住在對面,你有事過來找我們就好。”
108
“慢著。”
“怎么了?”
“穆遠哥就住在仙山英州好了。”雪芝看看周圍,小聲道,“不過不可以告訴別人哦。”
穆遠有些莫名,但還是留下來。到了晚上才知道,原來是因為雪芝和仲濤沒有話題,裘紅袖忙著酒館里的事,奉紫有事回了靈劍山莊次日才來,她一個人無聊,便跑到他那里玩。
入夜。龍樓月宇,芙蓉絲帳,悠揚的笛聲從高樓飄出。
屋內,雪芝一頭撞進床褥,肆無忌憚地翻了幾個滾:
“這一回在外面待的時間,似乎是最長的。”
“雪芝確實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去了。”這是雪芝糾正他不下十五次,才改過來的稱呼。
“正因如此,我才發現穆遠哥是一個好人。”
穆遠抬頭看看雪芝,她的長發絲一般散在床鋪,從這里看去,小小的下巴很沒形象地指著床帳。果然她怎么都不會變,不管在外面有多淑女。穆遠笑了笑,只是嗯了一聲。
雪芝坐起來:“咦?你都不問問我是為什么覺得你好嗎?”
穆遠搖搖頭。
“為什么?”
“你覺得好就可以了。”穆遠坐在燈下翻書,便再也不多話。
雪芝撐著下巴,愣是死死盯了他許久,發現他還是那么無趣地看書,還全神貫注得很,終于放棄,百無聊賴地跳下床,左逛逛右逛逛,轉得人心煩。
實際穆遠翻了很多頁書,卻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他覺得不對,努力集中注意力幾次都不見成效。想了很久才發現原因——她還在這屋子里,還不時躺在床上打滾。
原本他這么做,只是為了讓雪芝覺得無聊,安心回屋睡覺。誰知雪芝愣不肯走,還繞道他身后,掃幾眼他的書,嘖嘖兩聲,繼續轉。
盡管如此,穆遠的耐心好,整個重火宮的人都知道。雪芝耐心不好,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所以,最先沉不住氣的還是雪芝。
“穆遠哥,你幾時才看完書?”
“我也不知道。”穆遠放下書,抬頭道,“有事么。”
“沒啊,就是想跟你聊聊。”
“聊什么?”
雪芝后悔了。早知道穆遠和她這么久不見面都還是這個德性,她寧可強迫林奉紫留下來——穆遠冷冰冰的,昭君姐姐不知道比他好玩多少倍。雖然有的時候好玩過了頭。
她一手抽掉穆遠的書,撐著下巴道:“穆遠哥今年多大了?”
“虛歲廿二。”
“有沒有考慮過成親?”
“沒有。”
“這么干脆?那,有沒有覺得什么女孩子很漂亮?”
“問這個做什么?”
“我就是問問啦。三十多年前,江湖上有兩大美女,一是琴師上官雅玉,一是名妓般思思;十多年前就變成了三大美女,一是靈劍山莊前莊主的女兒樓顰珂,一是名妓宣琬兒,還有一個,就是我們偉大的海棠姐姐。這年頭好像沒說什么幾大美女的,但是有一個姑娘出身名門,天仙一般漂亮,全天下的男人都想娶她,那才叫艷壓群芳。重點是,她還沒成親,武功不怎么高,也不像其他美人一樣命途多舛。穆遠哥知道我在說誰嗎?”
“是你自己么。”
“原來在你心中,我的武功不怎么高。”
“那你說的,可是林奉紫?”
“聰明!”雪芝一臉不厚道的微笑,“你覺得奉紫如何?”
“還不錯。”
“嗯嗯,然后呢?”
“然后?”
雪芝沉默了好一陣子,直接放棄。她看得出林奉紫對穆遠有意,穆遠卻是個冰雕加木頭。雪芝起身道:“罷了罷了,以后再說。我才想起在鴻靈觀找到一個手卷,這就去拿來,我們來研究研究。”
“好。”
雪芝拖著無奈的身軀回到自己的房間。但是打開包裹,手卷已經不見了。
窗子大大敞開,似乎有人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