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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入夜。
重火宮內務繁多,外加天下大亂,還必須配合各大門派調查“蓮翼”下落,雪芝再無時間在少林逗留。收拾好東西,她帶著護法和屬下們停留在少林門外,等通報方丈的小廝回來,便打算離開。
白天的事已有了著落,無論事關“蓮翼”,或是奉紫。
上官透語出驚人,娶奉紫的理由卻是:這樣的女子,總不能交給夏輕眉。況且,她是他摯友的妹妹,于情于理,都沒有錯。
雪芝記得,他說完這句話以后,便看向自己。
當時她坐在位置上,笑容僵硬,很尷尬。
所幸留意她的人沒幾個。
當時原雙雙立刻告訴上官透,同情不能解決問題。
上官透又露出了無比風流的笑意,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于是,原雙雙的反應也很不自然。
不過這些細節都無人留意。
上官透和奉紫的事,已經敲定。而且,經奉紫的表現和原雙雙的證據,大家也都清楚當年犯事的人是夏輕眉。只是奉紫反應太激烈,對此事提都不能多提,也只能暫時壓下。
雪夜。燈籠映著火光。
雪芝依然裹著白狐裘,火光蕩漾在她白皙的面孔上。
一個時辰以前,豐涉才偷偷給她出過餿主意:現在懷孕時間不長,只要她勾引一下穆遠,生米煮了熟飯后,兩人成親,孩子便有了著落。
她理所當然地拒絕了。
但,更加疲憊。
等了許久,有一排提著燈籠的人走近。雪芝知道前來的依然不是通報的人。
走在最前端的公子白衣翡翠冠,身形修長,文質彬彬。這樣的人,即便是在群英薈萃的大集中,也是超然出眾的。若是走在街上,便是被不少閨中少女偷偷盼著的郎君典型。
這樣的公子哥兒時常留戀花叢,對女人無比了解,說話多少都會自負過度。但是,對著站在重火宮弟子最前端的女子,他也顯得有些局促:
“請問雪宮主可是要離開?”
雪芝淡淡道:
“是。”
“在下武當蔡誠。”
雪芝攏了攏狐裘,笑得有些無力:
“原來是蔡公子。”
蔡誠抬眼望了雪芝片刻,輕聲道:“……可允許在下送宮主一程?”
“多謝蔡公子,只是此時天色已晚,我又有隨從相伴,改日吧。”
“既然如此,請宮主收下這個。”蔡誠遞給雪芝一封書信。
雪芝收下后,他便拱手告辭。
這已是當日收到的第六封書信。她打開匆匆掃了一眼,便扔給了身邊的人。
內容果然都是大同小異,只是蔡誠比其他人要誠懇些,說得也要動人些。雪芝抱住雙臂,不斷告訴自己,不管情勢如何,以后也要嫁給心儀之人,以免抱憾終生。
想是這么想,腦中又浮現出上官透和奉紫離開大雄寶殿的情景。
倘若此時來人是上官透……或許她會開心到流淚吧。
雪芝想起自己對他說過的,很荒唐的話。
那樣微小的愿望,竟然也無法實現。
天氣極冷,在雪中踩過,腳下不斷傳來雪花碎裂的聲音,清脆卻又沙啞。
雪芝垂頭,緩慢地踱步。
又有穩而輕的腳步聲靠近。
這一回是個高人。而且光是聽到腳步聲,她就知道是誰。也只有遇到他的時候,她才會假裝什么都不知道。以前這樣的事發生過不少次,她從他話語里聽出了曖昧,但是因為膽怯,選擇了裝傻。而且,她總是希望他會將心中所想直白地說出來。此時她很后悔,當初如果她勇敢一點,膽大一點,或許他們現在已經在一起了。
她這一回的裝傻,同樣是因為膽怯。害怕的東西,卻完全不一樣。
直到來人走近,她才有些猝不及防地回頭,看著他。
上官透的面容幾乎隱沒在黑暗中。
“芝兒。”
“什么事?”雪芝被自己的心跳聲擾得說話顫抖,雙手似乎也更冷了。
“我有事想跟你說一下,方便說話么。”
“嗯。”
然后他帶她走到了寺院角落的亭子里。
外面飄著雪,亭子頂就像白色的傘蓋,罩住了亭下小小的世界。
雪芝朝手心呵氣,聲音依然有些發抖:“說吧。”
上官透立刻解下大氅給她,她往后退了一步:“多謝,我穿得很厚。”
他卻無視她,強硬地將大氅罩在她身上:“最近看你臉色都不大好,別逞強了。”
“到底有什么事。”
上官透頓了頓,緩緩道:
“我和奉紫,有可能會成親。”
“我知道,沒有必要重復。”自己露出了怎樣的表情,雪芝也顧不得了。只知道整個人像被重物壓住,連思考都困難。
“但是,我有個不情之請,不知芝兒能否答應。”
“你說吧。”
“我說要和她成親是有理由的,但是在不確定之前我不能說,等事情也差不多辦完大概要五個月,到時候我一定會回來找你……你能等我么。”
剎那間,雪芝像是死灰復燃,眼睛都變明亮許多。她幾乎立刻撲到他的懷中,一邊流淚一邊撒嬌,向他說明孩子的事。
但,她想起了更重要的事。
“……事情辦好后,如果你和奉紫成親了,你打算拿她怎么辦?”
“我不會碰她的。”
“別人會信么。”
上官透怔了怔,不語。
“你有什么事我不管。但是,如果你把奉紫的人生弄得更糟——”雪芝望著他,一字一句道,“你的頭號敵人,將是重火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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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做對她有害的事。”
“既然你解決問題都要靠利用她,恐怕也無法做到不傷害她吧。”
“我說過要娶你,總不會讓人留下話柄。”
“上官公子真是胸有成竹,一口咬定我會一直守著你。”
“你什么意思?”
雪芝淡淡笑道:“沒什么意思。”
“是因為蔡誠么?他對你甜言蜜語幾句,你就信了他?”
“原來你聽說了。”
“這里所有人都知道。但是,他有了家室,你也應該知道吧。”
“我要是等你五個月,你也一樣是有家室的人。”
“你知道我是認真的。”
“他也是認真的。他在信中提到,只要我點頭,他立刻休妻等我。”
“你又不喜歡他,何必害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歡?”
“別胡鬧了,上次豐城那事還不夠么。”
“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
上官透走近一些,輕聲道:
“那……我怎么辦?”
“那是你的事,我無所謂。你不是快成親了么,我也快了。”
“又在賭氣。”
“不是賭氣,認真說的。”
“原來芝兒是想要嫁人了。”上官透微微笑著,捏了捏她的下巴,“我答應你的事一定會做到,做不到是小狗。”
“我沒時間等你。”雪芝扭過頭,“不管是什么人,我會很快成親,然后生孩子,穩定下來。”
“真的么?”上官透笑得不懷好意,“你知道孩子要怎么生么。”
“知道。”
“這樣還可以跟別人成親么?”
上官透原本以為雪芝會愣一愣,然后滿臉通紅地罵他下流。但是,雪芝只是輕描淡寫道:
“可以的。”
腦中不由自主浮現出雪芝依偎在別的男人懷中的情景,上官透儼然道:“這種話以后不可以亂說。”
“那個蔡誠就不錯,可以考慮。”
腦中男人的臉又自動換成蔡誠的臉,無名的火氣直往腦海上涌,上官透禁不住嘲道:
“就這么缺男人么?”
這話一說,雪芝也憤怒了,她往前站了一步,幾乎舉手抽他的耳光。
但是她忍住了。
“怎么,不動手了?不是最喜歡打我么。”
“我從來不動手打惡心的人。”
“那惡心的人可是會欺負你的。”上官透迅速垂頭吻了她。
只是輕輕一碰,雪芝便非常激烈地捂住嘴:“走開!”
“偏不走。”上官單手握住她的雙手手腕,作勢將她推到墻上,壞笑道,“我要吃你豆腐。”說罷,另一只手不安分地穿過厚厚的狐裘,紅色的衣裳,隔著最后一層里衣撫摸她的胸部。
上官透從來沒有這樣不君子過。
若是換作別人,可能早就發生血案了。可是他是她喜歡的人,很快就要和其他人成親。而這個時候,她有了他的孩子,卻說不出口。
雪下得很大,涼亭猶如滄海一粟,幾乎被世界遺忘。
雪芝已經忘記自己是如何逃出來的。她只記得上官透看到她的表情,立刻就賠禮道歉,還一直哄她,但她跑得很快,生怕自己多留一刻便再也走不開。
出去以后,她依然裹著上官透的大氅。嗅到他熟悉的味道,她終于有些明白,為什么這么多女人一提到他總是愛恨交加卻假裝無事了。她捂著肚子,強忍住在眼眶中打轉的熱淚,帶著重火宮的人離開了少林。
之后發生了一些事。
首先,夏輕眉很快被逐出了靈劍山莊,柳畫也跟著他離開,還說不久以后就會嫁給他。不少人都說柳畫是個好女人,可惜跟錯了男人,值得同情。但與此同時,上官透和奉紫的婚事卻沒傳開,倒有不少傳言說,上官透早扔了雪芝,對柳畫癡心不改。
其次,滿非月終于把豐涉招了回去。豐涉臨走前,反復叮囑雪芝要注意身體,他會很快回來照顧她。
再次,林軒鳳親自去月上谷,登門拜訪了上官透,據說兩人促膝長談了一宿,總算化干戈為玉帛。所以,靈劍山莊也成為了武林大集的一份子。
“蓮翼”沒什么下落,節外生枝倒不少。最后,豐城邀請了林軒鳳和原雙雙去華山,重新交代一下群雄的計劃。林軒鳳發了信函給雪芝,讓她也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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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芝到了華山,都還不知道林軒鳳讓她去的目的。林軒鳳和原雙雙來得比較晚,客廳中只有豐城和白曼曼。
雪芝在白曼曼挑釁的目光下別扭地坐了近半個時辰,一直沒弄明白為何豐城如此喜歡甚至害怕白曼曼,卻一直不將她扶正。難道真如江湖人所說,豐城看似好色,實則癡情,心中一直掛念著亡妻?
半個時辰后,靈劍山莊的人才姍姍來到。
奉紫跟在林軒鳳后面,剛進門就瞧見雪芝,然后推推林軒鳳。林軒鳳跟她說了兩句話,她便興致沖沖跑到雪芝旁邊坐下。
“姐姐,你一個人來的嗎?”奉紫說罷,看看雪芝身后的煙荷和云輝,“帶了兩個人?”
“嗯,其他人在山腳的客棧等候。”
“為什么不讓他們上來?”
“你爹只邀請我,帶太多人不大好吧。”
“那有什么關系?爹爹也帶了很多人啊。”
“沒事,待不了多久就要走了。”
“朱砂姐姐來了么?”
“朱砂她要處理別的事,沒有來。”
“海棠姐姐呢?”
“也沒有。”
“那琉璃哥哥呢?”
“沒有。”雪芝想了想,又道,“這個月和紫棠山莊有一筆交易,原本是讓穆遠去辦,但是穆遠對京師不熟,所以讓他也跟著去了。”
“大護法也去了啊。”
瞅著奉紫明顯失望又裝無所謂的模樣,雪芝忍笑道:“他們應該去不了多久……不如待會兒你別跟你爹回去了,跟我回重火宮待一陣子如何?”
奉紫抿唇而笑:“還是要問問爹爹的。”
雪芝原本打算打趣她一番,但是突然想起她和上官透的婚事,覺得自己這番行為委實不夠正大光明,又垮了臉站一旁,弄得奉紫一頭霧水。
風雪飄渺。
一行人雁行而入。坐在主人位置上的豐城一臉喜色站起來,大步迎去。
走在最前面的是衣著淡雅的林軒鳳,穿金戴銀的原雙雙,還有一身素白的上官透。上官透衣著素來考究,即便是雪白的大氅,邊上鑲的不是貂也是裘。然而顏色單一,外加面孔清俊,很難給人以奢華的感覺。相反,此次他自風雪中走來,大氅翻飛,還真帶著八分桃源仙人的飄逸。
只是這樣飄逸的一個人不說話還好,一見了人,說話笑容都帶了十二分的世故。
林軒鳳、原雙雙與豐城互相寒暄過后,豐城笑道:“看樣子林莊主已和我們上官小透冰釋前嫌,實在可喜可賀啊。”
“哪里,那是莊主海涵。”上官透抱拳道,“見過豐掌門。”
“哈哈哈哈,表弟多禮了。”豐城轉眼看向雪芝,“雪宮主也在這里,一會兒你們可以多多探討探討……”
上官透立即轉過身,對雪芝微微一笑:“雪宮主。”
自他進來開始,雪芝的目光就一直沒從他身上挪開過。即便在人多的場合,只是看看他,都會覺得心如鹿撞。這會兒他突然對她說話,她措手不及,緊張得幾乎失態:“啊,這,上官公子……”
一旁的奉紫忍不住噗哧笑出來。
林軒鳳大笑道:“雪芝,你知道我今天為何要叫你來?”
雪芝窘得面頰微紅,故作鎮定道:“不知。”
“我覺得我那寶貝閨女還是多留在自己身邊幾年好些,和上官公子的婚事,還是從長計議。”
原雙雙道:“是啊是啊,幾年前我就看出來雪芝和透兒兩小無猜,莊主可不要亂點鴛鴦譜棒打了真鴛鴦啊。”
雪芝更是羞得無地自容,半晌想要辯解都不知道如何開口。
上官透一直凝視著雪芝,眼中露出深深的情意。雪芝卻連正眼都不敢看他,清了清喉嚨低聲跟奉紫說些有的沒的。
然而,上官透卻道:“這婚事不是莊主定的——是我。”
雪芝倏然抬頭,腦中一片空白。
所有人都傻眼了。尤其是林軒鳳和原雙雙。他們原本都認為上官透是為負責才答應婚事,現在事情解釋清楚了,還特地商量好演戲來給上官透臺階下,結果上官透似乎完全沒有配合的意思,還繼續道:“還請莊主允了這婚事。”
原雙雙道:“透兒,你在胡說什么?現在都已經解釋清楚了……”
上官透拱手道:“原教主也請幫忙說情。”
雪芝愕然。這實在是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不知上官透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但她似乎已經無法再忍受了。
原雙雙道:“可是,可是,你這樣要雪芝怎么辦——”
這時,奉紫連忙握住雪芝的手,低聲道:“姐姐,你聽我說,上官公子他對你絕對是一心……”
“原教主有所誤會。”雪芝甩手,咬緊牙關一字一句道,“我和上官谷主不過道義之交。我們還是討論一下正事吧。”
上官透琥珀色的瞳孔微微緊縮,一直朝著雪芝使眼色,期待她能看自己一下。
可是雪芝再不看他。
還是豐城第一個出來圓場:“雪宮主說得沒錯,該討論討論正事了。”他笑逐顏開,身后的白曼曼卻咬牙切齒。
一行人坐下來討論了許久,都是重復上一回的內容。雪芝一個字沒聽進去。過了片刻,原雙雙突然站起來,柔笑道:“前些日子去洛陽買了一些東西,想要送給雪芝。”頓了頓又道:“都是女兒家的東西,也不知道雪芝是否肯賞臉隨我出來一下?”
雪芝只想時間過快一些,早點離開這個地方,二話不說跟著她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