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
那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臉上堆著癡癡傻傻的笑,口中念念有詞,卻因禮堂喧嘩無法聽清。上官透輕輕拍了雪芝一下。雪芝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若不仔細看,她會以為是個乞丐。
可是很快她就留意到,這人她在蘇州見過。
沒過多久,在場的所有人,也都留意到了他。所以,禮堂中很快安靜下來。
于是,所有人也都聽到了他念的話:“我殺誰,要愛誰?我愛誰,要殺誰?我愛誰,要殺誰?我殺誰,要愛誰……”
上官透和雪芝面面相覷,然后摟住她,往后退了些。
原本以為念久了他會說點別的。但過了很久,在大家的耐心都達到極限的時候,他依然念著這幾句話。
就在這個時候,豐城站出來道:“哪里來的乞丐?沒看到別人在大婚么,來人,把他趕出去——”
“慢著。”林軒鳳打斷他,往前走了幾步,瞇著眼睛道,“這人……你是,輕眉?”
夏輕眉輕輕歪過頭,依然傻笑著:“愛誰,我愛誰?”說罷,目光緩緩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林奉紫嫌惡地轉過頭去,躲在人群中,生怕他看見自己。
就在這個時候,夏輕眉的目光停在奉紫身上,突然不再說話。
“不好。”雪芝往前走了一步,卻被上官透攔下。他搖搖頭,示意前方危險。她還未開口,夏輕眉已經對著奉紫露出詭異的笑容:
“我愛你,要殺你。”
話音剛落,他抽出腰間的銹劍,一劍刺向奉紫——劍法又快又狠,快得看不清軌跡。
上官透忙抽出下屬腰間的刀,準備擋住他的攻擊。但因為相隔太遠,雪芝又在他身后,根本連武器交鋒的機會都無。所幸奉紫反應及時,往后一仰,躲開了。
夏輕眉仍不死心,大聲道:“紫妹,不要逃啊,我愛你啊。”話音剛落,又是一劍。
林軒鳳抽劍挺身而出,擋在奉紫面前:“保護我女兒!”
這時在場的人才反應過來,都紛紛掏出武器。但,無一人敢上前。
二十多年前梅影教主修成《芙蓉心經》,在冥神教以一敵百,大戰各派群雄一事,對所有老的一輩人來說,是一場噩夢。他們都告誡后代,逆天而行,必遭天譴。然而,沒有哪一個人在回想梅影教主神一般的身手之后,還能受得住邪功誘惑。
夏輕眉修煉《芙蓉心經》,已不是什么秘密。
說他走火入魔,也只是傳言。
但是當年的梅影教主也是在走火入魔的狀態下,殺了成千上百的人。
有不少人開始退縮。有幾人甚至已經悄悄退出禮堂。
夏輕眉揮舞長劍,頻頻攻擊林軒鳳——仍是靈劍山莊的劍,正宗的靈劍招式卻早已凌亂,還摻合了很多古怪邪氣之極的劍法。
夏輕眉的攻擊不按牌理出牌,林軒鳳根本看不出招式的來頭,接招接得很吃力。眼見夏輕眉刺向自己的面門,林軒鳳閃躲開來,夏輕眉卻突然間變換了數次攻擊,只是身影便讓人看花了眼。
林軒鳳正琢磨著怎么回擊,夏輕眉身形一閃,繞到他身后,站在極近的距離殺向奉紫的咽喉。
他們之間的距離太近。
所有人幾乎都可以看到奉紫身首異處的模樣。
劍鋒凜冽,劍聲刺耳。
狂風卷席而過。
傲天莊中,丁香花瓣無規則地亂舞。
然而,就在劍鋒已經指在奉紫喉間前的剎那,劍停住了。
再一看夏輕眉,眾人都屏住呼吸。他的右肩已被貫穿,隔了很久,才有鮮血從里面浸出。
然而,貫穿他肩膀的物體,竟是一條長鞭。
鮮血順著長鞭流下,漸漸地將之徹底染紅,變成一條血鞭。
血珠滴落在地板,滴答作響。腥味混著花香,蔓延在禮堂。不少人都捂住嘴,惡心到幾乎嘔吐。
雪芝在感到齷齪的同時,更感到驚訝。眼前的這個場景,讓她想起了小時候發生的一件事:她和海棠一起出去,她買了青石繡板給林宇凰,林宇凰說重蓮才喜歡這些東西,讓她送給重蓮。拿到心蓮閣間的時候,重蓮正在折騰他那副紫砂壺杯,雪芝便把繡板送給他,要他掛墻上。重蓮答應了。海棠正說要去拿東西來打洞,重蓮還惦記著自己的茶壺,便叫她把鞭子給自己。然后海棠拿穩繡板,重蓮輕輕一舞鞭,青石繡板上方便多了一個洞。他抱著雪芝,讓她把繡板掛在墻上。
那一天起,雪芝才知道,原來鞭子也是可以貫穿物體當刀劍使的。可也是那一天過后,她再沒看到有任何人可以用鞭子打穿硬物。
這個時候,一個男子的聲音自庭院中飄來:
“輕眉,你該死了。”
話音剛落,一個淡綠色的身影輕飄飄落在禮堂門口。那人散著發,頭上無一裝飾,五官柔和皮膚白皙,卻長了喉結。雖然聲音是男的,還長了喉結,胸部卻明顯突起,線條柔軟不似男性。
沒有一個人認得她。
除了奉紫。
因為這人身上的衣服,是她很久以前買的。
146
她緊緊攥住林軒鳳的衣角,顫聲道:“爹,爹,我受不了了,讓我走……”
林軒鳳拍了拍她的肩,對那人道:“你是何人?”
那人看了林軒鳳一眼,不多言,只沖到夏輕眉的身后,一下抽出長鞭。頓時,鮮血四濺。血花伴隨著夏輕眉的慘叫,散布在禮堂的每一個角落。夏輕眉一邊嘶聲大喊,一邊以左手握劍,像失控溺死的野獸,發狂地攻擊那人。
那人甩著鞭子,試圖將血甩去,同時左躲右閃,毫不費力。
也是這個時候,人群中有女子膽怯地喚道:“教……教主?”
那人停了一下,繼續躲避夏輕眉的攻擊。
林軒鳳微微蹙眉,回頭看向奉紫:“小紫,莫非她是……”
奉紫使勁搖頭,生怕那人發現了自己,卻晚了些。那人的目光剛一落在奉紫身上,整個人頓時大變,放輕軟了聲音,跑到奉紫的面前,捉住她的手:“我的奉紫,你平安就好,你平安就好。”
奉紫立即抽出手,恐懼地后退。
那人卻窮追不舍,又上前走了幾步:“小紫,是我,我是雙雙啊。”
“我知道!你……你不要過來。”
林軒鳳大驚:“你是……原雙雙?”
“為什么?”原雙雙根本無視林軒鳳,只一直對著奉紫諂媚而又溫柔地笑,“小紫,我一直在擔心你記掛你……小紫,你為何要躲我?我做錯了什么?”剛說完這句話便揮鞭,也不看一眼就將夏輕眉刺來的劍以鞭卷走,甩在地上。
然后她又繼續看向奉紫。奉紫只是躲她,藏在林軒鳳身后。在原雙雙眼中,其他人仿佛都已變成了障礙物,包括林軒鳳。她繞過林軒鳳,又繼續逼問奉紫。
這一次,是有人代替奉紫說話:
“當然是因為你練邪功練得男不男女不女,說話還變得不三不四——”
說話之人是華山的一個弟子。可惜話未說完,咽喉已經被長鞭穿透。
在眾人都在驚恐的時候,原雙雙依然不放過和奉紫說話的機會。
“你為何這樣怕我?難道我變難看了?”原雙雙神經質地在臉上撫摸,又緩緩回過頭,陰森森地看著夏輕眉,“還是因為……他?”
奉紫尚未回話,原雙雙已狠狠一甩鞭,面無表情地走向夏輕眉,揮鞭攻擊。夏輕眉回擊得很激烈。原雙雙手臂和大腿中了劍,仿佛沒有感覺,任鮮血從傷口流下。只見原雙雙一咬牙,目光冷冽,只見噼噼啪啪一陣猛打,鮮血如同綻開的禮花,又一次亂飆。夏輕眉的面部中了很多鞭。在劇痛之下,他終于堅持不住,跌倒在地。
這一摔,更是將他自己推向無盡深淵。原雙雙的眼中漸漸露出興奮的神色,仿佛在他身上抽一千次,一萬次也不足夠令她愉悅。起初,夏輕眉還因為疼痛嚎叫,翻滾。漸漸的,動作幅度越來越小,聲音也越來越微弱。
在場的人多都抱著讓他們互相殘殺的心理觀戰。沒有人出面阻止。
到最后,夏輕眉已經完全不動了。原雙雙還在享受著鞭尸一般的快感,越打越興奮。終于,普通的抽打已經無法滿足她。她回頭,對奉紫笑道:“小紫你看,你看啊,我打他,我用最厲害的武功打他。”
奉紫早已捂住眼睛,再無法多看一眼地上血肉模糊的事物。
原雙雙腳下一踩,騰空而起,旋轉一圈,伸展四肢,將鞭子舞出——若她穿的是紅色衣裳,這樣的動作,會很像夏季荷花的綻放。
在場的人,多半都猜出了她練了什么武功。
對雪芝來說,這一系列的招式,更是不能再熟悉了。
可是,原雙雙卻在落地的時候,突然停止了手上的動作。
花瓣飄零,萬物靜止。
下一刻,一灘黑血自她口中涌出。她搖了幾下,跪在地上。她捂著胸口,看向門外,緊緊蹙眉。
大紅的蠟燭,燭光搖曳。
“真相已大白。”慈忍師太緩緩道,“盜取‘蓮翼’,偷練邪功的人,就是這兩人。”
星儀道長道:“只是,‘蓮翼’若是到手了便可修成,恐怕是真的會天下大亂。”
“沒錯,我是沒練成。”原雙雙又吐了一口黑血,卻依然笑著,“而且,我也快死了。”
這一句話剛一出口,所有人都像活過來一般。有說她行為怪異惡心的,有說她不男不女的,有罵她妖婦品行不正的……譴責聲,唾罵聲,源源不斷。
慈忍師太道:“我只問你,你的父母,是怎么死的?”
“愚蠢的老太婆。”
“不要逃避我的問題!”慈忍師太面露慍色,“你都有膽以這樣卑劣的行徑和齷齪的外貌出現于世人面前,就沒膽承認自己做過的事了?”
原雙雙冷笑道:“當然是我殺的。”
此話一出,謾罵聲更是鋪天蓋地。連一直沉默不語的釋炎方丈都忍不住皺眉,閉眼道:“阿彌陀佛。”
雪芝這才留意到,幾年之間,釋炎的胡子已經花白。
也是幾年的時間,人心惶惶的年代,連有史以來最往嫉惡如仇的方丈,也變得沒有棱角。
147
“原教主,”雪芝站出來,“當時你的武功并沒有強到可以自由出入重火宮。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進入去,又怎么找到秘籍的?”
“總算有一個人算問對了問題。”原雙雙抬頭,眼神突然變得溫柔,“不愧是奉紫的姐姐。”
雪芝不言。
“當年給我放路,讓我盜取秘籍,在你被驅逐離開重火宮以后又出來追殺你的人,都是一個人。”
“什么人?”
“我可以告訴你,不過你要答應我一件事。”說完這句話,原雙雙又開始咳血,而且比前兩次要激烈得多,到后來她似乎連坐著支撐背脊的力量也無,癱軟地靠在椅子腳上,“照顧好奉紫,我對不住她,讓她自小因為我卑劣的欲望而蒙羞。欠她的,一輩子都無法還清。你……要替我還。”
她聲音低沉,面容又是屬于一個婦女的,看上去無比詭異。只是,態度卻十足的真誠。
奉紫覺得惡心的同時,又有些于心不忍,只好轉過頭去。
雪芝道:“她是我的妹妹。不用你說,我也會對她好。”
“那就好。”原雙雙咳了幾聲,“那人是尉遲長老。”
“什么?”雪芝愕然道,“為什么?”
“這后面的事,恐怕也就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反正我要死了,我可以把我所知道的事全部說出來。”原雙雙突然看向豐城,眼中寫滿了仇恨,“我和夏輕眉,不過是犧牲品,其實,這兩本秘籍——”
話未說完,一把長劍自她的后頸貫穿,從喉嚨捅出。她張嘴咿咿呀呀叫了半天,瞳孔縮小,眼睛睜大,再說不出一個字。
“這是還你的!”華山派的一個弟子淚流滿面,也不知是悲痛還是受到了驚嚇,“你殺了我師兄,這是還你的!!”
一片嘩然。
星儀道長急道:“她話還沒說完,你怎么就——”
豐城立刻一個耳光抽在那弟子臉上:“從今天起,你不再是華山的弟子!”
那弟子捂臉,突然不哭了:“掌門,你,明明是你……”
“你若再做錯事,會有什么后果,應該比誰都清楚。”
那弟子不敢多言,只恨恨地退下。
上官透道:“慢,她在寫字。”
豐城的臉色大變。
原雙雙伏在地面,鮮血從喉管中汩汩流出。她用指尖沾著血,抬眼死死地看著奉紫,寫下了五個字:
若生為男我
但是沒寫完,她已經斷氣。
豐城輕輕吐了一口氣,道:“其實,這女人也蠻可悲。”
慈忍師太道:“真是古怪,原雙雙對殺死父母的事一點都不愧疚,反倒對奉紫的事耿耿于懷。她究竟做過什么?”
雪芝和上官透對望一眼,都沒說話。
豐城道:“既然人已死,就不必多做追究。把他們抬走吧。”
華山的幾名弟子將原雙雙和夏輕眉的尸體抬出去。
在場的人,很多都有些回不過神。
春風中是舞動的丁香花瓣,粉一片,白一片,粉白交錯。原雙雙翩飄的裙擺猶如翠綠的荷葉。
釋炎道:“多虧了奉紫施主,是你還了天下人太平。”
奉紫搖搖頭,神情黯淡。
“只是雪宮主和我老弟的婚禮給弄砸了,”豐城笑著,朝大家舉杯,“來來來,大家忘記不快,繼續喝酒吧。”
待眾人情緒平定后,雪芝對上官透悄聲道:“你認為原雙雙的話可信么。”
“你是說尉遲長老的事?”
“嗯。”
“提防著一點,但是不要一沖動回去就直接問了。”
時至午夜,盛筵已散。
傲天莊櫻樹林中。
豐城微微彎腰站在一個人面前。那人一襲黑衣,身形高大,依然如同過去一般,身上的皮膚無一寸暴露在空氣中。
“請相信我,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自己被人陷害了,若不是因為滿……”豐城擦著額上的汗液。
“我自然知道不是你。”黑衣人道,“是滿非月。問題是,你為何不答應她的要求?”
“她要的是我兒啊……你知道她對我大哥的兒子做了什么事么?”
“大哥都殺過了,又何必介意兒子?”
“可是……”
“你哪來這么多話?”黑衣人不耐煩了,“當初叫你偷偷把秘籍改了,不是讓他們來暴露我的行蹤的。”
“這……屬下知錯。”
“所幸你殺原雙雙殺得快,不然她把事情抖出來,你我都別想活。”
“是,原雙雙和夏輕眉已死,這秘密除了滿非月,不再有人知道。”
“滿非月先留著。她還有用。”黑衣人放細了嗓音,聲音變得更加像個婦女,“你先走吧。”
眼見豐城離去,黑衣人轉身,對著樹林道:“公子,一切都已按計劃行事。”
沒有回答。
黑衣人略微遲疑,欠身道:“……公子?”
樹林中,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響起:“你蓮神九式練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