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
一夜之間,好像什么都變了。
雪芝二十年人生中,從來沒有哪一夜,像這一晚這樣絕望。她抱著顯兒的尸體,坐在歲星島的河岸邊,想起了很多事。
在適兒和顯兒尚未出生的時候,她和上官透整天為了自己堅持的名字爭吵。孩子們出世以后,他們又為了誰聰明誰笨爭吵。顯兒是一個剛出生沒多久就會叫爹娘和哥哥的聰明孩子。雖然她嘴巴上總是說著適兒好,但她知道,長大以后,顯兒一定會很有出息。
她每天都在幻想著他們一歲的樣子,兩歲的樣子,三歲的樣子,讀書習武的樣子,成人的樣子,娶親的樣子,長成男子漢的樣子……看著他們天真而又純凈的大眼睛,不厭其煩地做著相同的夢,她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而他們,是上蒼給她最美好的恩賜。
而那雙大而明亮的雙眼,此時緊閉著,再也睜不開了。
這時,淡黃色的燭光照亮了地面。
熟悉的腳步聲漸漸靠近。
上官透提著紙燈籠,在雪芝旁邊蹲下,伸手,輕輕撫摸著顯兒茸茸的頭發。
燈籠微弱的光照映在河面,瑩黃的波光一起一伏,兩人的呼吸一起一伏。
“芝兒。”上官透的聲音壓得很低很低,“顯兒的事,以后再說。現在要緊的是救適兒。”
雪芝沒有回話。
晚風揚起雪芝兩鬢的碎發,還有她輕飄的衣角。
“這一回釋炎叫我去,必定是要取我性命。我就算去送死,也未必能救回適兒。”
雪芝像是沒有聽到一般,只是有節奏地拍著顯兒的背。她淡黃色的衣服,早已被鮮血染紅,融為一體。
“所以,我們不能莽撞行事。明天我們都起早一些,去搬救兵。午時三刻,我們在光明藏河上游集合,然后我一個人去河心亭。如果發生什么情況,你就帶著人沖上去,知道么。”
雪芝依然拍著顯兒的背。
釋炎來之前,上官透對她說的話,她記得。
他還會關心適兒么?
她嘴角輕輕揚起,笑得很是嘲諷和尷尬。
何況,此時此刻,她再也不愿意想任何事情。
她不曾回頭看過上官透。風聲也將他聲音中的異樣蓋住。
晚風微動,青草飄搖。
上官透有很多話想要對她說,只是無法開口。
他雪白的衣襟早已被淚水浸濕。
“芝兒。”
他輕聲喚著她,她還是沒有回頭。他在岸邊的沙地上小心翼翼地了一行字,再輕輕用手擦去。然后他說:“我走了。”
將燈籠往前攏了攏,起身離去。
腳步聲漸漸消失。
雪芝面頰貼著顯兒的額頭,熱淚大顆大顆落在他的臉上。
天星河清澈深邃,像一首低沉的挽歌,寫滿了云山樹影,春秋枯榮。
夏風清涼柔軟,像一場惆悵的夢境,帶走了雨露,帶走了薄沙,還有他寫下的,她永遠也看不到的“我愛你”。
次日,天方亮。
少林寺。
方丈室。
釋炎脫下夜行衣,換上□□。柳畫正捂著適兒的嘴,想方設法讓他安靜。
這時,一個男子的聲音便從窗外傳入:
“事情辦得怎樣?”
“孩子已經到手。”
“怎么只有一個?”
“另外一個殺了。”
“什么!”那萬年不變的聲音終于有了一絲起伏,“你殺了另一個孩子?”
“這……不是公子老衲殺的么?”
“我幾時讓你殺過他!”
“公子確實有……”釋炎知道公子脾氣古怪,經常忘記自己說的話,便轉了轉眼珠,“老衲怕上官透想什么法子來對付我們,還是先給他們一個下馬威。”
窗外卻沒了聲音。
釋炎上前一步,又道:“公子?”
“娘,”柳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皺眉道,“反正上官透怎么都會來的,這個也殺了算。”
“我……”釋炎手指微微發抖,“似乎激怒公子了。”
柳畫笑道:“開什么玩笑?他也會生氣?”
釋炎來回踱步數次,又一次換上夜行衣:“罷了,還是先去河心亭等著。”
雪芝一宿未眠。也是同一時間,她跑遍了整個月上谷,發現上官透連自己門派的人都沒通知,只好將前一夜發生的事大致向大家交代了一下。林宇凰還在熟睡,她命所有人都不得告訴他,違者逐出師門。然后她帶著一部分弟子,匆匆趕向靈劍山莊。
林軒鳳剛起床便聽說雪芝上門拜訪的事,不由喜出望外,帶著奉紫到大廳迎接她:“雪芝,你怎么來了?”
光明藏河上游。
河心亭。
“居然這么早就來了。”釋炎背對著上官透,輕笑道,“沒想過來得越早,死得越快么。”
河岸邊風很大。大片樹葉在風中簌簌作響,上官透的白衣也在無規則地翻舞。
“在下會不會死,還說不準。”他面有疲色,但站得筆直,氣勢毫不輸人。
“哦?在這樣的情況下?”釋炎慢慢轉過身。
他懷中抱著上官適。
上官透愣了愣,忽然笑出聲來。
釋炎道:“你笑什么?”
“釋炎大師自詡武林至尊,對付小小的上官透,竟然都要用孩子作為要挾。”
釋炎啞然片刻,忽然把孩子扔出來。
上官透連忙躍起,接住上官適。
“不要想逃,你逃不掉的。”
“我既然都一個人來了這里,自然是不會逃的。”上官透將適兒放在岸邊大石后,抽出寒魄杖,作出備戰的動作,“方丈,一個人帶著仇恨的時候,是什么都不顧的。不要忘記,你殺了我的兒子。”
161
靈劍山莊。
“釋炎大師殺了你的兒子?!”林軒鳳和林奉紫異口同聲道。
林軒鳳道:“怎么可能,我……我不相信。”
“不管你是否相信,他都練了蓮神九式。”雪芝認真地看著林軒鳳父女,“而且,我不可能拿自己孩子的性命跟你們開玩笑。”
林軒鳳和林奉紫面面相覷。
雪芝依然只是草草交代了事情發生經過,便告訴他們自己已沒有時間再等他們作出決定。她所剩下的時間,只夠叫上林軒鳳而已。最后林軒鳳選擇相信她七成,叫奉紫留在山莊,自己帶上弟子和雪芝一同前去。奉紫說什么也要跟著他們一起,卻被他們同時制止并且訓斥。她知道侄子去世了很難過,卻絲毫不明白釋炎練成蓮神九式,以及上官透去見釋炎的危險性。
這個時候,倘若能召集各大門派的弟子一起前往,打敗釋炎不是不可能的事。只是,眼見太陽當頭高掛,他們已經沒有時間。
而遠水救不了近火。他們連叫上上官透的大姨慈忍師太的時間都無。
雪芝和林軒鳳帶著諸多弟子一起往重火宮趕去。
“不知道上官谷主找到多少人了。”林軒鳳道。
光明藏河上游。
河心亭。
“火焰刀者,非金非鐵,無形無相,純以體內真氣感應天地間三陰之真氣,依五行生克之法而攝煉。”釋炎一邊背誦著燃木刀的刀法,一邊揮舞著手中的大刀,“讓你看看什么是蓮神九式下的燃木刀法。”
同上官透雪芝成親那一日的夏輕眉一樣,釋炎舞的是燃木刀,出招卻完全不似燃木刀,少林純正的陽氣完全被他邪氣的招式扭曲得不成形。
只是與夏輕眉不同的是,釋炎的內力一點也不紊亂,相反,強得讓人不容忽視。上官透接招接得很吃力,幾乎沒有還手的余地。寒魄杖上已經被亂刀砍出了無數個缺口。他就要擋不住。
終于,他被釋炎快刀后的一掌擊倒在地。釋炎身形一閃,閃到上官透面前,拳頭不斷砸中他的腰部,一打便是連續幾十拳。
上官透面色慘白,而釋炎的動作又快到讓他眼花。終于在最后一下,接住了他的攻擊。釋炎從背后抱住上官透的腰,將他扛起來,用力一扔,人被摔在身后。上官透捂著后頸,面部表情痛苦之極。
釋炎又一次將上官透拎起來,高高舉在空中:
“這么帥氣的小伙子,死了真的可惜啊。”
話音剛落,便將他扔出去,在上官透落地之前,縱身一躍,一刀劃在上官透胸口。
雪芝一劍劃開面前擋路的藤條。
她走得很快,若不加快腳勁,同行的人根本追不上。其實她的身子尚未調理好,跑這么快必然有弊無利。只是林軒鳳對產婦不了解,四大護法在知道顯兒的事之后,都不敢多說話。
“雪芝,我已經派人通知峨眉派、武當派還有華山派了,他們應該晚一些就能到。待會兒和上官公子會面后,你要提醒他,如果和釋炎對上,一定得拖延時間。”
雪芝卻漸漸感到不安。
她覺得,可能……她不會在上官透所說的地方遇到他。
“朱砂,你說的這條路,真的是捷徑么?為何我完全找不到方向?”雪芝急得滿頭大汗,一腳踹開路邊的木塊。
光明藏河上游。
河心亭。
上官透連滾帶爬翻進亭中央,踢腿踹飛了椅子,以此攻擊釋炎。釋炎同樣伸腿一踢,將把椅子從亭欄踢飛出去。他向前一躍,直接搬起桌子,砸在上官透的腰上,上官透跟著桌子,一起被踹出涼亭。
釋炎的額頭和胸口流了很多血。他按住傷口,咳了兩聲:
“沒料到你居然能傷了老衲。看樣子,得拿出看家本領了。”
他壓了馬步,雙掌合十,運氣,再一用力,黑衣連帶里面的衣裳也都跟著碎裂。他那露出沒長胡子的怪異的臉,還有流著血、結實卻與那張臉全然不配的上半身。
上官透捂著胸口,努力止血。那一刀并未傷及要害,但按正常的情況來說,他已不能再戰。
這時,釋炎的刀法突然變得秀氣起來。刀身在空中劃過,斷斷續續,變幻出絢麗的刀影。上官透從未見過這樣詭秘而又華美的刀法,還有女神舞步一般的曼妙身影。
雖說如此,配合著釋炎怪異的外觀,又顯得極度惡心。
只是,還沒看清楚他的步法,上官透的手臂、大腿、小腹已經連中三刀。這三刀帶來的疼痛幾乎都讓他死過去。刀口很細,鮮血卻洶涌而出。
上官透倒在地上,哀鳴著,痛苦地掙扎。
釋炎拽著他的后頸,把他的頭直接往岸邊的巖石上砸。
驚濤拍岸。浪花剛沖濕巖石,又一波涌上,將他的鮮血混入河中。
眼前的萬物已經在旋轉,上官透頭暈眼花,再看不清任何東西。他只知道,釋炎提起他的雙臂,往反方向一扳,骨頭碎了。最后,釋炎揮動大刀,又一次舞起凌亂的刀法。
鮮血從頭上流下,模糊了他的視線。
這一回朝他襲來的,是幾百條刀影。
162
雪芝等人趕到光明藏河上游的時候,那里空無一人。
烈日驕陽早已將河岸邊的鵝卵石烤得發燙。雪芝踏著石路,眺望河心亭無數次,都沒等到上官透。林軒鳳剛開始還問一下情況,但是等了一個多時辰,華山的人都趕來了,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雪芝再忍不住,一個人悄悄靠近河心亭,并且保證一發生狀況立刻回來。
越是提心吊膽,一路上越是寂靜得詭異,只剩下云層中飛鳥劃過的痕跡。天地萬物寧靜得就像是無邊的墳墓。
終于,離河心亭近了。
河水轟轟烈烈流過。在這喧鬧的水聲中,她依稀聽到了嬰兒的哭聲。
亭中什么人也沒有。原本亭臺附近有一座石碑,上面記載了一部分佛經的內容。但是此時此刻,碑文碎了一地。滿地都是殘缺的木塊和破損兵器。
河邊的大石旁趴了一個人。
嬰孩的哭聲就是從那兒傳來。
雪芝瞇著眼,終于看清那人身上的衣服——一身染了血的白衣,散亂的長發間,有幾片殘破的孔雀翎。
她頓時渾身發冷,咬住牙關靠近。
她沒看錯,躺在那里的人,是上官透。
而他懷中緊緊摟著的孩子,正是上官適。上官適還好,除了身上粘了血漬,毫發無損。
雪芝擔心的不是他。
是抱著他的人。
上官透面朝地,四肢都在流血。猩紅的血液順著他的身體,流入鵝卵石縫,流入湍急的河水。
“透哥哥。”雪芝立刻跪在上官透身邊,輕輕推了他一下。
還好,他依然有體溫。
雪芝大松一口氣,扶助他的雙肩,將他翻過來。
也就是那一瞬間。
空氣迅速凝結,世間的一切仿佛都停止了運轉。天空中的鳥鳴幾乎撕碎了云層。
雪芝捂著臉,驚聲尖叫。
她的叫聲引來了林軒鳳和豐城,還有其余門派的弟子們。然而,抵達她身邊的人,無一不是和她一樣的反應。
上官透渾身癱軟無力,面孔已經被劃得血肉模糊。不是說五官不分明——如果別人不說,沒有人會認為這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
這樣的震驚與恐懼,明顯多過看到他的尸體。
雪芝捂住鼻口,一邊發抖一邊連滾帶爬后退:“不,這,這人是誰……”
林軒鳳雖然臉色也不好看,但是顯然比她要平靜得多。他在上官透身邊蹲下,檢查了他的傷口,又捏住他唯一完好的下巴,左右擺動看了看:“他手腳筋已斷,眼睛瞎了,嗓子啞了。至于耳朵……不知道還能不能聽到我們說話。”
上官適像是聽得懂他們說話一般,哭得更加厲害了。
雪芝試探著靠近,輕聲道:“透哥哥,你還聽得到么?”
上官透動了動脖子,喉間傳來古怪的聲音,卻再說不出話。
“他究竟是被何人所傷?怎么這樣殘忍?”豐城走過來,也禁不住皺眉,“這樣……他就完全是一個廢人了啊。”
雪芝原本想說出釋炎,但一想到這樣可能會給上官透帶來更多危險,便咽下要說的話。
“廢人也好,起碼他沒有死。”她表現得出乎意料的剛強,“現在什么也不要說了,趕快把他帶回月上谷,找最好的大夫替他診治。總會有辦法的。”末了,輕輕握住上官透的手掌:“你一定會恢復的,要堅持住知道么。”
上官透又發出了咿呀的聲音,算是答應了。
雪芝吃力地將他拖到自己背上,堅持將他背回去,旁邊任何人幫忙,她都拒絕。林軒鳳幫忙抱著上官適,卻一句安慰她的話都找不到。
離開的時候已是黃昏。
夕陽的余輝猶如一條瀕死的赤龍,游弋在無邊的天際,漸漸被黑暗吞噬,淹沒。
回到月上谷,雪芝立刻找來了殷賜。在殷賜給上官透診治的階段,她放走了滿非月,并且命重火宮和月上谷的弟子們加強防守,一有風吹草動就來通知她。
林宇凰還不知道這件事。也快瞞不住了。
因為,事情遠比雪芝想象的要糟。
上官透之前的激戰中失血過多,原本性命也快保不住的,所幸她找的是殷賜,及時治療了,可以活下去。但,他不僅是失去視聽和語言能力,手腳筋斷裂,四肢殘廢,而且內力全失,連武功也廢了。
殷賜說,或許他的耳朵和眼睛還有救。但是痊愈之后一定會毀容,其他的傷殘也好不了。最重要的是,他失去了生育能力。
雪芝一直麻木地聽他說著。
上官透背叛了她,做了那么多對不起她的事。但她意志卻沒有哪一刻像此時這般堅定——他還活著,從今以后,她會保護好他。
歲月的車輪在人生中輾轉而過。
一晃眼,是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