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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夜雪 (10)

    雪夜里,燈火通明的浣園官邸漸隱在一片皚皚白雪的山林里,遠遠看去如黑夜里的一盞明燈,竟是有種說不出的暖實。何濕衣和吳午剛剛進門,就已有傭人遞上熱毛巾。擦了一下臉,何濕衣便上了二樓。推開門,何心婉正坐在床邊照顧。
    “噓。”何心婉看見何濕衣準備張口說什么,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何濕衣輕手輕腳的走近床邊。
    “剛剛喝了藥,睡下了。”何心婉一臉心疼的看著床上的清淺,低聲向何濕衣解釋。
    燈光下,何心婉的剪影羸弱,隱隱顯出倦態。月白色襖袍上,金線暗紋的牡丹絢爛的開在肩上,但穿在何心婉的身上卻并不顯得熱鬧。有藥汁弄到了白色袖口上。她并不在意,只是憐惜的看著病中的清淺。
    “有飯菜嗎?我有些餓了。”何濕衣難得主動開口,語氣明顯緩和許多。
    “有,我去準備。”何心婉雖是極輕聲的回答,但還是能覺查到那聲音里小心翼翼的受寵若驚。抬頭看向何濕衣時,那本是沉寂的眸子里,仿若突然生出了華光,猝然亮了起來。
    何濕衣別過臉去打量床頭的臺燈,手指撫在蕾絲燈罩的穗子上。沒有回應何心婉看過來的目光。
    “那你好好陪陪她。”何心婉眼中的神采一點點兒黯淡下來,起身出了房間。
    何心婉離開后,只余了兩人的房間愈發顯得晦暗而空寂。沒有開大燈,床頭一盞小燈,只能照亮一角明亮。
    何濕衣輕輕的關上門,小心的踱回到清淺的床邊。
    靜靜地坐到床邊,看著沉睡中的人兒。有多久沒有這樣安靜的看著她了?床上的人緊蹙著眉頭,臉上有不正常的紅潤。因為疼痛,偶爾壓抑著呻吟出聲,她這樣深切的疼痛,近在眼前。
    三月前的離開,本就是自己的選擇,眼前的一切也在預料之中。可是,當真的直面這樣的結果時,何濕衣確信,自己后悔了。
    怎么會有這樣的女子?臨入獄前,還念念不忘奉還他玉鐲,那冰冷的玉鐲是對他的諷刺嗎?決心守護她,到頭來卻還是拋下她獨留在這里承受這些。
    為了趕赴一場已知的真相,拋下她獨自承受所有。臺燈的光并不很亮,何濕衣看著那燈光,微微瞇起了眼。
    床上的清淺發出微弱的聲音,似乎在囈語著什么,何濕微欠起身,將耳朵湊近清淺嘴邊。
    “爹,清兒……疼……爹”后面的那個字已是微微帶著哭腔。
    何濕衣低頭去看。清淺閉著的眼睛,眼角已經有淚水低落在枕邊。何濕衣保持著微微彎腰的姿勢,用手輕輕的將清淺耳畔的淚一點點擦干,一只手伸進被子里緊緊握住清淺裹滿紗布的手。
    反復輕柔的擦著她耳畔的淚痕,指腹下一片灼痛,那淚水卻是怎樣也止不住。
    何濕衣一語不發的看著沉睡中,不停喊疼的人。嘴唇抿緊,一句話也不曾說出口,只是反復著這個擦拭的動作。
    “咚咚”有傭人輕輕敲門喊何濕衣下去吃飯。何濕衣看一眼已經平靜沉睡的清淺,松開被子下相握的手。將被子細細的掖好,轉身下樓時,腿微微有些發麻。
    雖然經歷了下午的忙亂,飯桌上還是準備了很多的菜式。何濕衣剛舉起筷子,耳邊似乎就響起清淺昏睡中的囈語。
    微一沉吟,何濕衣放下筷子,對著前方的何心婉道:“叫廚房再準備幾個菜,可以嗎?”
    “都是你愛吃的……。”何心婉一愣,以為是飯菜那里做的不妥當。
    “不是,今天是小年夜,我想給一位世伯送些飯菜。”嚴業正的事,何濕衣不想與何心婉過多解釋。
    “嗯,小賢,吩咐廚房準備一下吧!”何心婉聽見不是因為飯菜的原因,很是高興,急忙喚了旁邊的莊小賢。
    “聽吳午說你最喜歡吃這個。”何心婉小心的夾了一塊魚,放到何濕衣碗中。
    何濕衣微微一愣,抬頭看到何心婉小心翼翼的表情。夾起碗里的魚,吃了一口,余光瞥過去,何心婉嘴角微微帶笑。想來,這是母子再次相見后,何濕衣第一次回應母親的示好。
    飯廳里燈光閃亮,一盞小小的水晶吊燈瑩瑩欲墜的掛在上方,柔光四散。
    母子倆坐在各自的位置,靜靜的吃著飯菜,仿佛回到了遙遠時光里的竹園小鎮。何心婉心頭一動,眼角微酸。
    吃到一半,已有傭人將裝好的食盒送上來,吳午過去接。
    “我吃飽了,您慢用。”何濕衣放下碗筷,拿起身后椅子上的大衣,便要出門。
    “喝碗湯,暖暖身子再出門吧!”何心婉看一眼何濕衣的婉,還有大半碗米飯,到底忍不住關心。
    “我去去就回。”何濕衣一口氣喝完瓷碗里的湯,向何心婉說道。接過食盒,徑直往廳外走。
    出來外面,看吳午也準備上車,何濕衣出聲制止:“你還沒吃飯,就別跟著了。”
    想來吳午跟著自己一天四處奔波,肯定已是疲累不堪。
    “是。”吳午松開扶住車門的手,站到一旁。
    何濕衣剛上車,便聽見外面敲玻璃的聲音,抬頭去看,卻是吳午。
    “您也別太難過。”
    吳午跟著何濕衣這幾個月,眼見著他經歷的這些事。現在,嚴小姐又躺在床上,多少能理解何濕衣的心情。本想著說些安慰的話,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卻又顯得很是古怪。
    何濕衣淺淺一笑,這幾日來只是覺得累。突然聽吳午一句“別太難過”。本是一句極平常的話,何濕衣聽著卻覺得似是扎在了耳根子上。
    自己是在難過嗎?在他的世界里,“難過”,是多么陌生的字眼!很久以前他便不知道難過是什么樣的感覺了。
    抬頭,望一眼官邸二樓透著亮光的房間,扣著木質食盒的手陣陣乏力。
    但愿,一切都還來得及。
    何濕衣定定神,與吳午揮手道別,吩咐司機老陳開車。
    夜,漆黑一片,風從江面呼嘯而來。
    鵝毛白雪簌簌的下,寂寥無聲,但卻好似有一股勢必要摧毀萬物的氣勢。
    汽車行駛在沿江的大道上,飄落的雪花來不及在車窗玻璃上做停留,便被大風卷起,飄飛在空中。司機老陳因為安全考慮,車速很慢。
    車子經過肖記碼頭附近時,突然傳來幾聲槍響。老陳還沒緩過勁來,后座的何濕衣就已經吩咐停車,聲音不大卻顯得急切。
    車子還未停穩,何濕衣便已下了車,茫茫大雪里朝著槍聲傳來處疾奔。老陳想想還是不放心,關好車門也跟了上去。
    連日下雪,又是深夜,道路越發不好走。老陳深一腳淺一腳的好不容易走到了碼頭附近。遠遠的便看到,一大隊荷槍實彈的衛兵布置在碼頭附近。老陳心里一個激靈,那個為首的軍官,不正是軍部總司令的隨身侍官汪薛見。
    什么樣的人?竟然要汪部長親自出面。
    暗處,老陳大著膽子走近了幾步。
    年節在即,碼頭岸邊密密匝匝地停靠了很多貨船,貨船的船艙上部已積了厚厚的一層雪。距離碼頭不遠的江面,一個亮光一閃而逝。老陳記得那里有一個竹筏小屋,估計是碼頭上守夜人住的地方。想來是看守貨船的守夜人發現情形不對,吹滅了竹筏屋內的燭火。
    “何上校,屬下只是聽命行事,還請你行個方便……”何濕衣已經走近了碼頭,汪薛見講話很客氣。
    “聽命?聽誰的命?”何濕衣雖是平常的口氣,但說著話,人已經朝著碼頭上,衛兵們圍堵的方位緩步而來。衛兵們長槍一震,阻止何濕衣的靠近。場面一下子僵持起來。
    長槍掉轉,老陳才看清楚。那長槍下,竟是有人被圍困。
    地上積雪凌亂,地底層的黃色泥漿已經翻起。被圍困的兩人,一男一女,倒坐在地。其中女子似乎受傷,此刻正躺在男子懷里,一頭黑發遮住容貌。男子大約五十來歲,身形偏瘦,一臉的絡腮胡子,顯得極是邋遢,兩人同是一身黑衣。
    一群人僵持不休,鵝毛的大雪飄落在這一隊人的衣服上,頭發上,大家身上都附上了一層瑩白的積雪。老陳站在陰影里腿已經僵硬,卻也是不敢挪動分毫。
    “何上校,您這不是為難我嗎?”眼見何濕衣已經走近衛兵身邊,汪薛見揮揮手,衛兵們整齊劃一的收起長槍。
    “姓汪的,你想怎么樣吧!給老子一個疼快!”那名中年男子并不理會何濕衣,只是抱著懷中的女子。雙目瞪向汪薛見,說話聲音底氣很足,估計是剛剛跑的久了,微微氣喘。透過旁邊停靠的車燈,甚至可以看到他呼出的大口白氣。
    “嚴伯父……”何濕衣蹲下來,想要阻止嚴伯父對汪薛見的挑釁。
    “這分明就是一個圈套,我就是后悔,怎么把清淺也牽扯進來。”嚴業正轉過頭來看向何濕衣,神情甚是悲切。突然,雙眸微變,身形一動,竟然反身扣住了旁邊何濕衣的脖子。
    “你們別過來……”突然的變故眾人都是微驚,衛兵們不自覺看向汪薛見。
    “何上校,這就是你極力想要周全的人。”汪薛見臉上沒有半分憂色,反倒略添幾分譏諷之色。
    何濕衣沒有說什么,微微一笑,脖子還被嚴業正扣住。手緩緩抬起,手上赫然是一把配槍。一支烏黑的、在夜色下閃著藍幽幽微光的勃朗寧。
    遞給身后挾持他的嚴業正。
    嚴業正奪過槍的瞬間,汪薛見的臉上再也保持不住那種微笑。
    他心里明白,對面這位被挾持的年輕軍尉,早已不只是一個簡單的軍職在身上校。
    嚴業正挾持著何濕衣,緩緩向碼頭上停靠的船只靠近。直到何濕衣將受傷的女子,交到嚴業正手里,汪薛見一直都不發一語。
    看著貨船駛離港口,何濕衣似乎略略松了一口氣。回頭看向身后的部隊,面色和潤,緩步向汪薛見走去。可是,還未走近身后便傳來嘈雜的槍擊聲,響徹耳際。
    那艘已經駛離港口的貨船上,有閃閃亮光在船艙內閃爍,那是機槍掃蕩時,子彈與鐵器摩擦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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