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容楚琳瑯想出第二個話頭，司徒晟先開口了：“午時宴飲，周大人一掃往日木訥，與六殿下侃侃而談，說了不少有見地的話，可見殿下上次的話入了周大人的心，短短幾日便有了長進(jìn)。”
    楚琳瑯聽了心中一喜：官人爭氣，總算是在六皇子面前扳了些顏面。
    她故作誠惶誠恐道：“那日官人在殿便勤奮政務(wù)，免得自己再失職……您是殿。在殿
    司徒晟看著她，嘴角噙著一抹意味深長的淡笑：“周大人發(fā)憤圖強了幾日后，竟勝過他在連州任職的數(shù)月，如此人才，六殿下自然憐惜愛重……在下初來此地，許多人事都不太熟悉。連州官吏又畏著殿下的身份，總是畏首畏尾。若是在下能像周大人一般靈慧，開一開靈竅，做起事來會更方便些。”
    楚琳瑯琢磨著他話里的意思，謹(jǐn)慎笑道：“這個自然，大人若是有難處，找我家官人就是。他一定知無不言。”
    司徒晟聽了這話，嘴角的諷意似乎濃了些。
    接下來，他當(dāng)先生的癮似乎犯了，居然拿楚琳瑯當(dāng)了啟蒙的學(xué)童，開始與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講古，聊了些什么漢竇太后，秦宣太后一類的典故。
    楚琳瑯不太喜歡讀古問典，又摸不準(zhǔn)他的話門子，自然接不上話茬，只得體而不失冷落地微笑，在司徒晟講話的間隙，殷勤地將茶點往司徒晟的面前推。
    司徒晟對著一頭花牛彈了半天的琴，也是彈累了，終于曲高和寡收場，只淡淡道：“既然周大人酒酣不起，那么在下便先告辭了。”
    楚琳瑯正等這話，心里長出一口氣，不禁語帶歡快地客套：“大人怎么走得這么快，不留下來吃頓便飯？”
    這就是習(xí)以為常的客氣話，懂事的都不該當(dāng)真，沒想到司徒大人抬頭看著楚琳瑯慢慢道：“夫人若這么說……”
    楚琳瑯聽他似乎有想留下來吃飯的意思，笑意凝固，只緊盯他的唇，看看京城來的人有多不要臉。
    司徒晟似乎很喜歡看連州本地的變臉戲碼，待楚夫人臉色漸黑，才慢悠悠開口接著道：“夫人若這么說，盛情難卻，本該留下品嘗一下本地家常風(fēng)味，可惜方才宴飲太飽足，便不再叨擾了。”
    楚琳瑯再次暗松了一口氣，不敢再客氣，領(lǐng)著丫鬟親自將司徒大人送到了府門前。
    不過路過院子的時候，一陣風(fēng)吹來，卷帶些別樣的氣味。
    司徒晟忍不住皺眉望去——原來是一旁掛繩上晾曬的臘魚。
    這是給楚琳瑯上貨的掌柜剛從她的家鄉(xiāng)江口帶來的。
    楚琳瑯看司徒晟突然定住不動，直直看那些臘魚，便讓丫鬟摘下一些，送給司徒大人嘗嘗鮮。
    哪知丫鬟拎過來時，司徒大人連碰都不碰，只是些微后拖了兩步，劍眉幾不可查地蹙了蹙，才道：“不必客氣，告辭！”
    說完，他便長袖翩然，仿佛被狗追攆，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一旁走來的小姑子周秀玲方才遠(yuǎn)遠(yuǎn)看到了司徒晟的臉，此時她望著男子高大的背影問：“嫂子，這是誰啊？長得可真好看！”
    楚琳瑯接過丫鬟手里的臘魚道：“在京城皇宮里教書的先生，能不好看嗎！”
    周秀玲聽了呵呵一笑：“怎么？教書還得挑樣貌？”
    楚琳瑯笑著說：“要是鐘馗樣貌，宮里貴人的眼睛可受不住！”
    周秀玲覺得有理，不禁自豪道：“若是這般，我哥哥也能入宮做個皇家的先生，他的樣貌可入得貴人眼？”
    周秀玲并非空口吹噓，她兄長俊秀斯文，乃是溫潤似玉的氣度，走到哪里不是吸引女子目光？
    楚琳瑯知道小姑子一向?qū)π珠L周隨安引以為傲，不禁打趣：“這么說，你兄長娶妻還娶早了，不然他說不定能娶位公主給你當(dāng)嫂子！”
    二人說笑了一番，楚琳瑯讓夏荷將拿下的魚送到廚房燉了吃。
    聞著手指上殘留的臘魚腥味，她不由得想起司徒晟似乎不耐這味道的厭惡表情。
    臘魚雖然味美，憎惡這美味的人也大有人在。不知為何，司徒晟方才的樣子似曾眼熟，可那人是誰？楚琳瑯一時又想不大起來了。
    她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回院子，就聽一旁門房里傳來說話聲。
    原來是周隨安的貼身小廝滿福正在房門口與看門的老叟一起烤火。
    看那司徒晟走了，他便閑聊著嘀咕道：“中午時就這位司徒大人勸酒最兇，將我們大人灌得大醉，偏又追到家中，難道是酒喝得不夠盡興？”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楚琳瑯聽了這話，心里微微一頓，揮手叫來滿福，細(xì)問了酒宴上周隨安與這司徒晟的談話。
    滿福一直站在周隨安的身后，自然記得清楚，便一五一十地復(fù)述了一遍。
    楚琳瑯聽了幾句，立刻明白了。夫君太是大意，幾杯酒水下肚后便泄了天機，在司徒晟跟前暴露了他知曉的這些庶務(wù)乃是自家娘子的功勞。
    楚琳瑯知道周隨安酒品不佳，可沒想到他在京城人士的面前也如此不注意。
    再想想司徒晟這次突然而至的登門拜訪，終于明白了其中的用意——他哪里是拜訪醉意酩酊的官人，明明就是來敲打自己的！
    想到這楚琳瑯又頭頂冒汗，回到屋子里也有些坐臥不寧，干脆去翻周隨安書架上的書。
    周隨安入夜酒醒時，看到自家娘子在桌子邊掌燈夜讀的情狀，便問她在干什么？
    楚琳瑯雖然識得些字，可是看久了眼睛發(fā)酸，許多句子也是晦澀難懂。她翻了半天，也沒查到，正是頭大的時候。
    她干脆問周隨安那個什么漢竇太后，秦宣太后都是什么樣的人物。
    周隨安蹙眉：“問這些弄權(quán)婦人作甚？”
    楚琳瑯聽了一會總算明白了，原來這些除了都是寡婦外，還都是女子干政弄權(quán)的惡例！
    難道司徒猜出她那假賬由頭，敲打她收斂，千萬別垂簾聽政，干涉夫君政務(wù)，不然小心成寡婦？
    如此想來，楚琳瑯越想越順，覺得十分有道理。
    不過既然愿意敲打還是好的，說明六殿下對夫君的印象不賴，起碼還需得少師出面挽救。
    她的確是不該教夫君如何為官，大不了以后避嫌些就是了。
    周隨安不明所以，又問怎么回事。楚琳瑯知道周隨安的性子，也不想嚇?biāo)煌普f自己飲茶聽講書，好奇查證一下。
    不過楚琳瑯倒是提醒周隨安，對那位司徒大人要知無不言，略盡綿薄之力。畢竟人家是六皇子身邊的紅人，得罪不起。
    可周隨安卻不屑冷哼：“他不過是個宮中少師，又無正經(jīng)的官差，我雖然敬重他學(xué)識不俗，卻也不必拿他當(dāng)上司待。六皇子也是，怎可放著正經(jīng)官吏不用，卻拿前年紀(jì)輕輕的老師作軍師？這不是任人唯親，亂了禮法？”
    楚琳瑯無奈搖頭：“甭說人家是堂堂少師，就算是六殿下身邊的宦官，你也得恭謹(jǐn)著些。人情世故啊！不比書本里的學(xué)問差！”
    周隨安懶得跟婦人爭辯。楚氏懂什么叫君子氣節(jié)？她出身鹽商之家，只慣會給各類官員小吏溜須拍馬。
    他現(xiàn)在滿心仕途躊躇，還捎帶著老丈人來到連州的憂患，也短少了與妻子閑聊的逸致。
    不過司徒晟既然親自拜訪，他準(zhǔn)備第二日早些到衙門問問，看看是不是六殿下有差遣。
    連州的積弊舊案沉雜，原本臨縣復(fù)雜得多，本以為此地也會像臨縣一般，人頭滿地。
    可是六殿下似乎被那些行刺的潑皮們嚇住了。來到了連州之后，便緩了下刀的速度。這幾日只是將各個衙門的人叫去問話，逐一筆錄。
    不過問著問著，諸位大人琢磨出不對了。這六皇子明顯在翻搗舊賬，在查許多快要被人遺忘的陳年舊案，就連十年，二十年前的一些舊案也被翻出來了。
    這些案子都過去多久了？為何六殿下要搗弄些陳芝麻爛谷？
    而且連州換了幾任官員，誰還記得這些老黃歷啊？
    其實就連六皇子本人都不太清楚他自己為何要查這些。
    當(dāng)伴著雪松泡在山間熱氣騰騰的溫泉池子里時，劉凌忍不住問司徒晟：“先生，我們查這么多舊案作甚？”
    司徒晟端坐在一旁的茶案前，正用滾燙的茶水澆著茶山。聽六皇子問起，他緩緩開口：“連州自古便是運送輜重的要地，也是貪墨最厲害之處。此處官員不比別處，許多與兵司聯(lián)系甚密。萬歲雖然倚重殿下您，卻不能不慎重，免得牽涉太深，回京無法交待。所以查新案，不如查舊案，順帶也梳理一下連州往年的官員交替，做到心中有數(shù)。”
    六皇子覺得有道理，這一路來他其實殺得心膽越來越小。
    連州這里水最深，又都是叔父泰王的人，叔父權(quán)傾朝野，連父皇都禮讓三分，若真是起了沖突，只怕父皇也未必肯保他。
    查查這種無關(guān)痛癢的陳年老案子，還真是油滑太平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