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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探病

    姜央從昏沉中悠悠轉醒,恰有輕風緩緩掠過耳邊,碎發挲著面頰,癢癢的。
    風里夾著琉璃鈴鐺的“叮鈴”聲,細碎綿長的一串,悠揚悅耳。
    是銅雀臺的。
    她聽了三年,再熟悉不過。
    當初銅雀臺剛建成,外間的亭臺樓閣有匠人操刀,里頭這些細膩的小心思,卻都是那少年領著她,一點點精雕細琢而出,這些鈴鐺也不例外。
    從來只會舞刀弄劍的人,也不知哪來的閑情逸致,竟搗鼓起這些姑娘家的物什,搗鼓得還有模有樣,也不怕人笑話。
    問他緣故,他只飛揚著眉眼笑著說:“我心愛的雀鳥啊,應當自在,應當逍遙,應當無憂亦無慮。若是飛累了,想回來,可以跟著這鈴聲,我會一直都在。”
    銅雀臺、銅雀臺……
    姜央緩緩睜開眼。
    “姑娘,你終于醒啦!”
    纏枝花青紗帳底下,云岫探頭瞧她,團團的臉上溢滿孩子氣的笑,“剛剛可嚇死奴婢了,箭那么快,奴婢真以為這輩子都沒辦法再和姑娘說話了。”
    她小心翼翼扶姜央坐好,往她背后塞了個鯉魚錦緞引枕,又到盆里盥了手,取雨過天青瓷碗往桌上一擱,拎銅吊子往里頭注奶。
    “這是御膳房新送來的,還熱乎著呢。方才姑娘在花宴上受驚昏過去,吃這個正好安神。”
    姜央意識尚未完全清明,聽她說話還懵懵的,待聽到“花宴”二字,才抽冷子驚醒,忙問:“他傷勢如何?嚴重嗎?刺客可抓著了?”
    “姑娘放心吧,陛下沒事的。”
    云岫將碗塞到她手中,輕輕拍了拍她手背以示安撫。
    “陛下這些年的武功不是沒白練,躲得及時,沒傷到要害。太醫來瞧過,說只是皮肉傷,不打緊,用幾天藥就好。只是太皇太后放心不下,還讓留在長樂宮休養。”
    “宮里今兒提前下了鑰,每道宮門都有三四隊錦衣衛把守,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來赴宴的閨秀全叫扣了下來,沒太皇太后點頭,一個也甭想出宮。外頭接人的馬車全叫錦衣衛攔了下來,到現在還在盤問呢,陣仗可大了!奴婢瞧里頭的意思,是要徹查。”
    這點,姜央倒是不意外。
    那箭瞧著是沖她來的,可實際上針對的還是衛燼。只不過當時,衛燼剛好從她面前走過,這才亂了準頭。
    在太皇太后設的宴會上行刺皇帝,倘若還能全身而退,這無異于在昭告天下,皇城禁地、天家權威,就是個笑話。皇家顏面還往哪兒放?
    哪怕只是點皮肉傷,這事也不能就這么輕拿輕放。
    只是這幕后真兇……
    姜央不由攥緊被子,金線滿繡的云鶴翅羽紋在指尖微微扭曲。
    “姑娘是不是也懷疑是……”云岫抬手指了指東邊,沒說下去。
    姜央點點頭,面色沉凝。
    因血洗之事,衛燼的確樹敵不少,但敢囂張到公然在御前行刺的,只能是東宮留下的人。
    可東宮早就沒人了。
    斬草必除根,否則后患無窮。衛燼也深諳此理,寧可錯殺一千,也不肯放過一個。登基后的第一個月,東宮勢力早已叫他清洗殆盡。便是有遺漏,也不過是些老弱病殘,掀不起風浪。
    到底是誰,這么有恃無恐?
    姜央心頭無端升起一絲不安,手上抓摸不到,只能不停摩挲瓷碗。熱氣在碗口氤氳,素凈的巴掌臉隱在后頭,柳眉輕蹙,倒顯出幾分遠山含黛的朦朧。
    云岫歪著腦袋端詳了會兒,轉著眼珠小聲問:“姑娘……就不打算去看看陛下?”
    姜央眼皮一跳,花宴上的種種重又浮現腦海,從進門行禮,到那句維護,最后定格在昏迷前,他中箭俯在自己身上,唇角那點影影綽綽的笑上。
    -“你不哭,我便不疼了。”
    像是火繩乍然引燃硝石,一切都從記憶中蘇醒。
    金燦的陽光,濃郁的龍涎,明明已經回到銅雀臺,他唇畔的吐息還溫熱在耳邊,隱忍也溫柔,依稀還帶著幾分頑劣的笑
    同當年他調侃自己時一模一樣。
    熾熱滾燙,是他掌心的溫度,也是她心里的溫度。
    那時心跳又快又急,也不知有沒有叫他聽見?哎呀,臉該不是紅了吧!叫他看了去可怎么好?
    這一想,臉又不自覺燒起來,姜央忙垂下腦袋,奶貓似的小口小口嘬著碗里的奶,聲音含糊:“我、我拿什么身份去啊?還是算了吧……”
    “不計什么身份,只要姑娘去了,陛下定然是高興的。”云岫眉眼彎彎,朝她抬抬下巴,“這奶還是陛下囑咐人送來的呢。”
    “咳——咳——”
    姜央始料未及,捂著嘴嗆得不輕,回身揪了個軟枕丟過去,惱羞成怒,“你故意的!”
    云岫笑得前仰后合,抹著眼角理直氣壯,“奴婢是為姑娘高興!”
    “姑娘同陛下都分開三年了,陛下還記著姑娘喜歡喝這個。姑娘是不知道,您昏過去的時候,陛下可急壞了,太醫來了也沒叫驗傷,非讓他先給姑娘診脈。那一張臉拉得,好像自己肩上的傷不叫傷,流的血也根本不是血,是藏紅花汁。聽說姑娘只是昏過去,他還不信,逼得太醫都簽了生死狀,這才放心。”
    嘴角一撇,她不屑地嘀咕:“比某些人強多了。”
    至于某些人是誰,兩人都心照不宣。
    過去的事,多思無益,就讓它隨風去吧,人終歸是要往前走的。
    云岫不是個沉悶的人,從前在家中就是只麻雀,小嘴什么時候都閑不下來。跟著她進宮,性子反倒收斂不少。姜央知道,她是怕說錯話,連累自己,這才一直忍著,這兩月更是壓抑到連個笑模樣都沒有。
    今日這般放肆,都敢拿她開涮,全是因著心頭緊繃的弦,真的松下來了啊。
    也是,經這一遭,懸在她們脖子上的鍘刀是徹底搬開了,雖還有些事沒收拾完,但最糟糕的日子已經過去了,為何不笑呢?
    時近黃昏,夕陽漸漸落到紅墻后,帶走白日最后一絲光亮,只剩一點稀薄的藍,水似的在天際泅染。穿梭往來的風也像被稀釋過,暗藏的冰棱化去不少。
    姜央稱意地瞇起眼,抬肩輕輕蹭了下鬢間撩起的碎發,在那片余暉里,欣然松出口氣。
    隔著薄薄的瓷碗,奶的熱意絲絲煨著掌心,沿血脈蜿蜒向四肢百骸,心尖都跟著輕顫。
    因白日行刺之事,眼下宮里人人自危,輕易不敢出門走動。往日熱鬧的地方,這會子都安靜得沒有一絲人氣兒。
    長樂宮附近更是戒嚴,夾道里隨處可見身披飛魚服,腰掛繡春刀的錦衣衛。刀鞘與鸞帶撞出細碎聲響,光聽著就叫人后背寒毛林立。內侍們提著燈油桶給石亭子上燈,手都是抖的。
    姜央不欲招惹不必要的麻煩,提著食盒行在道上,不亂瞧,只垂眸數地上的墁磚。耳朵倒是豎起來,想從他們只言片語中摸索出些許與刺客有關的消息。
    背后冷不丁傳來一聲尖細的嗓門:“姐姐能下床了?不容易啊。瞧姐姐剛剛那臉色,我還以為姐姐打算躺到陛下親自過去瞧你呢。”
    姜凝掖著手從后頭緩步過來,依舊習慣性地拿下巴尖看人。
    只是同早間相比,她臉上的神采到底淡了些,像是浸在水里的畫,鮮艷色彩悉數褪盡,就只剩一張面皮和慘淡的五官。夕陽照得她滿面通紅,柳眉一擰,更顯刻薄尖酸。
    身后跟著個穿楊妃色比甲的小丫鬟,姜央認識,名字叫攜鸞。她手里挎著個琺瑯食盒,同姜凝一個鼻孔出氣兒,對著姜央,白眼都快翻上天。
    看來也是去長樂宮探病的。
    姜央微微一笑,收回視線沒接話,低頭繼續走自己的路。
    茶白的繡花錦裙裹著窈窕的身段,那容色在余暉的映襯下,比早春的光景還要明媚,倒像是被什么滋潤過。
    姜凝染著鳳仙花汁的長甲,不禁嵌入皮肉。
    今兒一整天,她都在走背運,悶氣攢了一肚子。這會子撞見姜央,本想大吵一架好好宣泄出來,誰知人家竟然不接茬,害她一拳打在棉花上,原本的氣沒消,又旺上三分。
    視線一垂,落在姜央手里的食盒上。
    想起衛燼是為誰受的傷,再對比他對自己的冷嘲熱諷,姜凝這股火又燒成了七分,沒地方發泄,只能回身吼攜鸞:“還不走快些!”
    說著便領人加快步子,行過姜央邊上,還不忘撞一下她的肩膀出氣。
    姜央失笑,覷著她的背影,搖搖頭。
    有些人啊,果然永遠沒辦法從自己吃過的虧里吸取教訓。以為自己不反駁,就只是想讓她吃個啞巴虧?也不看看現在是什么局勢。
    天子遇刺,今日來參加花宴的人都有脫不了嫌疑,越是這個時候,就越是要管住自己的嘴。
    姜家立場本就敏感,出了這種事,最容易遭人懷疑。父親這會子只怕恨不得躲進地窖,好撇清干系,偏生她這個妹妹還不知所謂,非要掐尖當出頭鳥。
    風里攜來細碎的議論,姜央余光睇去。
    果不其然,兩個錦衣番子在石亭子后咬耳朵,盯著姜凝離去的背影,四目森森。袍角一掀,身影便消失在了拐角。
    依照北鎮撫司的效率,不等她們到長樂宮,父親就已經和人喝上茶了吧!倘若叫他知道,坑害他的人,就是他昔日最疼愛的小女兒,會是什么表情?
    姜央抬手抿了抿鬢邊碎發,望著翻涌在天邊的瑰麗云霞,由不得感嘆:“真是個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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