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慫慫心說,這兒子未免認的有點太草率了。更何況,“你怎么知道有父子緣分?”
說不定對方不愿意,又或者是個閨女呢。
這話倒是讓書生露出了點深思神色,繼而將頭扭過來了,問他:“你想他是什么?”
“我?”小含羞草一頭霧水,半天也沒琢磨明白這和自己有什么關系——但先生問了,他就老老實實地答,“我比較想要個女兒……因為沒養過。”
大當家粗聲粗氣地說:“嗨,難道兒子你就養過了?”
小含羞草沒吱聲,默默地在兩個哥哥身上掃了一圈。
那自然也是沒養過的,他當爹的經驗著實不多——可把別人當爹的經驗,那可就多了去了。
他們等了一會兒,待天雷的余聲散去,終于聽見草叢里頭傳來一道稚嫩的聲音。那聲音聽著年紀很小,但這會兒好像是氣極了,正在里頭大吼大叫。
“啊!!!”
“又來!啊!!!!!”
“居然又是我!!!!!!!”
一旁等待著新的弟弟妹妹出生的三位當家:“……?”
他們心里都緩緩浮現出了一個巨大的問號。大當家遲疑抬頭看了眼將將散去的劫云,猶豫道:“這……是四弟吧?”
聽這動靜,怎么好像有點不大對呢——倒像在撒潑打滾似的。
一般小妖化形后都是歡天喜地對,倒鮮少有這么個動靜。
他扭頭看了看三弟媳。
書生倒是極為淡定,甚至連眼角眉梢都未動一下,只道:“叫他出來。”
熊一咽了口唾沫,試探著向那一叢簌簌抖動的草堆伸出手。一瞬間,那一片草晃動的更加劇烈了,不知道到底長什么樣兒的四弟在里頭發出了驚天動地的怒吼:“不!!我不!!!”
他不出來!
他不干!!
杜云停:“……”
哇。
他禁不住感嘆,四弟怕不是炮仗變的吧。
化個形陣仗這么大。
先生終于蹙了蹙眉,耐心也像是消失了。他徑自捋起袖子,將手探進草叢里,從里頭捋了幾把草,捋的那一塊兒草葉子簌簌地抖動,有什么東西在里頭竄來竄去,吱呀亂叫——最終,從他的手里拽起來了兩根翠綠的蘿卜櫻子,那下頭懸著的是一團白白的、胖乎乎跟段蓮藕似的就穿了件里裙的小身子。這剛出生的小妖兩手緊緊按著自己裙角,一副生無可戀的沮喪模樣,倆眼呆呆望著天,稚嫩的臉拉的老長。
三個哥哥俱都大喜。
果真是個女娃娃!他們山寨這么多年,還沒有過一個女娃娃!
還是這么白又胖的一蘿卜,看五官都知道之后長的賊漂亮!
喜的哥哥們直搓手,笑的哥哥們樂開了花。
嗨呀——這可真是個天大喜事。
“三弟妹,快把四妹放下來,你把她扯疼了!”
三弟妹手一松,那兩片蘿卜纓子就在空中一顫,繼而整個兒猛然下墜。新出生的白蘿卜精一頭栽進來坑里,仍然是一副“老子不想活了”的架勢,死死摟著裙子。
她這姿勢多少有點怪異,但哥哥們誰也沒當回事,畢竟四妹好歹都化形了,看著大小也正常,像他們寶貝三弟,當初從草堆里扒拉出來時,那還是拇指大小嬌嬌弱弱一碰就倒的一顆小草呢。
比起來,這個已經足夠正常了。
只有郎二搖著扇子默不作聲,心里還有點犯嘀咕。
他著實有點疑惑,他們這座山都是翻了一個遍的,基本能種的都種了,能用的也都用了。若說人參什么的倒還有些可能,可這集天靈地秀日月精華于一體的地兒,連生長的草都是不一般的靈草……哪兒來的蘿卜?
——他分明是個肉食動物,可盯著自己四妹看久了,居然還見鬼的有點餓。
蘿卜排骨湯……
應該挺好喝。
當然,四當家是不會被拎去做湯的。因為書生當場就否定了兩個哥哥要管她叫“羅四”和“卜四”這倆怎么聽怎么怪異的名字,并直截了當地宣布,這個蘿卜精不會拿來做妹妹,而是要給他和三當家當閨女。
說好的妹妹突然橫降一級變成了侄女,倆當家當然不樂意:“為什么?”
書生:“因為我想。”
“可這山上化形的,都是我們兄弟姐妹!”
書生平靜地:“可是我想。”
“這是我們山寨的規矩!”
書生微微擰起了點眉,淡淡地:“但是我想。”
倆當家:“……”
書生:“做山賊的要什么規矩,不是誰打的過誰說了算么?”
倆當家:“……”
靠,他們竟然無從反駁。
只有四蘿卜小心地掙扎了下,在他的腳下弱弱抬起了頭:“我比較想……”
書生:“嗯?”
四蘿卜聲音哽住了,半天才小聲:“可是我們總要實事求是……”
書生盯著她,嘴角緩緩勾起一抹笑。
四蘿卜的話音硬生生地拐了一個彎兒,鏗鏘有力地說:“沒錯!實事求是地說,我也想做你們閨女!”
……她真為自己的審時度勢感到羞恥,這完全背離了四蘿卜的原則。
整件事大概只有杜云停相當歡欣鼓舞,望著自己嶄新出爐的女兒,心軟的花都快開了。他慈愛地把手伸給自己的小女兒,放柔聲音跟她說:“跟爹爹走好不好?爹爹去給你做小衣服,還可以給你準備最好的土……”
四蘿卜:“……好。”
現在用蘿卜纓子勒死自己,還來得及嗎?
*
山寨的小小姐就這么誕生了。杜慫慫偶爾睡的土坑旁邊又多了一個新的小土坑,是他親手挖出來的,美其名曰:搖籃。
每天,蘿卜精就僵硬地整個兒杵在坑里,聽她的二十四孝好爹給她講故事,一邊講還一邊幫自己和她澆水。
其實杜慫慫剛開始是想把對方栽在自己屋里的。可是他剛把女兒帶進去的那晚,看完了文書的書生進來,眉梢就是一揚,繼而指著那被褥里探出來的一截翠綠的蘿卜纓子問:“那是什么?”
小含羞草渾然不覺危險,還喜滋滋捂著被子:“是個寶貝!”
他跟展示珍寶似的掀起一看,大白蘿卜被嚴嚴實實包在一團花花綠綠的綢緞里,纓子上還別了倆帶著小蝴蝶的發卡,目光絕望。
大爹,救我。
書生望著這仿佛亂燉的場面陷入了沉默。
杜云停沒察覺,還在開心地給他介紹:“這是襦裙,這是上襖,這是……”
白蘿卜死死拽著裙子,仿佛黃花大閨女似的死活不肯松手,左右騰挪躲過小含羞草的觸摸。杜云停把手收回來,挺遺憾地說:“就是她怎么都不肯讓我給她換。”
什么事都自己來,老父親的樂趣就少了一大半。
書生的目光輕飄飄,聲音也輕:“她睡這里?”
睡床上?
“對啊!”杜老父親操心地說,“把她自己種外面,我不太放心。”
書生再度陷入了沉默,許久后,忽的勾唇一笑。
他本就是狐貍族的,擅長以色媚人,眉梢上那一顆小痣晃晃蕩蕩——他平日都是清冷的人,如云中月、山巔雪,總有些淡而高雅的意味,何曾這么意味深長地笑過。就這一笑,便將杜慫慫看的愣了愣,不自覺呆了下,倒跟一頭栽進了他眼睛里似的暈暈乎乎,半天找不著北,爬都爬不上來。
笑完之后,書生就從床上把他閨女拎起來了。
“把窗打開。”他溫存地對著杜云停道。
慫慫魂不守舍地幫他開窗,眼睛還粘在書生臉上。那月白的袍子衣領微微散開,書生的身軀渾然又不失線條,隱隱露出來的鎖骨于衣襟下起伏,漂亮的不得了,讓小含羞草恨不能把自己種在那個凹陷下去的窩兒里,埋在那片皮肉上。
他光顧著看,一扭頭,才發現書生借著這大開的窗,旋即又是色若春花地一笑——
就把他們閨女扔出去了。
扔的咚的一聲,半天沒起來。
慫慫瞪大了眼,終于從這美色里頭回過神了,“你干嘛扔她?”
那可是寶貝女兒!
“她有什么寶貝的,”書生道,“過來,我與你看個寶貝。”
他時常給三當家帶東西的,三當家也不曾懷疑,乖乖地就跟著他往帳子里頭去了。
后來三當家才意識到,果然是個寶貝。
還是那種大寶貝,甜的,厲害的,英姿勃發的,多夸兩句都可能被朝廷禁言的。頭昏腦脹的時候三當家不禁暗想,當年和氏璧價值連城,多少座城池也不肯給換,若是換作他如今含著的這塊珍寶,莫要說是城池了,便是天下盡入囊中,那也不換!
嗚嗚嗚,慫慫真的要死在這上頭了。
外面的蘿卜精憂傷地把自己半截栽種在土里,還在仰頭看天。
月色明媚,她的心里卻下著雨。
還是那種瓢潑大雨,能淹死人的。
半晌之后,她小心地把手探進自己的裙子里,略遲疑地摸了一摸——
靠。
從來不罵臟話的蘿卜精狠狠地在心里爆了粗口。
她真的要被這兩個爹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