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杏顧不上事后受罰,抹著眼淚找來一盆燒紅的炭,濕冷的房間內頓時增添了幾許暖意。
剛把火盆燒旺,她就被個年紀大的仆婦叫走了。
沈柒將棉被團成一團,解開衣衫趴著,后背青青紫紫都是淤痕交錯,怕不下三四十道,腫得格外觸目驚心。他從床頭柜里掏出一瓶活血化瘀散,遞給沈晏,吩咐:“幫我把淤血揉散。”
“會很疼。”沈晏紅著眼眶說。
“我不怕疼。”沈柒答,“我只要快點好。”
沈晏只好照辦。他人小力薄,手上又不敢用力,沈柒擔心揉不到位影響藥效吸收,就叫他脫鞋上床,騎坐在自己后腰下方,把力氣都集中在雙掌。
“用力,快點,”沈柒嘴里咬著被面,額上滿是冷汗,“別讓娘回來看到。”
沈晏咬牙用力揉,直到把高腫的淤血長痕推成五彩斑斕的整片,才氣喘吁吁地停手。
空氣中滿是藥酒辛辣的味道,沈柒松開牙關,長長吁了口氣。
沈晏累得夠嗆,往旁邊一栽,躺在他身旁的床板上。
沈柒轉臉看弟弟。沈晏的臉頰有些浮紅,額發濕漉漉的,幾縷發絲黏在瓷白的額角,在息吹之間輕輕顫動。
他的心也在輕顫,像發芽的草葉,青澀地、無措地、固執地頂著上方重壓的石板。
“小九,以后我們——”
話未說完,姚氏腳步匆匆地進了屋,沈柒趕在她掀開簾子進入內間前,飛快地穿上了外衫。
沈柒死活不讓娘看他的后背,說已經讓弟弟上過藥了,沒什么大礙。姚氏拗不過他,只好坐在床沿,摸著他的肩膀和臉頰,哽咽道:“娘沒用,護不住你們,又讓我兒受苦了……”
沈柒說:“沒有娘護著,我早就死了。”
姚氏再柔弱,再逆來順受,在他心里也是一根充滿韌性的藤蔓,為了養活長在藤上的三個小瓜,峭巖也攀,砂地也爬。她所有的盼頭,就是把三個孩子拉拔長大,大到可以帶著她與大房分家,從此以后脫離苦海。
沈明露趕不上娘的腳步,慢了些進來,聞到刺鼻的藥味,嚇得縮在壁角直掉眼淚。
她小時候被六哥兒養的狼狗嚇到過,那狗在她面前撕吃了個仆役的一條腿。大病一場后,她就落下了沉默寡言的后遺癥,不愛說話、不愛笑,聞見血腥味和藥味就瑟瑟發抖。她極怕狗,不敢跟男人靠得太近,就連一同長大的兩個哥哥也不例外。
姚氏把女兒攬入懷中,擔憂道:“娘聽說你誤殺了執鞭的家仆,沈夫人追究起來,可如何是好……”
沈柒說:“娘別擔心。簽了死期賣身契的仆役,她和她兒子糟踐掉的還少么?大不了鬧起來,鬧到父親面前,鬧去官府,看官府管不管大房虐殺庶子。”
姚氏顰眉:“鬧大了官府或許會管,但你父親顏面何存,整個沈家也跟著蒙羞,淪為街頭巷尾的笑柄。尤其你父親還生著病,受不得刺激。”
沈柒把嘴角一撇,露出個近乎冷酷的誚笑,這使他看起來比同齡少年要成熟得多,也陰戾得多。“那又如何?沈家沒把我們當人,我們又何必把它當家。至于父親,我看他這么行將就木地活著,比死了痛苦。”
姚氏神情十分難過,似乎既不認同他的偏激,又自覺未盡母職,沒有規勸他的資格。
沈柒被她的目光看得煩躁不堪,轉身躺下面對壁里,無論誰說話都不搭腔。
姚氏沒奈何,哄好了女兒,就去櫥柜里取那罐珍藏的椴花蜜——天冷,蜜凍成了白色結晶,像冰酪,像香雪,一開罐就能聞到甘冽沁骨的清芬。
她舀了一勺放在碗里,遲疑后又舀了一勺,用溫水化開,端去給沈柒。
沈柒不喝,也不說話。
姚氏還要趕去做事,勸了片刻不見反應,知道兒子這股倔勁上來,誰的情也不領,得他自己想通,只好把碗放在床邊柜面,囑咐幾句后帶著沈明露離開。
沈柒在房門關閉后騰地坐起身,望著娘離開的方向。
他眼中似乎掠過一絲愧悔,但也是壓抑與冷硬的,像被嚴霜打過的荊棘林,本就質地尖銳,更沒有余力色調鮮明。
“你怎么不走?”他問坐在床沿的沈晏。
沈晏臉色干凈,表情乖巧,把那碗椴花蜜水捧到他面前,讓他的遷怒還沒誕生就夭折了。
沈柒注視他的小九弟,眼神漸漸柔和,低頭含著碗沿喝了一口。
似乎有點不對勁,模糊的念頭如星火乍亮又乍熄,他抓不住。
沈柒又喝了一口,蜜水不是不甜,但總不夠該有的那種甜。這一點異樣的失望,說不清,道不明。
他微微發怔,驀地對沈晏說:“你喝。”
沈晏搖頭:“娘特意留給你的,我不喝。”
沈柒把碗口往弟弟嘴唇上抵:“你必須喝。”
沈晏無奈喝了一口。蜜水把他顏色淺淡的嘴唇染得透潤,如掉落茶杯的花瓣。沈柒盯著那抹水色看,啞聲叫:“小九。”
“嗯?”
“小九。”他又叫了聲,尾音發顫,“小九。”
“七哥?”沈晏有些不解。
“……叫我七郎。”
沈晏一愣,笑了:“才不,你是我七哥。”
“——我不是你哥!”沈柒把這股不知從何而來的郁悶,鬼使神差地喊出了口。
沈晏皺眉,稚嫩的臉上竟隱隱浮現出為難、排斥與忍耐之色:“可我們就是兄弟。”
出離的憤怒擊中了沈柒,他把碗打翻在地,猛撲過去,壓倒沈晏,扼住對方細白的脖頸,“我說不是就不是!叫七郎,快叫!”
沈晏被掐得喉管窒痛,臉頰漲紅,那雙近在咫尺的濕潤的眼睛,依稀能窺見將來春色入眸的風采。奇怪的是,他神情中沒有絲毫慌亂,顯得既懵懂又無謂,張嘴順從地喚了聲“七郎”。舌尖在發音時輕觸唇齒,是審時度勢的敷衍,也是漫不經心的風流。
沈柒在暴力威脅中如了愿,卻又更加憤怒與無力,心底燒著一團找不到目標的邪火。
他在沈晏嗆咳起來時,驟然收回了手,把臉埋進弟弟的頸窩,發出低沉又嘶啞的嗥叫聲,像頭用利爪也撕不開羅網的困獸。
沈晏抬起手臂,避開他后背傷處,放在肩膀上拍了拍:“七哥,你把蜜水打翻,沒得吃了。”
……我想吃了你!那頭困獸在沈柒心底咆哮。活生生地,一口一口地,滴血不剩地,吃了你。
*
鄭氏緩過氣后,果然大發雷霆,要在沈家祠堂里動用家法,代沈老爺問逆子的罪。
父母在祠堂里打死忤逆兒,就不算擅用私刑,算清理門戶。
沈柒不肯束手就擒,提前叫沈晏從后門出去報官,又把娘和妹妹藏進存酒的地窖里,自己被一群家丁攆得四下亂躥,沖進了沈老爺的寢室。
他和鄭氏對罵,又扯著帷幔揚言要放火燒屋,躺在床上的沈經歷受激過度,一口痰梗在喉嚨,兩眼翻白、半身亂抖,幾乎當場嗚呼哀哉。
沈老爺若是死了,子女可以要求分家,鄭氏也就沒了拿捏他們的名目,只得先命人急救,請大夫來續命。
宅子內外好一陣雞飛狗跳,沈柒趁機溜走了。
沈老爺最終撿回了條老命,但中風得更厲害,從偏癱變成全癱,一個字也說不出,成了個隨便鄭氏擺弄的活死人。
衙門差役來了一趟,板著臉訓完話,撂下一句“清官難斷家務事”就走了。沈柒心知情況更加不妙,鄭氏怕要狗急跳墻,便和娘商量趁夜逃離沈家,以免遭其毒手。
姚氏的贖身書還在沈老爺手里,逃家就是逃籍,鄭氏可以去衙門告發,申請追捕。
沈柒猜測她的贖身書被鄭氏拿捏著,就想方設法去偷。
還沒來得及偷到手,八妹就出事了。
鄭氏要把她嫁給有生意往來的米商陳家,給五旬的陳員外做妾。當天下聘、收彩禮,次日就命人把一無所知的沈明露從洗衣的水井旁帶走,收拾完灌了迷藥送上花轎,吹吹打打地抬走了。
姚氏從說閑話的婢女口中得知這個消息后,如同五雷轟頂,第一次歇斯底里地發了狂,沖到鄭氏面前又抓又喊:“明露她才十一歲啊!你把她嫁給個糟老頭子,這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都是當娘的,你自己也有女兒,心腸如此歹毒,不怕損陰德遭報應嗎?”
婢女們七手八腳把她拉開,鄭氏冷笑:“你是姨,我才是娘,明露是我女兒,我虧待不了她。那陳家家底殷實,陳員外又死了正妻,明露嫁過去只享福不受氣,在家中輩分又高,有什么不好?”
姚氏要沖出門去追女兒,被鄭氏命人摁住,送去柴房鎖起來。
傍晚沈柒回來,聽聞這事后砸了門鎖,把虛脫的姚氏扶回西廂房。他提著柴刀翻墻而出,去向陳家討回八妹。
這天晚上,他鬧得陳氏闔門雞犬不寧,最后終于帶回了八妹冰涼的尸體。
——沈明露害怕男人,若有男子近身,輕則畏縮哭泣,重則尖叫掙扎。被人抱下花轎送進陳府后,迷藥逐漸失效,她在陌生環境中驚惶不已,又有個須發皆白的老頭子非要與她親熱,她大哭大鬧后挨了打,恐懼絕望之下,用鐵燭臺插蠟燭的尖頭刺喉身亡。
花錢買來的妾在新婚當夜自戕,陳家正覺得晦氣,結果沈家庶子又來鬧事,陳員外煩不過,干脆把尸體還給他,打算回頭再向沈家討個說法。
沈柒雙目赤紅,臉色青冷得像塊寒鐵,腰后別著血漬干涸的生銹柴刀,把妹妹抱回了家。
姚氏見到女兒的瞬間,當場暈了過去。
姚氏抱著女兒的尸體哭了一整天,水米不進。兩個兒子陪著她,沒有勸她節哀。大悲傷身,但哀傷若是沒有徹底發泄,強行節制更傷心神。
入夜后,姚氏擦干淚水,不哭了。她掏出微薄的積蓄,讓沈柒買了口棺材,給沈明露換上素衣,雇人抬到城西香積寺的墓園入土為安。
沈明露沒有葬在沈家。而沈家沒了個庶出的小小姐,也與平時并無任何不同,主人家該吃喝的吃喝,仆役們該伺候的伺候。
簡單的葬禮過后,日子似乎又恢復了原樣。
鄭氏賠償了兩名年幼有姿色的婢女給陳員外做侍妾,這件事就此了結。
沈老爺或許知道小女兒的死,或許不知道,姚氏不再關心。她聽說沈老爺生了褥瘡,大夫吩咐,要趁明日天晴,把病人搬出去曬太陽。
當天夜里,她下了兩碗雞蛋肉絲面,還給兩個兒子換了新衣,看著他們把面吃完。
“七哥兒,小九尚年幼,以后要靠你多照拂幫襯了。”姚氏溫柔地說,“今后你們就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沈柒幾乎脫口而出“我們不是兄弟”,但在娘面前咬牙忍住,點了點頭。
姚氏摸摸孩子們的腦袋,說:“吃飽了早點睡,明天還有許多事要做。”
沈柒以為她指的是攤派的活計,但很快他發現自己會錯了娘的意思。
姚氏身著鮮紅色衣裙,用一根白綾自縊在主屋前的門桄上。清晨陽光照著她懸空的紅色繡鞋,一晃不晃。
鄭氏開門時,那雙滿是裂痕與凍瘡的慘白的手,恰好對著她的臉。她緩緩抬頭,看見姚氏死不瞑目的眼睛,嚇得魂飛魄散,發出了一聲凄厲的尖叫——
其時,仆人正把沈老爺放在羅漢榻上,從屋內抬出。
門桄垂落的瘦長陰影投射在他臉上,沈經歷驚駭地瞪大了渾濁的老眼,從喉管中發出哮喘般的激動氣聲。
自盡時身穿紅衣,這是心懷怨恨,希望死后化作厲鬼來尋仇。
沈經歷岌岌可危的身體與精神經不起這般驚嚇,當日便撒手歸西。鄭氏也嚇出了一場大病。
從小姐到姨娘,沈家連續死人,緊接著連沈老爺也死了,當家主母病倒,沈家一夜之間仿佛塌了大半。
樹倒猢猻散,不少家仆婢女偷了家中金銀細軟與賣身契,逃往外地。鄭氏每夜被女鬼索命的噩夢困擾,顧不上他們,更不顧上庶子。
沈柒得到了自由,再沒有人打他、欺辱他,但卻失去了更多:他沒了相依為命的娘和妹妹,唯剩下一個年幼的弟弟。
他不想把沈晏當弟弟,但娘臨終前的遺言緊緊箍著他,日夜勒在血肉骨頭里,提醒著他——你們是親兄弟。
他抱著娘留下的半罐椴花蜜,想狂嘯,想殺人,但最終只是牽起沈晏的手,頭也不回地走出沈家大門。
沈柒獨自養大了弟弟。
十五歲時,他應征入錦衣衛,沒過兩年,就利用刑訊犯官的機會,將與之相識的富商鄭家與陳家牽連進來,做成了個官商勾結瀆職枉法的大案。鄭家與陳家被抄斬,在沈經歷去世后又改嫁的鄭氏以為自己逃過一劫,卻不料被家人指認為共犯,也入了獄。她沒等到上斬首臺,就離奇死在獄中,渾身都是鞭笞的淤痕和尖刺扎出的窟窿,脖頸被麻繩緊勒,椎骨寸寸碎裂。
沈柒為自己,為娘和八妹報了仇。
后來他當上錦衣衛千戶,卻始終不娶妻不成家。他看著沈晏金榜題名,看著他入仕為官,在他迎娶當朝首輔孫女之日,喝得爛醉如泥。
當夜奉命追捕暗殺奉安侯的刺客,沈柒醉意未消,肺腑挨了對方一劍,身負重傷。
性命垂危之際,他不愿讓沈晏知道,躲在澄清橋的橋洞下,用撕下的衣擺胡亂堵住傷口。
血水染紅了大片河面,像娘臨死前身穿的紅衣。
姚氏的身影從河面浮出,長發披散,面青唇白,頸間一道深深的淤紫勒痕。沈明露牽著她的紅衣,從背后探出頭來,依然是怯生生的小姑娘模樣,喉嚨處一個深深的小窟窿仍在淌血。
沈柒眼眶霎時濕潤,低聲叫道:“娘。”
姚氏上前,愛憐地摸了摸他的臉頰與肩膀,一如他幼年時,“跟娘走吧,我們一家人終于可以團聚了。”
“娘常說,人生一切苦厄,熬到盡頭終有報償。可我的報償呢?”沈柒看著她,想要起身,卻被心底強烈的不甘與眷戀絆住。他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什么,比性命更重要的東西。
姚氏輕嘆:“人生是無數個苦難的疊加,熬到盡頭也就解脫了。所謂報償,不過是望梅止渴,自欺欺人罷了。走吧孩子,隨娘走吧。”
她柔柔地牽起沈柒的手,朝漆黑的河水中走去。
沈柒茫然地走了幾步,冰涼河水浸沒胸膛,他突然從心口深處迸發出一陣劇烈的疼痛——
“七郎。”
誰在喚他?
“我這是投桃報李,回饋你廷杖搭救之恩。”
他救過誰?又被誰所救?
“我知道你不是個好人……”
他滿手血腥,腳下墊著累累尸骨,從未指望過自己死后除了地獄,還有什么其他的去處。
“從今往后,你我便是過命的兄弟。只要你不做傷天害理、喪盡天良之事,我愿為七郎兩肋插刀,此后同患難共富貴,終生交好,永不離心離德。”
他沒有兄弟,也不想要兄弟。他只有娘和一個妹妹,妹妹在十一歲時死了,沒過幾日,娘也死了。
他有一個深愛的人,是這輩子的劫難,也是這輩子的報償,那人是……是誰?
“我的命,你叫我一聲相公。”
“你已經是我的人,這輩子都逃不開。認命吧。”
“多日未見,想不想你相公?”
“相公也想你。住一兩日哪里夠,須得住一輩子。”
“別冷著張臉啦,殺氣騰騰,怪嚇人的。要不然我出差也想著你,給你寫信?”
“七郎,你別鬧。”
白紙黑字,字字如刮造化爐:
天遠地闊,人間煙火,無一是你,無一不是你。七郎,我想你了。
——蘇晏。他叫蘇晏,蘇清河。
他是我的娘子。
從未忘卻的少年苦難,無法平息的憤怒與難以填滿的荒涼,那么多的不甘心和意難平,一切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如碎裂的時光殘片、如血色的過往云煙,紛紛揚揚散去,沈柒如夢初醒,重返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