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坦回去后,和手下的瓦剌漢子們商議了半天,決定化零為整。每個人帶著十幾匹馬,利用這拖延來的兩日時間,悄悄離開清水河草場,這樣縮小目標,可以混在進出城的商販里,不容易被守軍察覺。
而阿勒坦自己則率五六個人留在原處,與剩下的小部分馬匹一同作為障眼法。
待到兩日后開市,征馬官若仍要強行低買,只能買到剩下的一二十匹,他的損失也不大,轉移出去的馬匹可以換個地方繼續賣,只是路上草料與腳力多損耗一些。
若到時能把價格談上去,轉移出去的馬匹再弄回來就是了。
大家都覺得這法子雖然麻煩些,但目前也找不到更好的,于是都同意分批轉移。
第一日順利走了近半數人馬。到了第二日,一名趕馬的瓦剌漢子意外撞倒了城門口的架子,被守軍發現蹊蹺,上報給了駐軍營地。
其時,靈州參軍霍惇正與陜西行太仆寺卿嚴城雪一同喝茶。聽聞守軍所報后,嚴城雪率先反應過來,將茶杯重重一擱,怒道:“這是要逃征!本官對這些韃子已經夠客氣、夠容忍的了,派人好好地同他們商量,沒想他們卻對我大銘官員欺之以方,一邊使緩兵之計,一邊把馬匹全都轉移出去。都說蠻人無信,果然如是!”
霍惇給他又斟了杯茶,笑勸:“幾個不開化的蠻子,也值嚴大人生這么大的氣,簡直抬舉了他們。既然他們不仁,就別怪我們不義,讓我親自帶兵去拿下這些蠻子,押過來給你隨意處置。”
嚴城雪聞言臉色好轉不少,見霍惇起身,又道:“等等!就這么出兵抓人,瓦剌部事后知道了,恐要出面討說法。我聽說,瓦剌首領近來與朝中頗有往來,圣上似有招攬之意,屆時若被人參一本‘欺凌藩屬’,于你名聲仕途不利。須得師出有名才好。”
霍惇聽了,面上笑意更深:“嚴大人替我考慮周全,足見愛護之心。”
嚴城雪瞪了他一眼:“我是怕你魯莽行事,牽連到我!”
“是極,是極!那么還請嚴大人拿個主意?”
嚴城雪慢慢呷了口茶,說:“白虎堂。”
霍惇與他十多年深交,彼此脾性喜好都摸得熟透,知道他好讀水滸,這是用了高俅誘林沖攜帶兵器進入軍機重地白虎節堂,將其問罪的典故。
而清水營的西城也有這么一處軍機重地,是兵部所設的議事處。作為河東長城邊事的指揮中心,總制三邊的官員戰時在此議事,若是無關人士攜兵闖入,按律可以拿下當堂問斬。
嚴城雪起身,撣了撣衣袖,“我這便派征馬官去請‘林教頭’。此人披金戴玉,想必是瓦剌貴族,我不僅要吃下他帶來的這批良驥,還要拿他做肉票,讓瓦剌部交馬來贖人——贖金也不必太多,交給八千一萬匹的,也就夠了。”
霍惇大笑,贊道:“嚴大人真乃惡霸也。”
兩人關系親密,這點調侃嚴城雪并不放在心上,反問:“你有意見?”
“絕沒有。也不敢有。”霍惇握了一下他冰涼的手指,說,“我這便去安排人手,只聽你一聲令下。”
*
清水河草場,阿勒坦遠遠見一隊兵卒策馬狂奔過來,便猜到暗中轉移之事敗露,面上沉沉,只將手按在腰間彎刀的刀柄上。
對方走近后,征馬官下了馬,臉色倒比之前好了點,雖然還是臭臉,但卻少了頤指氣使的傲慢。他對阿勒坦道:“都說買賣不成仁義在,何必做得如此難堪?再說,又不是不讓你還價,不妨坐下來慢慢談。”
阿勒坦見他變了態度,心里有些狐疑,說:“市價是每匹一百斤茶葉,我也沒貴買。要是還開個七八十斤的價格,就不必再談了,我很難向族人交代。”
征馬官嘆氣道:“你難我也難。朝廷每年都有買馬、征馬的指標,可撥下來的銀子就那么點兒,是恨不得一個銅板掰成兩半使。再說,我們這些跑腿的也得吃飯不是?還是各退一步,萬事好商量。”
阿勒坦身旁的一個漢子用瓦剌語說:“公銀不夠買馬,就夠他們貪污、吃回扣?這些銘國人個個虛偽得很,嘴里沒一句實話,不能信,不如讓我直接砍了他們!”
阿勒坦用眼神制止他,轉頭對征馬官道:“那就請到帳篷里坐。”
征馬官苦笑:“這回我卻做不了主了。我手中的權限,就只有六十斤,你想再往上提價,就得與我的上官談。隨我進城去見上官罷。”
“公馬收購如此麻煩,那我不賣給公家,只賣給商戶,不行嗎?”
“不行。征馬指標未完成之前,這靈州一帶所有的馬市,都得優先供給朝廷。”
阿勒坦皺眉想了想,頷首道:“好吧,我就和你們上官再談談。如果這次談不攏,就算了,我們離開靈州便是。”
征馬官松口氣,第一次朝他拱手致禮:“討生活不易,大家彼此多體諒。”
阿勒坦安頓好馬匹與留守人員,帶了七名瓦剌漢子,隨著征馬官進了清水營,來到西城的一處營堡門口。他見這營堡宏闊堅固、守衛森嚴,像是個駐軍地,心里疑竇更濃,駐馬問道:“貴上官是哪位大人?”
征馬官答:“是陜西行太仆寺的寺丞大人。”
阿勒坦對銘國官職稍有涉獵,知道行太仆寺寺丞是正六品,對于一個平民馬販而言,官階并不算低,若不是他瓦剌部族的身份,對方未必愿意出面接見。
而接見地點選在駐軍營堡,大約也是擔心他們北漠人的身份,生怕自己的人身安全沒有保障。
——簡直是把他們當洪水猛獸一般。阿勒坦心頭不快,但為了完成歷練任務,還是忍住怒意,說:“還請帶路。”
征馬官帶著他們七拐八彎走了幾道回廊,過了三重門,停在堂前檐下,道:“上官在內堂,諸位請進。”
阿勒坦環顧左右,見房舍布局精密。這一路走來,回廊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有許多兵丁值守,按理說內堂附近應該守備更森嚴才是,為何反倒沒有衛兵?
他平日里雖然直爽,卻是個粗中有細的人,此番隱約生出不祥的預感,便打算在堂外等一等,弄清楚局勢再說。
征馬官再次催促:“進去啊,莫要讓上官久等。”
阿勒坦正要開口,堂內忽然爆出一聲喝罵,說的是瓦剌話:“欺人太甚,我和你們拼了!”
堂外眾人一下就聽出,是其中一名同伴的聲音,一個時辰前正輪到他帶著馬匹離城,想是被守軍抓住,押解到這里。
北漠諸部天性剛勇,悍不畏死,又十分看重同族。瓦剌眾人當即暴怒,紛紛拔刀:“住手!誰敢動我們兄弟?”
阿勒坦還沒來得及下令阻止,其中兩個性子急的瓦剌漢子,把簾子一劈,就沖進了堂內。
事已至此,他總不能不顧族人性命,就算刀山火海也必須闖一闖了,于是大步邁入,對堂上官說道:“既然請我們來談生意,為何要動刀動槍?貴國號稱禮儀之邦,難道這就是你們的禮儀?”
堂上官先是吃驚,繼而怒喝道:“誰請的!談的什么生意!胡說八道!我乃靈州守備,這里是兵部下設的議事處,你們這些夷狄持械擅闖,莫非想刺殺武官,挑起兩國戰火?來人,將他們拿下,若是抵抗,格殺勿論!”
守備重重摔了個茶杯,從堂外涌入許多披甲執銳的精兵,要繳他們的械。
阿勒坦心知中計,但自認為兵來將擋,大丈夫走一步是一步,沒什么可猶疑的,就算獨自迎戰這數百精兵,他也悍然無懼。于是他拔出狹長的彎刀,直奔堂上官:“要打就打,使什么陰謀詭計,令人不齒!先拿下你,再找騙我們的人算賬!”
不遠處的二樓外廊上,嚴城雪著從三品的繡孔雀補子緋色圓領衫,與一身銀色豹頭紋飾鐵札甲的霍惇并肩而立,是兩只心照不宣的文禽與武獸。
議事堂內不斷傳出嘶吼與打斗聲,兵刃敲擊的聲音鏗然如裂石。嚴城雪抬了抬下頜:“幾個蠻子,一刻鐘還沒拿下,你手下的兵該練練了。”
霍惇面上略顯尷尬:“沒想這領頭的韃子身手如此了得,此人絕非尋常馬販。”
嚴城雪道:“一個北漠貴族,偽裝成馬販進入邊防重鎮,還懷有如此身手,想必別有所圖,究竟是不是瓦剌部族的,還兩說。看來我們這次是誤打誤撞,揪出了個奸細。”
說話間,議事堂的土墻竟被撞破一個大洞,從洞內飛出兩名吐血的兵卒,砸落在堂前校場上。
阿勒坦踏磚而出,發辮上滿是木屑塵土。他像頭雄獅般甩了甩腦袋,抖去身上雜物,抬頭朝兩人所在的方向望來。銳利的目光穿透虛空,仿佛一條遍布棘刺的鐵鞭,抽在兩人門面上。
霍惇感覺到一股帶著怒火的殺氣,下意識地上前一步,將嚴城雪的身影擋住,朝下方叫道:“好身手!我來會你!”說罷,招手讓幾名親兵將嚴城雪護向后方,自己踩著欄桿,從二樓縱身躍下。
親兵拋了桿長槍,他在半空抄住,槍尖劃過一扇凜冽的寒光,直切向阿勒坦的腰肋。
*
一只灰白斑點的小型隼從空中飛落,停在男子戴著羊皮指套的手指上。
男子罩在黑色布袍下的身形又瘦又高,像一根枯槁而支棱的胡楊樹干。袍子蓋住了腳,衣袖與前胸、后背綴著許多帶銅扣的布帶,長長地垂落下來,如同樹干上纏繞著無數祭祀神靈的禮帛。
他的眉目也隱藏在兜帽的陰影中,依稀只能看見一點鷹鉤鼻的尖端。
與隼的瞳孔專注互視片刻后,他像是得到了冥冥中靈性的傳訊,沙啞地笑了一聲。
站在他身后的一個矮墩墩的圓臉少年問:“大巫,你看到了什么?”
男子的喉嚨仿佛被銅汁燙過,發出極嘶啞的聲音:“王子有難了。”
“啊!”侍童小小地驚呼一聲,“那我們要不要……”
男子不答,掏出一條生肉喂隼。他曲起枯瘦的手指輕撫隼的羽毛,待它吃完后,揚手讓它振翅沖天。
望著飛走的隼,他喃喃道:“風里有血腥味,神靈的怒忿正在累積……我等了很久的機會,就要來了。”
*
暮色沉沉,荒涼的官道上,大隊騎兵向北飆馳,馬蹄卷起的煙塵久久不散。
在天光即將消失前,清水營的城門終于出現在騎兵們的眼前。褚淵抹了把臉上的灰塵與汗漬,朝正在關閉城門的守軍叫道:“等等關門,我們要入城!”
他策馬上前,將證明身份的錦衣衛腰牌,與蓋著陜西都指揮使司印章的調兵文書向守軍出示。
一名守軍將領聞訊趕來,核對過印信后,肅然起敬:“錦衣衛大人親自領兵來我們清水營,可是朝廷有什么旨意?不知大人可否提點一二,好教我等心有準備?”
褚淵道:“我們是來找人的。這位大人本與我們同行,半途遭遇韃子騎兵襲擊,失去行蹤。我猜測他可能會來清水營,便趕過來尋找。”
說著打開一幅新畫的小像,上面是蘇晏的容貌。小像的畫功不錯,與本人有七八分相似。
守軍將領脫口道:“這位大人真是年輕。”
高朔接茬:“別看年輕,身份一等一的貴重。上頭下了嚴令,務必要找到人,還得是活生生的,否則——”他做了個手刀抹脖子的動作,干脆利索。
守軍將領嚇一跳,“這得是多大的官!‘上頭’又有多‘上’?”
“官不大,七品御史。至于‘上頭’,”高朔朝天拱了拱手,“你還是別問了。只須知道,若是在清水營找到了,人又安然無恙,上頭一高興,大家都有嘉獎。萬一找不到,或者找到的是傷的、殘的甚至是死的——所有沾惹這件事的地方,從上到下、從官到兵都沒有好果子吃!”
守軍將領被他嚇唬得不輕,趕忙把所有城門守軍都集合過來,點燃火把,一個個傳閱畫像,問他們在進出城的審查中,可有見過畫上的少年郎。
有守軍聽了命令后嘀咕:“城門一天進進出出那么多人,誰還記得其中某個長什么模樣,又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等到接過畫像仔細一看,方才閉了嘴——長成這般模樣,就算稱不上使人過目不忘,也足以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了。至少自己倘若在幾天內見過他,如今還能回想得起來。
他回憶后搖搖頭,把畫像傳給下一個人。
下一個人瞇著眼看了半晌,忽然一拍大腿:“哎我記得這張臉!我見過!”
褚淵和高朔喜出望外,七八個錦衣衛呼啦啦圍上來問:“什么時候?”“在哪里?”“是進城還是出城?”“人呢?”
那守軍第一次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局促地說:“我我,我……不記得什么時候了,但肯定見過……”
“快點想!”“好好想!”“說實話,否則拿你是問!”
那守軍滿頭冒汗,一邊努力回憶,一邊吭吭哧哧:“就在我值守的東城門,忘了是進城,還是出城……時間,時間,兩三天前吧,或者三四天,我真記不清了。”
“那你還記得什么呀!”一名錦衣衛不滿地問。
那守軍憨憨一笑:“那人真zùn。斗笠一摘,我當時都看傻眼了。就那一幕還記得清楚。”
眾錦衣衛:“……”
“好吧,至少蘇大人幾日前曾在清水營出入過,至于眼下還在不在城中,耙地三尺就知道了。”褚淵最后拍板。
守軍將領道:“此事卑職得上報參軍大人。諸位大人所率騎兵,也需要找個地方安頓,不如隨我前往西城駐軍營堡。等大人們與參軍大人商議過后,再做打算?”
褚淵也知道強龍不壓地頭蛇,若要在清水營尋人,還須借助當地官員與將領的力量,于是點頭同意。
與此同時,白云客棧內,蘇晏推開窗,望著西邊沖天的火光,自語道:“看方向和遠近,應該是駐軍營堡……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敲了敲與鄰間客房之間的壁板,連叫了兩聲“阿追”。
荊紅追在幾秒鐘后推門進來,問:“大人有何吩咐?”
“你過來看,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而且明日清水營開放馬市,這是今年邊關涉及面最廣、人員最復雜,也是物資與貨幣流通量最大的一個盛會,我擔心有人借機生事。”
荊紅追與蘇晏處得久了,已經學會從略為古怪的用詞中體會意思,知道蘇大人生出了未雨綢繆的憂心。
他仔細端詳火光,又閉目側耳,以超乎常人的耳力,聽見了風中隱隱傳來的金戈交鳴之聲,而且聽起來交手的人數甚多。
“我聽見了交戰聲。大人說的對,怕是真有事,現在已然發生了。”
蘇晏拍了拍他按在窗棱上的手背:“走,我們循聲過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