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外城西,靈光寺。
沈柒帶著手下石檐霜與幾名錦衣衛,做普通香客打扮,隨人流步入靈光寺。
靈光寺的正殿共三重,第一、二重的天王殿與大雄寶殿,他們都仔細勘察過,發現在和尚們巧舌如簧的誘導下,百姓信徒除了掏錢買香燒拜,還十分踴躍地捐香火錢,格外虔誠的,就用金箔貼佛像的全身,以求活/佛顯靈庇佑。
奇怪的是,這么積年累月地貼金箔,佛像也不見得變臃腫,只是金燦燦的晃眼。
沈柒猜測這些佛像身上貼的金箔,隔一段時間都會被刮下來,最后進了主持繼堯大師的口袋。
明目張膽的斂財之舉。
然而即使搜出這些金子,也難以成為一錘定音的證據,繼堯可能又會用“點石成金”的那套騙術來忽悠眾人。而百姓依然受其蒙蔽,說不定會因為畏懼“**降罪”,而遷怒揭露真相的錦衣衛。
沈柒行事,向來謀定后動,一旦出手,就是極犀利陰狠的殺招,蛇打七寸,絕不給對方喘息與反撲的機會。
所以只是這點罪名,還遠遠不夠。他面色淡漠,與手下一同出了大雄寶殿,往第三殿走去。
第三殿供奉的是送子觀音,據說極為靈驗。這兩三年來,京城中凡是久婚不育的婦女,十有六七都來過這里燒香求嗣。齋戒求禱后能生夢,如夢到紅光墜地、觀音送子、羅漢入懷之類,便能祈男得男,祈女得女,一求一個準。
石檐霜對沈柒低聲道:“卑職向香客們打聽,都說這靈光寺初建時也就是一個普通佛寺,自從三年前繼堯大師當了主持,才有這等圣跡降下,不少人私底下直接稱他為‘降世活/佛’呢。”
沈柒冷笑:“他若真是佛,就來以身飼我這頭惡虎吧!”
幾人走入觀音殿,見殿中供奉一尊高大的觀音像,手中抱著嬰孩,腳邊站著金童玉女,周身卻沒有貼金披彩,素凈得很。觀音像雕刻得慈眉善目,眉心一點殷紅朱砂,于寶相端莊中又平添了幾許風流之意。
來殿中燒香的,多是女客,由父母丈夫或是仆役婢女陪同。他們這幾個光棍混在其中,就顯得有些扎眼。
一個胖和尚走過來,合十行禮:“檀越是要求子?需將家眷帶來,親自求笤,方才能靈驗。”
“我倒是想求子。”沈柒哂笑,“可惜家眷遠在千里,就算真帶來,只怕把這觀音大士拜上個十萬八千次,也生不出一男半女。”
胖和尚一愣,勸道:“切莫灰心至此。檀越如此年輕,想必尊夫人年齡也不大,只要正常無病,來本寺求嗣,就沒有求不得的。心誠則靈。”
沈柒搖頭不答。胖和尚見他倨傲,念句佛號走開了。
觀音殿的兩旁是子孫堂,各設了凈室十來間,與大雄寶殿旁的客舍有些相類。沈柒幾人想過去看看,卻在堂口被和尚攔住,說是只有女客才能入內,只得作罷。
正要離開,忽然在觀音殿前見到了個眼熟的人影,石檐霜道:“那不是……賈御史?”
沈柒見果然是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賈公濟,身著便服,正與主持繼堯并肩,邊走邊說話。他閃身到附近朱漆紅柱的后方,偷聽兩人談話。
“……聞得貴寺祈嗣,最是靈感,本官夫人多年未生育,而今年將四十,還能有嗣否?”
“佛祖憐愛眾生,心誠則靈,御史大人何妨一試。”
賈公濟:“祈嗣可要做甚齋醮?”
繼堯:“御史大人若要求嗣,只消親自拈香祈禱,夫人在衙齋戒,便能靈驗。”
賈公濟:“本官聽聞,來求嗣的婦女要舉念虔誠,齋戒七日,在佛前禱祝,討得圣笤后在子孫堂的凈室中安歇祈夢,便能生子。如何本官只需自行禱告便可?”
繼堯:“御史大人乃是朝廷命官,文曲星下凡,哪能與平民百姓相提并論。有此朱紫之氣加身,只需心懷誠念,便能與天地感通,尊夫人自然無需祈夢。”
賈公濟“唔”了一聲,像是信了,焚香朝送子觀音像拜了三拜,問:“這樣便行了?”
繼堯道:“若是尊夫人三個月后還未有身孕,再齋戒七日,仍由大人來求禱。”
賈公濟總覺得太草率,于是考慮一番,又說:“這次求嗣若是無果,干脆讓我夫人也來子孫堂祈夢罷。只是婦人家在僧寺宿歇一夜,會不會不太方便……”
繼堯知道他顧慮男女大防,恐有損夫人名節,讓人說閑話。但此事涉及靈光寺的名聲,便解釋道:“這子孫堂的凈室,四圍緊密,就跟無縫雞蛋似的,也不許一個閑雜人往來。婦人入室之前,先遣自家丈夫或仆從,周遭點檢清楚。一間靜室只容納一名婦女,夜里進房祈夢,親人仆從睡在門外看守。如此十分妥當,求嗣之人也從未有過質疑。”
賈公濟頷首:“的確穩便。”
繼堯反問:“御史大人可是不信貧僧?”
“大師乃是太后親口贊許的得道高僧,一身法術通神,本官又怎么會質疑?”
繼堯合十笑道:“那就聽貧僧的,大人自來求祈便足以。若是尊夫人日后仍要來祈夢,還望大人提前告知貧僧,貧僧事先設齋誦經,助貴伉儷感通觀音大士。”
賈公濟大喜,連連道謝。
沈柒朝石檐霜等人使個眼色,悄悄走出送子殿,離開靈光寺。
回到北鎮撫司,石檐霜迫不及待問:“莫非這繼堯真有通神的本事,能使觀音大士顯靈?卑職總覺得其中有蹊蹺……但又說不出蹊蹺在哪里。”
之前被沈柒說破了繼堯玩的幾個障眼法,他心目中“得道高僧”的光環褪去不少,如今理智漸復,便開始狐疑起來。
沈柒仔細思索后,說:“若有蹊蹺,便是在那凈室中。”
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他微微一笑,峻戾的神色因為這絲笑意柔和了不少,如融雪后的溪澗,自幽寒中生出了一點微薄的春色。他說道:“有人教過我一個詞,叫‘釣魚執法’。”
“釣魚執法?”石檐霜問,“誰教的?”
“我家娘子。”
石檐霜露出錯愕之色:“僉事大人什么時候……”娶的娘子?后半句卻不敢問出口。
娶妻是喜事,也是私事,上官若是愿意公之于眾,早就擺下酒宴請他們吃喜酒了,這么藏著掖著,想必不愿被太多人知曉。他暗自揣度這位僉事夫人的身份,覺得不是太過低微,就是太過復雜,總之不太可能是尋常人家的女子。
……等等,也可能是男子?
雖說沈僉事之前從未流露出這方面的喜好,但畢竟當下世道男風盛行,沒幾個達官貴人家里不養孌童的,士子之間也常有風流韻事傳出。
譬如那位以浪跡花叢著稱的豫王,不就曾與朝中許多年輕官員有染?衛道士們面上鄙夷,嘴里刻薄嘲諷幾句,但也沒見真把他告倒了逼皇爺治罪,說不定私底下羨慕他艷福不淺也未可知呢!
這么一想,石檐霜看向上官的眼神難免詭異起來,趕緊低下頭,一邊罵自己:打住!沈七郎什么樣的性情,若是被他知道你意淫他的風流艷事,還不把你背皮剝了?一邊又不由自主地浮想聯翩,從青樓里最紅的小倌,想到北鎮撫司里一些長相俊俏的錦衣衛,再到他日常接觸的那些朝臣官員。
卻怎么也想不出,究竟是什么樣的人物,才能得這位阿傍羅剎的青眼。
——該不會是蛇妖狐精化作的絕色尤物吧?因為擔心被和尚拆穿身份,所以才慫恿著僉事大人,非得把那繼堯給收拾了?
沈柒不意心腹正在腦海里信馬由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吩咐道:“你交代常在市井間走動的探子,去青樓里找兩個娼/妓過來,不要清倌,要膽大心細,放得開的。”
石檐霜此刻滿腦子都是旖(黃)旎(色)風(廢)月(料),第一反應,是僉事大人想背著他妖精娘子偷嘴,出于男人間天然的戰線同盟,脫口問:“兩個夠不夠?”
沈柒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夠了。”
“僉事大人放心,卑職一定辦妥。”石檐霜打了包票,匆匆跑去調了個伶俐的探子,三言兩語交代后,讓對方務必在一個時辰內找來合適的人選。
等探子走了,石檐霜才猛地反應過來:我忘了問沈大人,要的是妓/女還是男/娼?
如今再回去問,肯定會讓沈柒覺得他失之沉穩,辦事不力。石檐霜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等到心里那股雞血逐漸平息,也琢磨出了門道:僉事大人這是要用這兩個娼/妓來釣魚執法,定然是要女的,待會兒探子若是找了男的……那我就一口咬定是他聽錯指令。
事實證明,能當上錦衣衛探子的,就沒有一個不精滑似鬼。
那探子找來了四個人,兩個女/妓,兩個男/妓。
女/妓一豐腴,一苗條,豐腴的妖嬈風騷,苗條的楚楚可人。男/妓一高挑,一嬌小,高挑的如芝蘭玉樹,嬌小的似掌上寶珠。
這四人慣做皮肉營生,外場也出得,見主位上坐著一名氣勢凜然的大人,年輕英俊又有權有勢,登時心花怒放,生怕被其他幾個同行搶攀了高枝,爭先恐后地偎依過去。
一個欲抱左臂,一個欲攬右臂,一個欲摟脖子,還有一個實在擠不過,仗著個頭嬌小,就想往大腿上坐。
沈柒臉色隱隱發綠,厲視石檐霜的眼中似乎要飛出利刃,將手中繡春刀往桌面用力一拍!
騰騰煞氣撲面而來,嚇得四人當場癱軟,紛紛跌坐在地。
“石千戶這是要讓兩個男/娼去廟里求子?用什么生,**嗎?”
石檐霜見上官爆了粗口,顯然是動了真怒,知道此刻若是說錯一句話,自己這頂烏紗帽就不要戴了,危機關頭急智頓生,抱拳答道:“是卑職考慮不周,想著可以讓他們扮成兩對小夫妻,妻子在凈室內夜宿,丈夫在凈室外守門。”
沈柒原本打算叫兩個機靈的錦衣衛,扮成妓/女的丈夫,聽了石檐霜解釋,怒氣漸消,冷冷道:“他們不像丈夫,倒像丈夫養的面首。”
高挑的男/妓不敢吱聲,嬌小的那個反而膽子更大些,不服氣地插嘴說:“大人,奴前面也可以用的,怎么就當不了丈夫?”
沈柒朝他露出個血腥的眼神,對方只覺胯/下一涼,立刻噤了聲。
石檐霜忐忑地說:“這些娼/妓迎來送往,能走紅的,個個都是察言觀色的好手。我們的探子雖然機敏,但難免帶著殺氣,若是被會武功的看出來,反而引人懷疑。”
沈柒想了想,覺得他考慮得也有點道理,便問兩個男/妓:“你們真當得了丈夫?”
嬌小的爬起來,十分機靈地去挽苗條妓/女的臂彎,一臉關切:“老婆,快起來,地上涼,坐久了不好。”
苗條妓/女淚盈盈道:“當家的,奴奴肚子疼,你背奴奴吧。”
高挑的那個也很快反應過來,同樣去扶豐腴妓/女,姿態儒雅:“娘子,道路難行,腳下可得仔細了。”
豐腴妓/女嚶嚀一聲,往他身上靠:“官人,你待奴家這般好,奴家定要為你生個大胖小子。”
——都是戲精社會人啊!蘇晏如果在場,定會發出由衷的感嘆。
沈柒也有幾分滿意,讓他們統統站好了,如此這般地交代了一番,末了說道:“事若能成,每人賞銀二十兩。”
兩個男/妓見不用和客人睡覺,一夜就能賺二十兩,喜出望外。兩個妓/女則想,左不過是把腿一分的事,平日里賣身錢大半都給了鴇母,遇到那些吝嗇的客人,連二兩小費都不肯打賞,如今有這外快賺,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再說,若是能幫助大人成事,也是給自己積了陰德。
于是趁著日斜未墜,四人精心打扮,換了良家衣服,收起媚浪姿態,還真與普通人家的小夫妻沒什么兩樣,只長相比尋常百姓要標致一些。
石檐霜準備好藍草汁,又給了他們些許香火錢,親自把人送去靈光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