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音回蕩在偏僻的小巷上空,刺耳而詭厲。
荊紅追竭盡全力對抗著體內洶涌逆竄的真氣,血絲從七竅內緩緩流出。他像一頭垂死而不屈的野獸,用指尖稀爛的手緊緊攥住劍柄,向著七殺營主攻出了一劍又一劍,每一劍都仿佛在燃燒他的神智與生命。
營主輕而易舉地擊落他的長劍,踩在腳下:“從你踏進隱劍門的第一步、修煉七殺營功法的第一天開始,你的命運就已經注定。反抗或接受,最后的結果都一樣,何必做徒勞無功的掙扎。”
荊紅追喘著氣,在一片迷離的血色視野中,看見了劍鋒上星云般的紋路——在靈州浩瀚的星空下,秋風帶著草原上霜葉的氣息吹拂過長城的烽火臺,撩起了蘇大人臉頰旁的碎發。那時的他手中有劍,身邊有想要守護的人,沉默而幸福。
他曾經死寂荒蕪,后來以為得到了世間的最好,可如今卻發現,自己終究還是要被拖回鬼域里去。
出生、童年、染血的劍、慘死的姐姐與潮濕的橋洞,在命運的洪流下,一個人的抗爭是多么渺小,但他始終都是那個不肯屈服的亡命徒。
他把自己竭力爭奪到的生機與力量,毫無保留地交到了一個人的手上,現在他同樣愿意為了這個人,毫無保留地摧毀它。
*
沈柒策馬飛馳,身后緊隨著一大隊錦衣衛緹騎,如狂風卷過街道,攤販與行人們驚慌躲避。
他隱隱見聽笛音,與臨花閣那夜浮音所奏的極為相似,但又較之更為凌厲,令人肺腑間氣血紊亂。沈柒從懷中掏出一塊黃連丟進嘴里嚼,奇苦無比的味道直沖天靈蓋,緩解了煩躁眩暈的感覺。
僅僅受余音波及,就能產生如此強烈的沖擊,被笛音針對的荊紅追,恐怕這關難過。沈柒皺著眉,遙望向順天府衙高大的屋脊。
藏身市井的探子回來稟報:“離府衙不遠的一處小巷中,發現正在打斗的兩人,屋頂上似乎還有一個人,周圍勁氣充斥,卑職難以靠近偵察。”
沈柒下令道:“全隊包圍那條巷子,下馬,結陣!”
緹騎隊伍跟隨他再次提速,游龍般盤住了巷頭巷尾。巷子狹窄,馬匹難以入內,緹騎們翻身下馬,抽出腰間的繡春刀,結陣步步逼近。
但無處不在的笛音同樣影響到了他們的意識與真氣運行,不少人難忍強烈刺激,露出痛苦之色。高朔手捂雙耳,叫道:“用布條把耳朵堵起來!堵起來會好受一些……”
于是緹騎們紛紛從衣擺上撕下布條,團成團往耳孔里塞。
沈柒遠遠就看見荊紅追的狼狽模樣與那雙猩紅的眼睛,心下一沉:還是來遲一步,這狗子已經入魔成為血瞳刺客,功力提升一大截不說,人也會變得狂暴不要命,這下怕是難殺了。
荊紅追仿佛站在懸崖邊,背后有無數怨魂的手在推搡他,要把他推下萬劫不復的深淵。
他趔趄著向前撲,在墜落的那一刻,雙手死死扣住了斷崖的邊緣。
所有為“人”的一切,全靠指尖的那點微力維系著,正如此刻他血色雙瞳中僅存的一線清明。
營主的靴底碾住了他的一只手:“錦衣衛來了,來得正好,用他們來磨一磨你的劍。我知道你做好準備了,對吧無名?我幫你數三下——一。”
荊紅追發出了不甘又痛苦的嘶吼,從眼角淌下大顆大顆的血淚。
“二。”
“還給你們……”
營主低頭俯視他:“你說什么?大點聲。”
荊紅追牙關緊咬,將全身勁氣灌注在唯獨能動的那只手,一掌拍在了丹田上。“還給你們!魘魅之術、沖神決、七殺劍法——所有隱劍門與七殺營的功法心法,我不要了!”
丹田內真氣劇烈震動起來,如同一團旋轉不休的氣云,從凝實變得越來越松散,最后淡薄到徹底消失……
“你——散功了?”營主藏在面具下的臉一片震驚,連同偽聲都產生了破裂感,“你居然寧可當一個廢人,都不肯回到七殺營……蠢貨!天大的蠢貨!”
荊紅追眼中的血色逐漸散去,更深的無力感籠罩了全身。這種感覺,就像一個健步如飛的壯漢,突然變成了癱瘓在床的病叟;像一只翱翔云端的鷹隼,突然雙翼折斷,摔落在塵泥中。
他知道他失去的是什么,是從向死而生的磨礪中拼殺出的強大力量,是他在這世間的立身之本與自由來去的最大依仗……也是他在蘇晏身邊能夠發揮出的最重要的作用。
這些力量得來得如此艱難,失去得卻如此容易。
荊紅追拳頭緊握,慘烈地大笑起來:“沒了這些功法,你們就無法再用笛音與秘藥控制我,更無法利用我來對付蘇大人……計劃到了最關鍵的一步突然受挫,感覺如何?是不是很惱火、很憋氣?”
笛音停歇了。屋脊上的白衣人垂下鶴骨笛,風中傳來一聲輕嘆:“花落徒余馥,云散空長天。”
他的人影也隨這陣風飄忽而去。
“除了功法,把命也還來!”營主眼中殺氣大盛,斷腸鉤如水面一彎扭曲的殘月倒影,向荊紅追脖頸削去。
荊紅追功力散盡,但招式與對敵技巧仍在,當即抽劍格擋。可惜長劍如今缺乏真氣的加持,相觸的瞬間被鉤刃擊飛出去,因著堅而韌的質地倒是沒有斷裂。
這一擋,為荊紅追爭取到了極短暫而關鍵的時間。
錦衣衛的緹騎沒有了笛音的干擾,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繡春刀雪亮的鋒刃映照四壁,刀光如水。
高朔喝道:“什么賊子,敢當街行兇,還不束手就擒!”
荊紅追以袖擦拭眼角口鼻血跡,冷冷道:“他是七殺營主,官府通緝榜上排名第二的反賊。”
高朔一驚,繼而大喜:“喲呵,這個桃子摘大了!”
營主森冷的聲音從青銅面具下傳出:“那也得摘得到才行。”言畢手中雙鉤輪出兩道寒光,一名試圖從背后偷襲他的錦衣衛緹騎頓時血濺當場。
其他錦衣衛見狀,打起了十二分警惕,不再單打獨斗,而是以訓練有素的步伐與招式結為刀陣,合力對敵。
小巷中只見刀光翻飛如狂狼,而鉤刃則如一葉扁舟在浪尖穿梭,屢屢穿波劈浪,帶起串串血花。
荊紅追吃力地喘口氣,起身拾起被擊飛的長劍,跌跌撞撞走出戰圈。
感覺到身后沈柒不懷好意的目光,他盯著前方磚墻上頑固的苔痕,漠然問:“你想怎樣?”
沈柒手按刀柄,從后方一步步逼近:“你真的散功了?讓我探一探脈門。”
荊紅追側過臉,將劍鋒指向他:“就你這滿身傷,我只用劍招不用內力,一樣贏你。”
沈柒冷笑:“也只剩嘴**。方才被人打成了死狗樣的又是誰?”
荊紅追沉默許久,忽然將長劍往沈柒身上一拋。
沈柒抬手接住,嘲道:“棄劍投降?”
荊紅追道:“把這劍帶回去,還給蘇大人。劍是他花了三百金買給我的,如今我用不了了,物歸原主。”
三百金!就住那么個小破宅子,家里連個像樣的擺設都沒有,竟能拿出、也舍得拿出三百金給侍衛買一把劍?買給我的兩壇羊羔酒也才三兩呢!沈柒心里又酸又澀,直恨得牙根發癢,盤計著趁他病要他命,干脆就在這里把人結果了,回頭推說是七殺營主下的手。
刀鋒推出寸許,又聽荊紅追說道:“大人若是知道了今日之事,怕是會心里難過。你不要說實話,就說趕到現場時,我已經走了。”
“……你要走?不是死活都要賴在他身邊,這下怎么就離開得那么干脆?”沈柒半是嘲弄,半是狐疑。
荊紅追面無表情,像一塊被堅冰層層包裹的石雕,硬邦邦地道:“我走之后,大人的安全就交給你了。你得用你的命去護著他。”
“這還用你說!”沈柒咬牙,“沒了你——以及那些豺狼虎豹——我和他兩個好得很。”
荊紅追又一次沉默了。片刻后,他說:“告訴大人,我去追尋我的‘道’了,原本我以為那就是他,經此一戰我才發現,只有劍才是我畢生的追求。不能當面拜別,我很抱歉,希望他海涵。”
他說完,頭也不回地向前走,腳步有些踉蹌、有些僵硬,脊梁卻挺得筆直。
沈柒目視他孤曠的背影逐漸遠去,眼神復雜。
那廂,營主見錦衣衛人多勢眾,所結刀陣又頗為棘手,哪怕自己可以盡數誅殺也得耗費些時間,恐拖久了朝廷大批援軍趕到。于是覷了個機會突出重圍,運起輕功朝城外方向疾掠而走。錦衣衛們如何甘心被他走脫,當即上馬追擊。
高朔也想上馬去追,忽然見自家主官站在墻邊,手中還拿著荊紅追的佩劍。他遲疑一下,走過去問:“大人,你放那草寇走了?”
沈柒俯身拾起劍鞘,將黑白交織的劍鋒送入鞘中,若有所思地說道:“這種時候,他走了,比死了好。”
高朔想了想,又問:“他為何要離開?如若真的功力盡失,昔日仇家聞風上門,豈不是要命?現在蘇大人是他最好的依靠。”
沈柒道:“荊紅追此人雖然多余又討嫌,卻是個真正的硬骨頭。他自覺成了個廢人,無法再行護衛之職,留在清河身邊反而成了拖累,所以干脆一走了之。”
高朔方才依稀也聽見荊紅追最后幾句話,心中感慨萬分:“他讓大人替他轉達的理由,不近人情到了極點,蘇大人聽了想必會心中生怨。何必呢。”
沈柒的拇指在刀柄上慢慢摩挲,垂目道:“既然這是他的心愿,那我就一字不漏地轉達,讓他求仁得仁。”
荊紅追漫無目的地走在街巷,周圍的人或行色匆匆、或指指點點,都像與他隔著重重簾幕,依稀可見又毫無意義。
他第一次覺得天地如此空曠,劍不在手中,似乎連心都失落了,只余一具皮囊在塵世間踟躕行走。
——他要走去哪里?
余生——那么漫長而無望的余生,煎人的歲月,又該如何熬到盡頭呢?
荊紅追突然停下腳步,回首望向皇城方向,仿佛看見蘇大人一身朝服,從金水橋上從容走來,注視著他微微一笑,說:“阿追,勞你久等啦。”
大人,我愿意等,高興等,多久都行。但請你不要等我……你可以怨我恨我,最終連這怨恨都被時間帶走,徹底忘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