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都給本宮滾出去!”一個翡翠胭脂盒砸在地面,摔得四分五裂。
一對臉色嚇得發白的年輕男女,衣衫也來不及穿好,連滾帶爬地退出殿門。
“……你為什么不滾?”衛貴妃瞪視阮紅蕉。她的鬢發有些凌亂,主腰上的紐扣也松了,盛怒之下,眉眼間的燥火仿佛下一刻就要撲面而出。
阮紅蕉知道對方只需動一動檀口,自己就會悄無聲息地去做深宮哪口枯井內的一縷幽魂,心里說不畏懼是假的,但她畢竟見識過風浪,連北鎮撫司主官的厲氣都曾面當領受過,一對比,衛貴妃的怒火似乎也沒那么可怕了。
她款款上前,將衛貴妃外披的薄衫往脖頸處攏了攏,遮住主腰的肩帶,柔婉而不失摯敬地說道:“兩個潑弟子沒分寸,攆出去受罰就是了,娘娘萬不可氣壞了身子。須知咱們女子嬌嫩,最是經不得氣,這氣多了不僅傷身,膚色也會變暗沉呢。”
衛貴妃當即摸了摸臉,又轉身去照鏡子,見鏡面中自己橫眉怒目的確有損顏色,忙以指腹輕柔眼眶。
阮紅蕉扶她坐下,取了桌面的金篦梳,為她輕柔地梳理青絲。鏡中映出兩張人比花嬌的面容,并蒂蓮似的好看。
“娘娘真是美艷無雙,”阮紅蕉道,“奴家閱美無數,到了娘娘這里,才知自己之前眼界多么狹小。”
衛貴妃吃了勸又受了哄,怒氣不覺消去大半。
這阮紅蕉乃是京師名妓,據說琴棋詩畫歌舞無一不妙,又精通待人之道,很得士林追捧,許多官宦子弟迷她迷得要死要活。秦夫人聽聞她艷名,便召來自家侯府,想給自家有失寵之虞的女兒,上一上“如何讓男人神魂顛倒”的課。
衛貴妃本來心里有些排斥,覺得讓妓子來教導貴人,簡直滑稽。但秦夫人勸道:“男女之間那檔子事,可不分貴賤。否則為何連宋徽宗都流連青樓,難道三宮六院就沒有美人了么?還不是李師師有魅力有手段。乖女兒,你就權當再學一門技藝,要知道男人沒有一個不貪歡的,回頭你把皇爺身子伺候舒爽了,心也就回來了。”
衛貴妃被母親說得有點心動,便見了這阮花魁,果然是有容貌、有手段,相處時也讓人感覺舒服。
幾次教習之后,衛貴妃幾乎把她當作了撫慰深宮寂寞的女伴,莫說時不時召來逗唱解悶,就連去佛寺燒香也要帶著。
今日那兩個娼門弟子在演示時失言,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把本就憋火的衛貴妃惹惱了,故而遷怒阮紅蕉。
而阮紅蕉似乎完全不受影響,仍用愛贊的語氣說:“連同身為女子的奴家都情不自禁為娘娘心動,更何況男人呢?”
衛貴妃忍不住吐起了苦水:“說得倒好聽。來回教習好幾次,也不見得有用,皇爺依然不臨幸……什么內媚之術,學了也是白學!”
阮紅蕉道:“娘娘得先把皇爺引來呀,見面三分情,氣氛烘起來了,才好繼續后面的事。”
“本宮如何不知!皇爺最近來永寧宮的次數倒是比之前多了,但本宮瞧他為的還是看望昭兒,偶爾一兩次留宿也是在偏殿。外頭不明內情的人,還以為本宮復寵了,又開始各種獻媚。其實呢,內中苦澀只有本宮自己知道。”
“‘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啊,娘娘。既然都在一處院落了,半夜爬個床也不是什么難事。”
“試啦!沒用。”衛貴妃嘆氣,“御前侍衛說是要加強戒備以防邪教行刺,日夜守在殿門,害本宮連龍床的邊都挨不上。”
“……是有點棘手。”阮紅蕉蹙起眉尖,很是為她煩惱與綢繆的模樣,“不過愿意來娘娘這兒,總歸是好事,只要人在,多少有隙可入。”
衛貴妃神色舒展了不少:“這倒也是。其他幾宮不說,都冷習慣了,可太子那邊,皇爺之前可是夜夜叫去養心殿學習政務的,如今聽說也不大召見了。聽說朱賀霖可失落得很呢。”
她直呼太子名諱,按宮規是不敬之罪。阮紅蕉卻只當沒聽見,替衛貴妃梳理好頭發,又拿桂花油細細涂抹保養:“二皇子玉雪可愛,當然更討皇爺歡心。民間不都說了,爹娘愛幺兒。”
衛貴妃笑起來:“是呀,昭兒自己爭氣,生得像皇爺,又聰明伶俐,太后簡直把他愛進心尖。我瞧皇爺看他時,目光也格外柔和。你說,皇爺喜歡昭兒,能勝過朱……太子么?”
這話,哪怕對方問得,自己也答不得。阮紅蕉后背冷汗洇濕,用理所應當的口吻說:“皇家是天,奴家是泥。泥哪里能知曉天意,頂多也就插條枝桿,開朵花兒,被娘娘摘去插鬢角,得皇爺贊一聲‘人比花嬌’,就算是祖上積福了。”
衛貴妃此刻真是愛煞了她,反手握住她的柔荑,往自己肩上放:“你替本宮揉揉肩,推推背。”
阮紅蕉不僅照做了,還做得比衛貴妃說的更多、更舒服。
衛貴妃雙眼微闔,眼尾胭脂拖出一抹動情的飛紅,回想起在侯府庭院的回廊下,與鶴先生的初見。
朦朧的靈光,縹緲的云霧,雙手合十的妙法天人向她凝目——那一幕場景始終在她心底揮之不去,卻未給她帶來任何清凈,反倒生出一股熱流在胸口瀠洄,時不時熨燙得骨縫酥軟,只恨不得有雙手在她身上大力地揉。
她輕促地喘息起來,咬了咬艷色欲流的紅唇:“紅蕉,本宮有一事要請教你……”
阮紅蕉伏在她耳畔,輕聲道:“請教不敢當,有什么事娘娘盡管吩咐,奴家一定竭盡全力去辦。”
衛貴妃將臉在她臉頰上緩緩磨蹭:“角先生無口無手,何以稱之為‘先生’,又如何教化世人?”
阮紅蕉微怔,隨即無聲笑起來:“請娘娘入帳中,奴家請這位先生來現身說法。”
垂下的紅紗帳幔漾動起來,伸出一截白玉似的手腕,蔻丹指尖難耐地掐著掌心,隨即又收了回去。良久后,帳中傳出衛貴妃一聲長長的呻吟。
喘息聲定,衛貴妃用微微沙啞的嗓音道:“紅蕉,本宮真正想要的,是另一位先生。”
“奴家知道,是皇爺。”
衛貴妃低笑一聲,帶著濃濃的自嘲意味:“皇爺?他是本宮這輩子的依靠與盼頭,可惜,等不來了。就算本宮脫光了貼上去,也只會自取其辱。既如此,本宮又如何甘心虛耗青春,等著一場永遠不會下的雨?”
阮紅蕉聽出言下之意,打了個激靈。無論宮中還是民間,女眷空虛寂寞時拿觸器聊以自慰常有,雖羞于見人,也談不上淫亂。可要是偷人,性質就大不同了,尤其對方身為皇妃,生出這種念頭,便是滅族的死罪。
衛貴妃為何要將這心思告訴她?阮紅蕉念頭百轉,心里緊張,語調中卻沒有半點慌亂,輕聲問:“娘娘的意思是……”
“……侯府內有個門客,是個氣韻非凡的居士,本宮一見他便覺前世孽緣未了,想與他今生再續上一續,好成全這份因果。但他心意如何,本宮實不好親口去問,想差遣婢女去,又擔心她們笨口拙舌,反倒壞事。你這般身份,去探個口風、牽線搭橋卻是再合適不過。”
我這般身份!阮紅蕉在心底冷笑,是了,再怎么用校書、花魁、行首、大家等風雅之詞來粉飾,實際上還不是個鴇兒?接客都能接,拉皮條自然也是本分!衛貴妃愿意將此事交付她去做,還真是看得起她了。
阮紅蕉心底異樣的平靜,口中柔聲應承:“娘娘盡管將他名字告訴奴家。”
“他叫……鶴先生。”衛貴妃忽然抓住阮紅蕉的手腕,盯著她的臉,“此事倘若有第四個人知曉,你可知后果?”
阮紅蕉被她攥得手腕生疼,面不改色地道:“娘娘放心,單憑今日之事,奴家已是萬死。娘娘恩情在上,奴家愿為娘娘效力。”
衛貴妃松了手,嫵媚一笑:“替本宮穿衣。”
*
有了名醫好藥與高手真氣的灌溉,蘇晏這場高燒來得快,去得也快,昏睡大半天,夜里發了一身大汗,翌日上午熱度便退了下來。
可到底元氣損耗得多了,整個人還有些頭暈乏力,只能懨懨地躺在床上,飯來張口,衣來伸手。
沒滋沒味地用了半碗白粥,他自覺滿身汗氣,很想洗個澡,但兩個小廝謹遵醫囑,說一兩日內先不要沐浴,以免受寒,且傷口也不宜沾水。
就連貼身侍衛,也是愧疚自責歸愧疚自責,在這件事上堅決聽大夫的。
蘇老爺無往不勝的當家派頭受了挫,更加蔫巴,躺在被窩里賭氣,誰也不搭理。
冷戰打了一刻鐘,貼身侍衛率先投降,搬來幾個大火盆把房間烤得熱烘烘的,再打盆熱水,一點一點幫他擦身。
蘇老爺雖然有些難為情,但全身上下既然都被小妾的口水洗禮過,再糾結走不走光也未免太過矯情,于是癱在床上任其擺布,同時還不忘了警告對方:“我后面傷還沒好,你別趁火打劫。”
貼身侍衛一面漠然道“我又不是牲口”,一面慶幸自己早用銀針封穴,中途不至于向自家大人舉旗致敬。
蘇大人被擦得干干凈凈,仿佛整個人也神清氣爽起來,甚至有了種“明日我就能復工去上朝”的錯覺。
荊紅追無情地打破了他的錯覺:“大人體內氣血兩虛,明日去站朝,只怕會暈在廣場上。”
蘇晏氣惱地用枕頭砸他:“這都是誰的錯!”
“屬下的錯。”荊紅追往床前一跪,任打任罵,罵渴了還給倒茶,“無論大人怎么責罰,屬下都甘心領受。”
蘇晏拿他的狗樣子沒轍,也不是真生氣,把面子做足之后,回歸心平氣和,拍了拍床沿:“你坐上來,我有話問。”
荊紅追不但屁股坐上去,還把鞋也脫了,狗膽包天地去抱他家大人。
蘇晏撓了幾下,分毫撓不動,加上對方身體的確又熱又結實,窩著挺舒服,也便罷了。
荊紅追高高興興地將大人摟在胸前,結果就被下一句話澆了個透心涼——
蘇晏問:“七郎的傷怎么樣啦?”
七郎來七郎去,把裝不熟的那一絲力氣都省了。
藥石罔然,回天乏術。荊紅追很想如此回答,但又怕圖一時之快惹怒大人,只好老老實實回答:“重新縫了傷口,大夫說至少躺一個月。但依屬下看,那廝體質頗類蜚蠊,又有內力輔助療傷,估計用不了一個月。”
蜚蠊就是蟑螂,以生命力頑強著稱。這個類比十分刻薄,但也不是一點根據都沒有……蘇晏很是無語。
“真空教有什么動靜?”
荊紅追答:“真空教在京城內的教眾脫離大半,不少頭目落網,剩下的惶惶如喪家之犬,躲避錦衣衛的追捕。營主自上次與我一戰后,再未現身。而真空教主更是藏得深,一點線索都查不到。我們都懷疑,真空教會狗急跳墻對大人下手,故而加強了府邸內外的守衛。”
“我們是……你和沈柒?你們不狗咬……呃,不拆家啦?”
盡管暫時達成一致目標,但荊紅追并不想在大人面前提起,便很是俠氣地說了句:“他重傷在身,我勝之不武。”
窗外有個聲音響起:“為何不告訴他,本王也有份?”
蘇晏驚道:“豫王?”
他記得昏迷前是在豫王的馬背上,想必是對方送他去就醫。醒后聽小廝們說,他是被豫王和荊紅追一道送回家的。
還以為豫王早已回王府,卻不想人不僅在他家,還非常無恥地聽起了壁角。
蘇晏推了推荊紅追。荊紅追只得跳下床,套上鞋子走到窗邊,硬邦邦地道:“王爺到底何時回府?我家大人病中不宜見客。”
豫王哂笑,聲音仿佛消失在窗外,須臾又推門進來,對蘇晏說:“為防真空教刺客反攻,本王打算在此多留幾日。清河還想知道什么,盡管問。”
蘇晏也不和他客氣,問道:“朝中風向如何,衛家呢?”
“吹東西南北風。朝臣們當眾扯皮、吵嘴和拉偏架,聒噪得很——不過朝堂一貫鬧哄哄,我看皇兄也習慣了。”豫王搬了張靠背椅在床前,大馬金刀地一坐,伸手將想要起身穿衣的蘇晏摁了回去。
荊紅追手握劍柄,寒氣凜凜地盯著豫王的爪子,若非蘇晏朝他使眼色,三尺青鋒早已出鞘。
豫王朝荊紅追戲謔地挑了挑眉,繼續說道:“真空教現在是一顆誰也不敢沾惹的毒瘤,朝臣們都使勁把自己撇干凈,衛家也不例外,上了兩道疏,一道再次強調‘大義滅親,以正國法’,另一道稱‘雖無縱容之意,卻有裙帶之實’,自請降祿一級,以儆效尤。”
蘇晏冷笑:“好個自罰三杯。”
“母后也為衛家說項,說誰家沒有一兩個賴親戚,哪個犯法,就處置哪個,要是搞連坐,那牽扯得可就廣了。”
蘇晏琢磨著太后的意思是提醒皇帝,自己也與衛家有姻親關系,不可做絕。
“萬鑫還在詔獄寫我要的材料,現在不能殺,而且我答應過他,將功折罪……皇爺表態了么?”
“嘴上沒表,行動上表了。”
“——怎么說?”
豫王向前傾身,湊過去故意壓低嗓子,低音炮震得蘇晏胸口發顫:“宮里傳言,衛貴妃復寵了。皇兄一連三夜留宿永寧宮,這可是前所未有的盛寵!”
蘇晏從發顫瞬間轉為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