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紙坊位于內城西南邊角,遍布著大大小小十幾家民間造紙作坊,因此得名。兵部的火藥局也設于此處,制作并儲存火藥,用于軍隊火器彈藥的配發。
蘇晏見爆炸聲勢驚人,緊接著又幾聲霹靂,應該是其余火藥被點燃后的二次爆炸,但不知白紙坊破壞情況有多嚴重,范圍波及多廣,只能焦心地眺望西南方向。
好容易等到串響與震感消失,他問沈柒:“怎么辦?”
沈柒道:“爆炸巨響,幾里外可聞,定然驚動天聽。朝廷會調撥軍隊滅火救人,派專員調查情況,后續還要清理現場與安置災民。涉及兵、工、戶三部,這事兒可大了。”
蘇晏見應災機制與后世大致相同,效率如何尚且不說,至少不會沒人管,也冷靜下來,陷入沉思。
汪指揮使急忙向他們告辭:“事發下官管轄地,職責在身這便要去查看究竟,豫王殿下與諸位大人請恕我失陪。”
豫王揮手示意他趕緊去。
蘇晏越想越頭暈,忍不住扶著假山惡心作嘔。
沈柒之前悄悄自查傷勢,每一下吸氣時胸廓外撐,便刺痛不已,摸著感覺胸肋沒有斷,估計是骨裂。骨裂可以自愈,但一段時間內會疼痛使不上力,他不想蘇晏擔心,故而沒有吭聲。
而豫王看著傷勢明顯,其實只傷在皮肉,流血止住之后,狀態反比兩人要好些。他對蘇晏說:“你家馬車還停在大門外,走,我送你去毓翁處診治。”
蘇晏暈過吐過一陣,擦拭著不由自主溢出的淚水,低聲道:“我沒事,輕度腦震蕩,躺幾天就好了……王爺趕緊去治療傷口,以免發炎感染。”
沈柒忍痛扶住蘇晏,對豫王道:“下官自會送蘇大人回府,不牢殿下費心。”
豫王看出他受了傷卻不說破,哂笑:“泥菩薩還想渡人過江?”
兩個人誰也不肯先走,于是夾著蘇晏一同上了馬車。
蘇小北正守在車旁,焦急等待自家大人出來,見三人別別扭扭地擠進車廂,一臉懵逼。
換做是蘇小京,肯定要嘰嘰喳喳叫起來。蘇小北有一點勝過蘇小京,很會看眼色與形勢,知道不是多嘴的時候,只問了句:“大人是要回府,還是去哪里?”
沈柒:“回府。”
豫王:“去醫廬。”
蘇晏:“……去午門。”
沈柒/豫王:“去午門做什么?”
蘇晏:“四更天了,過去剛好趕上開宮門,我要進宮面圣。”
“你可歇著罷!”沈柒和豫王一人扶肩,一人抬腳,把他按在了長座椅上。
蘇晏躺是躺下了,但車輪滾動,震得他腦袋又暈起來,呻吟道:“我還想吐……”
他剛才連黃水都吐光了,哪里還能吐出東西來,豫王忙坐過去,把他的后腦勺枕在自己大腿上。沈柒因為胸肋疼,動作慢了一步,看得眼泛寒光,到底顧著蘇晏的身體,沒立刻發作。
蘇晏閉著眼忍受眩暈,嘴里哼哼唧唧轉移注意力:“我要給馬車裝個提速和避震系統……滾動軸承,橡膠輪胎……還有彈簧……天工院幾月份可以開辦……”
豫王還在琢磨他話中的奇怪字眼,忽然聽他問起天工院,答:“四月。不,三月,趕趕工,三月應該可以。”
蘇晏聲音虛弱:“最好三月,趕在我離京去陜西前。我有些想法和建議……”
“你還要去陜西?”車廂里另兩個男人同時不樂意了,“朝中這么多官員,就沒有一個人能接手?”
“能是能,框架我都搭好了,細節也在魏巡撫的協助下逐步完善。但我最好還是再去一趟,夯實夯實,避免將來的專理馬政御史接手時跑偏。我答應了皇爺,等過完萬壽節,三月就出發。”
沈柒臉色難看,豫王臉色更難看。
一個嫉恨皇帝假公濟私,更心疼蘇晏兩地奔波,勞心勞力。
另一個心疼蘇晏勞心勞力,更嫉恨皇帝假公濟私,連萬壽節都要拿來做名頭,也不知到時會設計他獻上什么做壽禮。
看吧,都暈成這樣了,還想著進宮面圣哩!豫王看了沈柒一眼:本王早跟你說過,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沈柒陰沉沉地不做聲。
豫王說:“天工院初辦,百端待舉,你作為創建者兼院長,如何能走掉不管?還是留在京城為好。這話你要是不好說,本王去向皇兄提。”
沈柒第一次真心認同豫王的說法,盡管就此一句。
蘇晏道:“院長我可當不了,頂多當個名譽院長。我這人呢,點子是不少,但專業水平不行,博而不精,只會畫餅。天工院得你這位親王坐鎮,才能保證不被禮部的老迂腐們攻訐或蠶食,變成第二個國子監。
“另外還要請一位公認的大師當院長,才能服眾。這位大師最好是科舉‘正道’出身,令文官們無可非議,但在格物學方面又要有卓越成就……難吶。”
豫王說:“本王府中先前招攬了一批格物人才,到時你看看,可有合用的。”
“好。我還記得幾個人名,但不知……平行……蝴蝶……”蘇晏說著說著,沒了聲音,像是難抵腦傷,思緒不濟而昏睡過去。
車廂里另外兩人不自覺屏息,生怕驚擾了他,囑咐蘇小北車趕慢點。
不到兩刻鐘,蘇晏因為一個顛簸驚醒過來,叫道:“——塵爆!”
“什么?”
“可是做噩夢了?”
蘇晏在兩人的攙扶下坐起身,深吸口氣,慢慢說道:“地下大廳的爆炸,不是火藥。因為如果預埋了火藥,沒有定時裝置,對方無法準確地在我們進入時引爆,除非留下一名死士,作為引爆者。”
“當時大廳周圍除了我們,并沒有其他人,這點我可以肯定。”豫王道,“所以才放心帶你進去。”
沈柒也點了點頭。
蘇晏知道內功修煉到一定程度,耳力、眼力都較常人靈敏得多,甚至能感應到玄而又玄的“劍意”“殺氣”,譬如像阿追,就是個人形感應器——反正都屬于另一個境界,與他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無關。
既然豫王和沈柒都說附近沒有其他人,那就應該沒人。
阿追、浮音,以及浮音要去見的幕后者,都早已離開。而他們因為從廢墟里挖掘入口而耽誤了時間,并沒有趕上。
但那個幕后者離開之前,給追兵留下了一份大禮——
蘇晏一念至此,開始翻看自己的衣襟、袖管,沒有發現,又開始解帶寬衣。
“做什么?快穿回去!”沈柒當即按住了他的手,皺眉道。
蘇晏不理睬,又去扒拉他的腰帶和衣襟。
“……要真想做什么,等回府再說。”沈柒眼角發紅,像憋的,又像燒的,“眼下時機不對,地點不對。”
豫王回過神后,乜斜著沈柒,似乎下一刻就要出手,把他從車廂內扔出去:“人數也不對。”
蘇晏罵道:“你們的腦子里除了黃色廢料,還他媽有什么!”
他從沈柒的衣縫內摳出一些白色粉末,伸指道:“辨識一下?”
沈柒嗅了嗅,含住他的指尖舔,“……面粉。”
豫王拳風直接朝沈柒門面去,要叫他鼻梁開花。沈柒側身閃避,牽動骨裂的胸肋,悶哼一聲。
蘇晏以為打到了,一巴掌抽向豫王的胳膊:“發什么瘋突然打人?講不講道理?!”
豫王怕他被真氣反震受傷,連忙撤勁。
胳膊上挨了巴掌,疼是半點不疼,但豫王心里憋悶,語氣惱恨中透出點兒委屈:“他非禮可以,我不能教訓教訓?”
“他屬狗的。”蘇晏心思不在爭風吃醋上,隨口帶了句,又問:“你也檢查一下自己身上有沒有粉末,是不是面粉?”
豫王忽然嗤笑,“本王也屬狗。”旋即抓住他的手,舔上另一根沾著粉末的手指,發出十分色情的吮吸聲。
酥、麻、癢,像電流似的一路從指尖竄進小腹,蘇晏臉色漲紅,橫眉嗔目。
豫王在他惱羞成怒之前松手,端坐回自己的位置,十分正經地回答:“的確是面粉。”
沈柒按刀而起,空間狹窄怕誤傷,就用刀鞘猛拍過去。豫王一手格擋,一手曲肘去撞他腰眼。
車廂又是一個顛簸,蘇小北在外面故意叫:“大人,大人你還好罷?有沒有震到?”
蘇晏深呼吸,告訴自己要淡定,不值得為兩個狗比生氣,低喝道:“都給我坐回去!再打,就滾下我的馬車!”
他整理衣襟,系好腰帶,見兩人終于悻然入坐,吐出一口郁氣,“我頭暈,剛才說到哪兒了?”
沈柒:“面粉。”
豫王:“塵……爆。”
“沒錯。那人臨走前,觸發了大廳里的機關,只要連通臨花閣的那扇門被人從外面推開,屋頂就會灑落大量面粉,在半封閉的空間里,遇到兵丁手上的明火,引發塵爆。”
塵爆威力巨大,前世他曾見過糖廠的糖塵爆炸,四層大樓轉眼間成廢墟,鋼筋水泥全部炸爛。當然爆炸威力比不過同量的TNT,但和這個時代的黑火藥比起來,毫不遜色。
“而且,第一次塵爆后,氣浪會把地面上堆積的粉塵吹起來,引發二次爆炸。二次爆炸的粉塵濃度會比第一次高,威力也更猛烈。”
蘇晏還記得前世在網上看到的科學解釋,說是因為爆炸中心會形成瞬間的負壓力區,空氣流向爆炸中心給予充足氧化,揚起的粉塵在周圍形成多個粉塵云,發生連環爆炸,直到濃度降低才結束。
豫王頷首:“朝廷對火藥、火器管制得緊。民間除了制作煙花爆竹之外,不許大規模生產,哪怕配制出來,純度也低。本王也有些懷疑,這隱劍門,還有什么七殺營,哪來手眼通天能弄到許多火藥?”
沈柒問:“白紙坊的火藥庫爆炸,莫非也是塵爆?”
蘇晏搖頭:“這我就不敢肯定了。但火藥庫本就是危險之地,定有重兵把守,對方能潛入其中,引爆庫存火藥,或許真有內應也說不定。”
沈柒道:“聽聞邊關異動頻頻,大銘與瓦剌、韃靼或將開戰。在這個微妙關頭,兵部庫存火藥爆炸,備戰又缺乏彈藥,賑災又糜耗人力物力,怎么看,都覺得對方用心險惡。”
北鎮撫司擅長偵刺,消息靈通,蘇晏也沒問他從何得知邊關軍情的,認同地點頭:“一石二鳥啊……或許還不止二鳥……”
馬車在這時停住,小北喚道:“大人,到家了。”他跳下車轅,去搬步梯。
蘇晏站起身,有些耳鳴,眼前一陣發黑,不知被誰攬住。
他喃喃道:“這腦震蕩有點嚴重,近事遺忘了好像……我竟然想不起來,今夜去了哪里?為何而去?”
沈柒與豫王對視一眼,看到了對方眼底的緊張擔憂。
沈柒扶他慢慢坐下,溫聲道:“今夜你和阮紅蕉去了臨花閣,我得知后不放心,也去了。”
豫王道:“本王跟蹤殷福到臨花閣,遇見你和沈柒,還有喬裝成‘紅姑娘’的荊紅追。”
沈柒暗罵一聲:就覺得什么紅姑娘妖氣得很,果然是那草寇,珠花硬投,還想逼清河梳攏他不成。賊鼠東西,遲早做了他!
蘇晏恍惚想起大半,說:“對,阿追喬裝打探,也是因為浮音。他發現暗巷墻根處出現血蓮印記的當夜,浮音就會去臨花閣,所以今夜——”
后面的話戛然而止,蘇晏怔了片刻,忽然一拳捶向車廂墻壁,被沈柒和豫王雙雙用手掌墊住。
蘇晏咬牙道:“——下得好一手棋!”
“怎么?”
“你想到什么?”
蘇晏越想越郁悶,覺得自己不該犯這個錯誤,“今夜,你、我、他,阿追、浮音……都成了那人的棋子,被牽制在這一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這臨花閣內,甚至連皇爺也不例外。南城兵馬司的大隊人馬來精準抓嫖,難道不是出于上面的授意?無意中也導致了白紙坊的夜間巡邏力量削弱。”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蘇晏嘆道,“上次坤寧宮一局,他下‘暴’,我下‘孝’,贏了他一手。這次一個不查,被他扳回一局,用臨花閣做幌子,把火藥庫炸了。我……我郁悶啊……”
沈柒勸道:“既然是對弈,難免各有輸贏,對方又共于布局,環環相扣。我等一時不查,再破局反擊便是,不必太過懊惱。”
豫王也道:“百密尚且一疏,人又不是神仙,哪能事事未卜先知?”
蘇晏依然情緒低落,扶著門框一步三搖地下了車,嘴里曼吟:“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豫王看了看沈柒,低聲說:“這事兒對清河打擊有點大,怎么辦?”
沈柒皺著眉琢磨:“他遇上了勁敵,棋輸一招又受傷,今夜怕是不好過……”
“得有人陪著,開解開解。”
沈柒生出了警惕,“下官自會盡力,不勞王爺費心。”
豫王嘲道:“你進門三步,就會被御前侍衛攔住,信不信?只有本王進去,他們不敢攔。”
兩人正在互別苗頭,蘇小北把步梯搬回車上,咕噥了一句:“想多了你們。”
“什么意思?”豫王和沈柒轉頭瞪他。
忽聽蘇晏的聲音從門內傳來:“小京,早飯好了沒有,餓死我了!今天不吃春餅、灌腸、胡辣湯,要青菜蛋花粥,老爺我剛吐的,養養腸胃。”
停頓后,又補充一句:“中午吃烤鴨、枸杞燉羊排,養完腸胃,得進補。”
沈柒/豫王:“……”
蘇小北:“就說您二位想多了吧,大人沒事。能吃能睡,還能繼續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