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廟。
富寶死死攔住太子手中的匕首,哭求道:“小爺五指沒有一塊好皮肉了,讓奴婢代替刺血罷!”
太子皺眉,奪回匕首,“這是供奉母后的經書,血里都是為人子的一片真心,豈能讓旁人代勞。”
他把左手翻來翻去,五指的確無處下刀了,于是在掌根處刺出口子,擠了些鮮血出來,盛在硯臺內。富寶哽咽著給他包扎傷口。
殿門被推開,蘇晏走進來。
朱賀霖轉頭,眼底一亮,笑道:“你來啦!”
蘇晏走到近前,示意富寶讓來,他來包扎。富寶連忙擦拭眼淚,去旁邊調朱砂血墨。
朱賀霖高興地把傷手送到蘇晏掌心,問:“外面情況如何?”
蘇晏說:“都在我們的預計之內。現在京城百姓人人稱頌太子孝決,上疏的言官們見民意炎炎,也不好顯得自己逆了民心,故而偃旗息鼓了。”
朱賀霖冷哼:“這些人,上疏進諫是為了自己的名聲,不進諫也是為了自己的名聲,何嘗是真的公忠體國?”
蘇晏道:“這幾次朝會,我不發一言只是旁觀,將每個人的言辭與神態都仔細琢磨過去,感覺都察院與六科的言官們,成分復雜。”
“怎么說?”
“有真心為國為民的,有疑似訕言賣直的,有一腔熱血容易被人唆使的,也有穩坐魚臺態度曖昧不明的。還有一些我懷疑是被衛家拉攏收買,混在里面煽動人心。
“不止是言官,勛貴中也有些人,與衛家暗中勾牽。畢竟衛家身后是太后這尊大佛,哪怕之前受皇爺的申飭,顏面大失,萎靡一陣子也就緩過氣來了。那些勛戚出于身份,更容易與衛家結成天然同盟,一起去抱太后的大腿。”
朱賀霖想起皇祖母十幾年如一日地對他態度冷淡,心里仍感到難過,但因為習慣了,并未將這點表現出來。他為皇祖母說話:“太后人在后宮,不涉朝政,平日也只是拜佛信道,偶爾召和尚、道士進宮說法。她對衛家寬容,主要還是看在衛家往日襄助先帝有功,以及她妹妹秦夫人的面上。”
蘇晏頷首:“目前看來,太后的確不干政,頂多就是偏心、護短。皇爺孝順太后沒錯,但對朝政的把控意識也很強,輕易不會讓人左右決定。不過,太后不待見你,樂見——甚至是積極為二皇子的未來鋪路,也是事實。”
朱賀霖知道他說的對,心里那簇難過的火焰也逐漸熄滅,凝成了一枚堅硬冰涼的種子,深深扎根在心底。
“老二還小,才十個月,剛會扶著東西走幾步。”
“但皇爺還年輕。這才剛生了二皇子,衛家就忍不住了。再過十年、二十年,等二皇子長大了,有了一爭之力,衛家的野心更是不可遏止。而太后到時又是什么態度,誰也不好說。”蘇晏包扎好了太子的傷口,想要撤手。
朱賀霖卻握著他的手不放,說道:“我知道,你這是提醒我,要未雨綢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放心,我不會再這么沖動了。”
蘇晏笑道:“小爺明白了就好。”
朱賀霖有點沮喪,又有點不服:“小爺一直都明白得很,只是脾氣上來控制不住。”
已經很好了。他才十四五歲呢,擱后世還是個初中生,正是荷爾蒙分泌旺盛的青春期,最叛逆中二的時候。想想自己初中時可不比他老實,別說抽煙裝逼了,群架也沒少打,直到高中才逐漸成熟起來。
蘇晏感同身受地笑了笑,說:“以后會慢慢控制住的,這得靠修煉。小爺看看皇爺。”
朱賀霖嘀咕:“父皇是修煉成精的老狐貍,我如今還比不過。”
富寶嚇一跳,細聲提醒:“小爺,冒犯圣上的話不能亂說!”
“在清河面前,說什么都無妨。”
朱賀霖又轉頭問蘇晏,“經書快要抄完了,我什么時候回宮?”
“不急,你就先住在太廟,等皇爺召你回宮。”
“可是我從養心殿的內侍處打聽到,父皇并無此意,還說讓我留在太廟靜心。”
“……長本事了啊我的小爺,連圣意都敢刺探。”蘇晏笑著調侃,“半年沒見,個頭見長,心眼也多了。”
“‘你的’小爺再不多長幾個心眼,遲早又要挨蛇咬。”
富寶又叫:“哎呀小爺,不吉利的話也不能亂說!”
朱賀霖不以為意地揮揮手,“一邊兒去,別插嘴。”富寶捂著嘴,退到殿內最角落。
蘇晏抽了幾下手,沒抽出來,又擔心扯痛太子傷口,只好讓他一直握著,嘴里說道:“皇爺未必愿意你在太廟茹素受凍。罰你跪太廟,是為了堵住悠悠眾口,也是為了磨煉你的心性。若要召你回宮,他也要找個合適的契機,得有人給他遞梯子。”
朱賀霖充滿期待地看他。
蘇晏搖頭:“別看我。這梯子不能我去遞。”
朱賀霖想想,覺得也對,讓蘇晏去替自己賣面子、討恩典,可不是送羊入虎口?父皇本就對他有不君之心,萬一借機要挾:朕若是應允愛卿所請,愛卿準備如何報答君恩啊……不行不行,萬萬不行!
蘇晏看他眼神就知道他想歪了,氣笑:“腦子里跑什么火車呢?!我的意思是,這個梯子,得六部重臣、太子太傅們去遞。”
*
出了太廟,蘇晏剛要登車,從馬車后方轉出個十來歲的小內侍,行禮道:“蘇大人,圣上召你即刻進宮。”
蘇晏覺得這人眼熟,多看兩眼,驀然想起是藍喜身邊的,名喚“多桂兒”。于是回禮道:“有勞多公公傳諭。”
多桂兒一入宮就被藍喜收養,朝夕跟隨伺候,給他做奴仆、做徒弟、做孫子,將來也做他的守孝人,平日里自然也聽到、看到不少關于蘇晏的事,知道這位年輕官員極得圣上青睞,是萬萬不能得罪的,連忙自謙:“不敢當不敢當,蘇大人叫我多桂兒就好。要不,隨我干爺爺,叫我毛崽子也行。”
蘇晏笑道:“多公公說笑了……行,行,我叫你多桂兒,別再作揖了。”
多桂兒這才直起了腰。
蘇晏問:“方不方便透露一下,皇爺召我何事?”
多桂兒搖頭:“奴婢不知。”
蘇晏想了想,又問:“皇爺心情如何?”
“圣上心情,奴婢不敢妄自揣測,但看臉色,還是挺平靜。”
蘇晏心道,皇爺的臉色十次有九次都是平靜的,說了等于沒說。他也不多問了,直接登車。
太廟位于外皇城的端門右側,距離內宮不算太遠。馬車沒多久就行駛到午門外。蘇晏換乘備好的轎子,跟隨多桂兒來到養心殿。
坤寧宮在清理火場廢墟,皇帝嫌相鄰的乾清宮嘈雜,又搬回養心殿去住。
蘇晏進了內殿,見景隆帝坐在羅漢榻,正拈著棋子沉思,炕桌上擺著一副圍棋殘局。
他剛要下跪,皇帝開口道;“免禮,過來。”
蘇晏見皇帝專注看棋局,神情果然平靜,仿佛元宵夜城樓上險些失控的一幕不曾發生,心里也把不準對方是什么意思,便有些猶豫。
皇帝用棋子輕敲了一下棋盤,“坐對面。”
蘇晏看著羅漢榻扶手上熟悉的龍紋雕飾,就想起不久前還被壓在皇帝胸前,趴著奏事的情景,不由得耳廓發熱,磨磨蹭蹭地走過去,半邊屁股挨在炕桌另一側的榻面上。
皇帝示意他幫忙撿子。
兩人把黑子和白子分別揀進棋奩里。皇帝問:“會下棋么?”
蘇晏老實搖頭:“圍棋不會。”
“換一副西洋棋,你陪朕手談幾局。”皇帝轉頭朝殿門處喚了聲,“藍喜。”
“不麻煩藍公公了,臣就這么下……下五子棋吧!”
“五子棋?”
“對,小游戲,規則很簡單。”蘇晏三言兩句把走棋規則說了。
皇帝點點頭,說道:“開始罷。”
蘇晏讓黑子給皇帝先下。皇帝不熟悉針對黑子的雙三、活四、長連禁手,第一局蘇晏輕易獲勝。
他平日里西洋棋贏太子像吃豆子,故而與天子對弈,也絲毫不顧什么“非但不能贏,更要輸得巧妙”之類的潛規則,一個大跳二下去,直接宣布:“臣贏了。”
藍喜在殿門口垂手而立,聽得眼角一抽。
皇帝撿著黑子,“再來一局,還是朕先手。”
這回幾乎把整個棋盤都下滿了,蘇晏才覷到個空子,“臣又贏了。”
藍喜眼角又是一抽,恨不得把蘇晏拎過來耳提面命——皇爺棋藝過人,從未有過敗績,你拿這么個不上臺面的野路子去占便宜,也不怕惹惱皇爺要降罪。咱家入宮這么多年,還真沒見過像你蘇清河這樣,給臉不要臉,回頭還擺臉子的東西!
皇帝卻笑了:“好,再來一局,還是朕先手。”
第三局,皇帝對各種規則與走法已經成竹在胸,蘇晏撐了幾十目,輸了。
第四局,蘇晏換了先手黑子,讓皇帝執白,又輸了。
他不服氣,黑白子輪著來,結果連輸七八局。皇帝越發游刃有余,到最后每下一子都幾乎不需思考,信手拈來。
蘇晏抓起幾個棋子,灑在棋盤上,投降:“臣下不過皇爺,認輸。”想想又覺得郁悶:“兩邊不在一個重量級上嘛,完全是碾壓,以后也不玩兒了。”
皇帝笑道:“是因為這五子棋的棋路簡單。再怎么布局拆招,也不外乎‘未雨綢繆’與‘暗度陳倉’這八個字。”
蘇晏覺得對方話里有話,沒敢搭腔。
皇帝將一粒黑子投入棋奩,響聲輕脆,“今日去太廟,怎又不穿御賜的大氅了?”
蘇晏咽口水的同時嗆到,以袖掩面,狠咳了幾聲,“今日……不下雪。”
“前幾日雪下得大,你去北鎮撫司,不是也沒穿?”
藍喜低頭,笑得眼尾和嘴角皺紋層疊,朝另幾個侍立的內侍一揮拂塵,率先走出殿去。內侍們連忙跟隨他退出,把殿門緊緊關閉。
誰敢攀枝竊香,朕就折他的手。
朕不動你,只動動你的那個人。
蘇晏想起皇帝警告過的話,后背幾乎要冒冷汗,放下袖子,故作鎮定道:“臣是去談公事。”
皇帝明知故問:“談公事與你穿不穿大氅有何關系?”
蘇晏被逼得沒法子,只好說:“皇爺御賜之物何等珍貴,臣不舍得在公務期間,或是與不相干的人會面時穿。”
“小滑頭,只會說得好聽。”皇帝哂笑,“你玩的那點假公濟私的小把戲,朕也懶得拆穿你。你覺得有趣,就繼續玩。但朕再提醒你一句——”
他朝蘇晏招招手。
蘇晏無奈附耳過去,只聽皇帝低聲道:“記得閉門謝客。你要敢再開蓬門、掃花徑,朕就把那不怕死的闖客給凌遲了。”
一陣寒風吹過,蘇晏不禁夾緊了屁股向后退縮,欲哭無淚道:“臣沒有,真沒有——”
皇帝伸手,揉了揉他的耳垂,“對朕,可以有。”
“皇爺,臣不是——”
“以色侍君之輩,朕知道。所以朕不逼你。朕有的是時間,等你慢慢放下心防。”
皇帝收回手,敲了敲棋盤:“端走。把桌面上的那些密函與輿圖拿過來。”
蘇晏連忙起身,把棋盤與棋奩端到另一張桌面,順道取來了皇帝要的東西。
景隆帝示意他坐回榻上,打開其中一份密函,遞給他:“你看看。”
蘇晏匆匆瀏覽,見是邊關情報,說瓦剌使者盡數死在大銘,消息已傳到瓦剌境內,虎闊力大怒,打算一面發檄文,聲討大銘欺凌友邦,一面召集諸部,厲兵秣馬,不日或將揮軍南下。
“真要開戰?”蘇晏皺著眉,打開輿圖比劃,“瓦剌若南下進犯,河套地區必將大亂,寧夏、延綏等軍鎮壓力頓增不說,恐韃靼也會趁火打劫,再次襲擊大同與宣府。”
“朕之前那封密函,果然沒能送到虎闊力手上,就連送信的密使都不知所蹤。朕命清水營的夜不收暗中查探,在瓦剌本部找到疑似密使的尸體,被當做奸細殺死,懸掛示眾。”
“是虎闊力下令殺的?”
“不,查探到了,是黑朵薩滿下的令。而且據哨探回稟,黑朵如今是虎闊力最信任的下屬,被封為瓦剌太師,出兵一事,也是他極力促進的。”
蘇晏吐出口氣,指尖在輿圖上從瓦剌到京城之間,畫了一條線:“這半年多來發生的樁樁件件——
“臣曾經推測,幕后之人在下一盤棋。
“小爺也說過,以國土為棋盤,以勢力為棋子,這個下棋的人很有魄力,也很可怕。
“如今,這個人——臣暫且給他取個代號,就叫‘弈者’吧——所下的幾條棋路,臣可以把它們都連起來了。”
景隆帝頷首:“你說,朕聽。”
“一條是儲位。豢養刺客,暗殺太子,未果之后又利用朝中官員間的派系爭斗,煽風點火,意欲動搖國本。
“一條是親王。埋伏奸細于豫王府,利用其十年圈禁的憋屈與怨憤,擾亂其神智,欲誘使豫王對皇爺出手,哪怕不成功,也可以使兄弟離心,為下一步計劃做打算。
“一條是瓦剌。與黑朵薩滿勾結,于清水營行刺瓦剌王子昆勒,嫁禍大銘。又派瓦剌死士偽裝成韃靼騎兵,在境內劫掠時故意被我軍擒獲,顯露出假的狼頭刺青,好教我們以為,虎闊力背信棄義,暗中進犯。如此兩面挑撥,迫使瓦剌與大銘開戰。
“這還只是最明顯的。另外是否還有隱藏的棋路,不好說。
“就說韃靼吧,這些年與我朝關系愈發敵對,朝廷幾次綏撫不見成效,有沒有這個‘弈者’推波助瀾的成分在其中?
“還有馬賊。臣去陜西時,見馬戶苦于民牧而落草為寇,而河南、山西、山東因為黃河水災等原因,也導致馬賊為患。臣離開陜西前,在席上無意聽魏巡撫說起,西安知府上報,王五王六率領的響馬盜向東進入河南,疑似與廖瘋子一部會師。
“臣當時并未引起重視,如今想起來,這是個不妙的信號。背后會不會也有‘弈者’的影子?”
“皇爺您瞧,”蘇晏的指尖在北漠、京城與各州府之間游弋,“這些棋路其中各有交錯,殺太子的血瞳刺客,與潛藏豫王府、殺害瓦剌使者的浮音,同屬于隱劍門與七殺營。隱劍門百余年傳承,如今沒落被人收歸麾下,而七殺營創立至今,業已十余年,也就是說——
“這個‘弈者’,至少在十多年前就開始布局,在暗中慢慢積蓄力量,如今羽翼豐滿,將棋局整個兒鋪開。”
“十多年前?”景隆帝面色凝重,陷入沉吟,“這般苦心經營,非常人所能及。究竟是什么人,對朕、對大銘又有何企圖?”
蘇晏想了想,說道:“能支撐一個人臥薪嘗膽,十幾年如一日,臣以為動力只有兩個,一是復仇,一是野心。”
復仇……野心……景隆帝慢慢咀嚼著這兩個詞。
他忽然問道:“蘇晏,你如何知道七殺營創立的時間?”
蘇晏心底一凜。這條情報是荊紅追提供的。阿追說他在七年前進入七殺營時,里面最年長的殺手,比他還要早入營五年。也就是說,七殺營創立至今,至少十二年了。
他下意識地沒把數據說得過于準確,不料皇帝如此敏銳,依然捕捉到他話語中的疑竇之處。
但他不能暴露荊紅追的出身。畢竟太子遇刺,皇帝震怒之下對隱劍門下了清剿令,余孽一個不留,無論什么身份都盡數誅殺。
哪怕將來他要為荊紅追討一個特赦,也不適合在此時,得等荊紅追立功,緣著浮音這條線,抓住背后指使者之后。
蘇晏拿定主意,再次下榻,對景隆帝躬身拱手:“皇爺是否信臣?”
景隆帝微怔,望著他低下的冠帽,露出一絲苦笑:“你竟還問這個問題!朕若不信你,朝政大事與你商議?邊關密報任你閱覽?詔獄重囚隨你審訊?太子……”太子身邊由你籌劃?皇帝默默咽下了最后幾個字。
蘇晏心口發熱,眼眶朦朧,依然保持著行禮的姿勢,“那就請皇爺在此事上也信任臣。到該說的時候,臣一定披肝露膽,絕不會有一字隱瞞。”
換而言之,眼下時候未到,故而有所隱瞞。這亦是欺君之罪,蘇晏知道,但為了阿追的性命,不得不這么做。
至于皇帝能否接受,是要治他的罪,還是要軟硬兼施逼他吐露真相。蘇晏心里似乎有些把握,又似乎踩在薄冰之上,而冰層并不如他所想的堅硬,或許下一刻就將徹底碎裂,令他墜入深淵。
他閉上眼,屏息等待判決。
下一刻,他墜入了個溫熱的懷抱。
仿佛苦旅者攬月在懷,將一百首一千首吟誦月華的詩篇,都化作了這個緊密的相擁。
龍袍上的御香,連同皇帝低沉的細語,如霧氣般彌漫過來,將他包裹:“朕信你,你也信朕么?”
蘇晏用力點頭,哽咽道:“臣萬死難報。”
皇帝道:“朕不要你萬死,只望你以才輔國的同時,也能以情報我。”
“……皇爺是君,我是臣。”
“自古都說君臣如夫妻。臣侍君,如妻侍夫。”
“但君臣畢竟不是夫妻。臣子對君王,有敬有畏,卻不敢有夫妻間的情昵與輕松;而君王對臣子,恩與幸都是能夠輕易賜予,又能輕易收回之物。”
“清河是覺得,與朕相處時有壓力?還是擔心將來色衰愛弛,朕會移情別戀?”
蘇晏沉默良久,搖頭:“不能把責任都推到皇爺身上。與皇爺相處時有壓力是真,但更主要的原因,在于臣自己——
“臣……”他艱難地咬了咬牙。
臣于仕途上有野心,想要實現心中抱負,盡我所能地使這個國家變得更好。
臣不愿在青史上留下君王嬖幸的污名。
我……想當權臣,不想當佞臣。
“臣——”
“好了,不必再說。”皇帝打斷了他的話,長嘆口氣,“朕意會了。”
蘇晏對他有情么?皇帝想,應該是有的。但這份情目前還敵不過某種信念。
他能輕易摧毀這種信念,只需一道圣旨,就將對方所堅持的一切踏為齏粉——這就是天子之威。但同時,也是蘇晏顧忌、惶恐與再三抗拒的。
——蘇晏無法徹底敞開自己,去接受一個,一念之間就能讓他天地顛覆、萬劫不復的愛人。
歸根到底,還是不夠信任朕啊!皇帝嘆息著,松開了手,走到窗邊,背對著他不說話。
蘇晏怔怔望著皇帝的背影,五味雜陳,知道皇帝再一次放過了他,心里卻并不好過。
“回去罷。”皇帝說,“朕要大張旗鼓地派使者,送國書去瓦剌,向虎闊力說明使者被殺案的始末,將北鎮撫司抓獲的兇手交給他,另外,還要捎帶上一顆人頭。”
“……嚴城雪的人頭?”
“對。這顆頭,你去取。”
蘇晏想了想,答:“臣知道了。”
皇帝之前同意他收編嚴霍二人入夜不收,如今又叫他取嚴城雪的人頭,自然是只要一顆人頭應付瓦剌,具體情況由他操作的意思。
“與瓦剌一戰,恐不可避免,但至少先拖延一段時間,也好準備糧草兵馬,不至于倉促應戰。豫王那邊,朕會找他,你不必擔心他被策反。”
蘇晏再三猶豫后,依然問道:“皇爺是否想過,放他出京回封地?”
皇帝沉默片刻,說:“你上次對朕說,七品御史的官服補子是鴛鴦戲水,語氣嫌棄得很,還說什么基佬紫,又不肯告訴朕‘基佬’是何意。”
蘇晏一愣,想起確有其事,只是當個笑話說,不想皇帝竟還記得。
“朕打算把言官們的官服補子,不分品階全部換成獬豸,與文官補子區分開來。神獸獬豸,能辨是非曲直,能識善惡忠奸,正適合言官穿戴在身,以為自勉。新官服由宮中尚衣監制作,費用從朕的內帑里出,以免戶部扯皮拖拉,趕在三月前盡數制好下發。御史四品以下衣青色,四品以上衣緋色。你覺得如何?”
蘇晏低頭掩飾心中感動,“臣無異議。”
皇帝道:“去罷,抽空去拜訪拜訪李首輔。”
蘇晏拱手告退。走到殿門旁,又回頭望了一眼,皇帝仍負手站在窗邊,紋絲不動。
他打開殿門走到寬闊的圍廊上,想著自己的最后一個問題,皇帝并未給出答案。
或許這個問題,皇帝自己心里也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