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快看,神仙在天上寫字!”一個垂髫兒童拉著母親的袖子,指天大叫。
無數人仰望夜空,被壯觀瑰麗的四個大字沖擊著心神。即使煙火光芒轉瞬即逝,這副場景也將深深鐫刻在在場所有人的記憶中。
“這得一口氣放多少枚‘起火飛天’,得多少人同時點燃啊!”
“擺在地上時也有講究,須得是像雕版印刷的反刻,飛天后咱們才能看到正確的字形。”
有官員撫須笑道:“海晏河清,時和歲豐,這是盛世的好兆頭啊哈哈哈!不知是內宮哪個衙門的手筆,心思奇巧。”
一個與他相識的內侍答:“是皇爺親下的旨意。”
“皇爺英明,以人為筆,以煙火為字,向天祈福,此舉必能感動上蒼,保佑我大銘國泰民安。”
更多官員附和道:“是極是極,陛下圣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居注郎令狐看著空地上殘留的煙火殼子,自語道:“海晏河清……好是好,就是覺得這幾個字眼熟。”
旁邊御史賈公濟笑道:“令大人想必日日寫多了起居注,看什么字都眼熟。對了,圣駕去了何處,令大人怎么不在旁侍奉?”
令狐環顧兩側城墻的門樓,說:“皇爺愛清靜,登高賞燈,吩咐無需我等作陪。眼下也不知在哪座城樓上。”
“不用伴駕也好,走走走,今日不談公事,賞燈去。”
兩人一轉身,見豫王悄無聲息地杵在后方,嚇了一跳,忙見禮道:“殿下千歲。”
豫王錦衣金冠,臂彎里抱著個正在舔糖人的小世子,面色隱沒在幽夜與焰光的交織中看不分明,一言不發轉身走了。
“爹,爹,丟了……”他走得太快,震得阿騖嘴邊糖人落地。阿騖在他懷中著急地叫起來,“丟丟!”
豫王停下腳步,低頭看兒子。阿騖心痛地望著地面上的碎糖人,小嘴一扁哇哇大哭。豫王沉默片刻,沉聲道:“丟就丟了。哪怕再撿回來,也是臟的、碎的,不堪入口。”
世子嚎啕:“阿騖要吃糖人……”
“這個不能吃了。”豫王摸了摸世子的小腦袋,“爹給你重買一個新的。”
“新的……和這個一樣?”
豫王點頭,“爹讓賣家捏個一樣的給你,我們重新吃起,好不好?”
阿騖瞬間收了眼淚,又開心起來。
豫王舉高兒子,臉在他衣襟上埋了埋,把一腔翻沸的情緒鎮壓在心底,無聲地對心中那人說道:今是昨非,那就重頭開始,再捏個嶄新的給你。
阿騖抱緊父親的腦袋,催促道:“爹爹快走,新的糖人。”
*
“咔嚓”一聲響,沈柒手中握著的欄桿斷成兩截。
下屬們正望天驚嘆字煙火的奇妙,聞聲嚇一跳,轉頭看他:“……有變事發生?請大人吩咐!”
沈柒咬牙,面上陰霾重重如恨如怒,大步流星走過木橋,把一眾不明所以的下屬遠遠甩在身后。
他沿著河岸,向著煙火升騰之處疾行,目的地不是午門前的廣場,而是附近觀看煙火視角最佳的幾個城樓。
“——站住!”側方一個冷亮的聲音喝道。
沈柒按刀回頭,見荊紅追蹲坐在河沿的青石臺階上,手里捏著個紅色的荷花燈。水面已有個素白的蓮花燈,將將飄離岸邊,燈芯里放著一枚折好的符紙,顯是祭奠亡者之意。
更遠處,無數漂燈將幽暗的河面映亮。荊紅追的臉在燈焰的籠罩下,依然銳硬得像劍鋒。
他將手中捏變形的蓮花燈一瓣一瓣地抻平,放在水面,起身問:“你一身煞氣,準備去做什么?”
“與你何干!”沈柒對荊紅追心懷殺機已久,此刻卻無意與他糾纏。
正要繼續走,卻被對方倏然飄到面前的身影攔住。
荊紅追道:“與大人有關,就是與我有關。我看你目露兇光,要發瘋自己另找地方發,休要沖著大人去。”
沈柒問:“你沒見方才的煙火?”
“見了。”
“你不識字?”
“……海晏河清!”
沈柒用看朽木的眼神看他,“你效忠的蘇大人名晏,字清河。這煙火分明是在高調示愛,你看不出來?當著滿城人的面,赤裸裸地宣告所有權,警告某些別有心思的人不得染指,誰能做出這般手筆,你猜不出來?”
荊紅追漠然道:“看出來又如何?他是皇帝,你莫不是還想上前明搶?”
沈柒冷笑:“你以為我像你這般,是個沒腦子的亡命徒?凡謀事,必先知己知彼,再談籌劃布置。若是連敵情都不愿打探,你就真如高朔所言,合該在他洞房時貼床杵著,當一個掛衣裳用的架子。”
“誰是敵?”荊紅追反問,“曾經在我看來,你是敵,豫王是敵,皇帝和太子都是敵。”
沈柒嘲諷:“如今呢,莫不是看我如同袍?”
“如今,蘇大人的敵人才是我的敵人。他想封侯拜相,阻攔他青云直上的人就是敵;他想歸隱田園,打破他平靜生活的人就是敵。反之,對實現蘇大人心愿有用之人,我就該容忍他的存在。”
“你容忍我?”難道不是我看在娘子的面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
荊紅追點頭:“對。蘇大人中了你的毒,我本想一回京,就尋隙暗殺了你。但如今我發現,你對他有用。在公事上,你可以做蘇大人的援手,而在那些天潢貴胄們眼中,你則是吸引火力的前鋒。”
沈柒扯動嘴角,笑出了一股陰森的血腥氣:“好,算盤打得好,原來不是根木頭,之前是我小瞧你了。你當我的面說這話,是想和我結盟?”
“結盟稱不上,畢竟你我互不信任,相看兩相厭,隨時會在背后互捅刀子。”荊紅追耿直地說,“但至少在目前,我看得出來,你是站在蘇大人這一邊的。
“豫王污辱過大人,大人叫我‘不可公然下手’,那么即使他武功再高,我也會找到暗中下手的機會。太子年紀尚幼,大人看他的眼神猶帶幾分師長的關切,目前看來還拿捏得住。至于皇帝……我沒接觸過,摸不透底細。但至少目前他能重用大人,大人放手施為胸中抱負時,眼里是帶著光的。倘若將來有一日,這份光彩因為皇帝的猜忌、打壓與兔死狗烹而熄滅,就該是我動手的時候了。”
他一口氣說了許多話,語調平板,卻在沈柒心底掀起了波瀾。
沈柒手指摩挲著刀柄上的金屬花釘,仿佛陷入沉思,最后道:“有一句話你說得不錯,清河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
但還有一句,所有妨礙我和他廝守終生的,都是我的敵人。皇帝是,太子是,豫王是,你當然也是。
“京城風雨將至,你聞到空氣里那股土腥味了么?”沈柒啞著嗓子問。
荊紅追微怔,想起行蹤詭秘的浮音、不明其意的血蓮記號、被殺的瓦剌使者,甚至是引得蘇大人發怒的,市井間詆毀儲君的流言……
他慢慢點頭。
“無論這風雨是沖誰來的,都會波及到清河,他站得太靠前了。”沈柒說。
“我會守好大人。”荊紅追說。
沈柒不忿地冷哼:“要不是皇帝對我嚴防死守,哪里輪到你。”
荊紅追道:“他可不止防你一個,前院四個御前侍衛把守著,我也只能走窗戶。”
兩人一同沉默了,似乎都心有戚戚。
荊紅追皺眉:“蘇大人今夜……會回府罷?”
“你不是故作大方,如何又緊張起來?”沈柒再次冷笑,“所以我還是得過去。至于你,繼續放你的河燈好了。再放一千盞、一萬盞許愿姻緣的紅燈,也只是癡心妄想。”
荊紅追反唇相譏:“再怎么癡心妄想,好歹也能躺在大人身邊想。”
沈柒的臉霎時就綠了。
*
朱賀霖站在闕左門旁的城樓上,朝匆匆趕來的富寶一伸手:“拿來!”
隔著幾十丈廣場,對面闕右門旁的城樓唯見輪廓,即使煙火照亮夜空的瞬間,也只能看到一兩點模糊的人影。
富寶將不久前一個西洋教士傳入大銘的窺筩遞了過去。
窺筩如管形,管身層迭相套,使可伸縮,兩端俱用玻璃,隨所視物之遠近以為長短。不但可以窺天象,且能攝數里外物如在目前,故而又名望遠鏡。
因為傳入的數量稀少,極為珍貴,目前也只皇宮中有兩副。
朱賀霖將窺筩豎在右眼前,瞄著對面的城樓,仔細辨看,不多時就猛拍欄桿,氣惱道:“怕他冷,就著人添衣,做什么解自己的大氅去披,做作!”
忽而又叫:“從頭蓋到腳,把臉躲在里面做什么好事!”
繼而直跳腳,氣得把窺筩往旁一丟。“小爺萬萬不可,這可是稀罕物啊。”富寶心驚膽戰地沖上前接住。
“對面那才叫稀罕!大氅不但蓋得嚴實,還翻波浪,這是罩著人還是一網魚?見過這奇景沒有?”朱賀霖臉都氣紅了。
富寶不敢吭聲,連連搖頭。
“不要臉!”朱賀霖罵罵咧咧,“前一刻還向小爺保證過的,下一刻就拋到九霄云外去了!不要臉!”
正氣得要下樓沖過去,富寶驟然尖著嗓子叫了一聲:“小爺!小爺快看!”
“看什么看,小爺眼睛要瞎了!”朱賀霖遷怒地吼他。
富寶用顫抖的手指向皇宮方向:“走……走水了!”
朱賀霖一愣,轉頭眺望,果然見火光沖天,卻不知是哪處宮闕。他從富寶手中搶過窺筩,把伸縮的管身調到最長,片刻后失聲道:“——是坤寧宮!”
“母后!”他驚叫著,緊握窺筩,幾乎從城樓臺階上滾下去。
“小爺慢點,慢點!”富寶在后面喊道,跟隨著朱賀霖沖下城樓。
*
蘇晏被吻得腿軟氣短,想撤兵卻被一再擒拿,唇齒稍離又堵住,含糊嗚咽道:“皇……皇爺夠了,夠……”
皇帝此刻是著火的老房子,一旦勢起,便火光沖天,不可遏制。一手支著大氅,一手托著蘇晏的后背往前壓,仿佛要把人揉進自己身體里去。
“不夠。”他急促地喘息著,轉而含住了蘇晏的耳垂,像苦夏的人含住一片沁骨的冰玉,澆不滅心頭火,只能帶來更渴切的戰栗。
蘇晏隨著他踉蹌幾步,撞上柱子,又滑落在月洞窗低矮的窗臺上。
“摟住朕的脖子,摟緊點……好孩子,坐到朕腿上來……”皇帝就勢坐在窗臺,將他往自己腿上抱。
奇峰突起,蘇晏心驚肉跳地緊貼著,不禁抓住了天子的肩膀,抗拒道:“不,皇爺,臣不想……”
“真不想?”皇帝引導他的手,隔著龍袍從自己的肩膀往下撫摸,經過寬厚胸膛,再到緊實的腰腹,“還是不想在這里?”
蘇晏有些眩暈,掌心像摸著一團溫柔的烈火:“臣是真不想……以色侍君,皇爺放過我……”
皇帝嘆道:“朕放過你好幾次,可你又何曾放過我。”
蘇晏還想再說些什么,卻聽得城樓下一陣喧嘩,隱隱夾雜著“走水了,走水了”的叫喊。他連忙鎮定心神,說道:“皇爺,下面像是發生了什么事,容臣起身看看,再來回稟。”
皇帝知道此番成不了事了,一聲嘆息,放開了手。
蘇晏掀開大氅,著急忙慌地從龍腿上爬起來,腦門險些撞到窗棱,走到城垛邊往下望。
廣場并無異樣,是幾個宮人在城樓臺階下方叫喊,蘇晏順著他們手指的方向,望向皇宮,看見一線沖天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