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你有何打算?”沈柒問。
蘇晏輕輕晃蕩著杯中酒,略一思索后,答道:“多管齊下。戚敬塘擅長兵法,于山東一帶討賊頗有成效,只是一直被上司搶功,故而朝堂上名聲未顯。還請七郎盡快將他功績調查仔細,形成奏報呈給內閣,我才有舉薦他的由頭。
“于閣老那邊,我會去說項。他若執意不肯用戚敬塘,那就只能靠皇上的旨意來壓了。不過我相信,這兩人只要互相接觸、共事一段時間,就會惺惺相惜。
“另外,這兩天我在家將養也沒閑著,已命人將趙世臻請來一敘。此人倒是真有意思,身為七品小官,見了我這個閣老竟然毫無異色,說話不卑不亢。只在最后,我告訴他準備調他去天工院,專門進行火器方面的研究時,他才露出感激之色,緊接著就把自己辛苦半輩子寫的火器圖譜送給我了。”
蘇晏從懷中掏出一本書皮包得嚴嚴實實,還加裝了防撞邊角的冊子,遞給沈柒。冊子封面上寫著“煥曜神兵譜”幾個字。
沈柒翻看了幾頁,見圖文并茂,都是各種新式火器的構造、制法、操作方法等的手繪圖,包括了銃、炮、雷等,旁邊配以密密麻麻的文字說明。
“此人還真是個火器癡。”沈柒哂道,“也不知他所改良的這些火器能不能造得出來,造出來后攻效如何?”
蘇晏又給他斟了杯酒,“老趙有想法、有技術,還有股子癡勁,所缺的就是一個研究平臺與資金支持。這些我都能給他,就看他能不能搗騰出什么好東西來了。”
“研制火器費用不菲,戶部尚書徐瑞麒可摳門得很。”沈柒提醒他。
不提徐尚書也罷,一提蘇晏就來氣:“他專門摳在不該摳的地方,年年掏十幾萬兩搞鰲山燈會倒是大方得很!今年春節遇到國喪,燈會沒舉辦,省下的銀子給天工院剛好。還有,我看今后的元宵燈會也不必做得那么隆重奢華,意思意思就夠了,那些火藥拿來放煙花多浪費,不如留給我做子彈和地雷啊!”
沈柒笑了笑:“好主意。”
蘇晏把《煥曜神兵譜》重又地揣回懷里,打算一定要留傳后世,震撼一下后人,好叫他們知道老祖宗的厲害之處。
“七郎,妖書一事你可有什么破解的頭緒?”蘇晏問。
沈柒道:“其實我們都能猜到這事背后的推手是誰,大概與鶴先生、弈者脫不了干系。難就難在兩點,一是如何破除謠言,證明景隆帝的確是顯祖皇帝的血脈,這樣民心才會安定。二是如何引蛇出洞,誘使鶴先生與弈者全力出手,掏出他們所有的底牌。”
蘇晏點頭,輕嘆口氣:“要證明一個老女人三四十年前的清白……這可真是難倒我了。尤其‘通奸’這種事,要證明有,偽造證據容易得很,譬如篡改過的書信、偷走的信物、冒充的當事人等等;可要證明沒有,卻很難拿出證物來,任你怎么描都是黑,就算有當年的人證,也是口說無憑。”
“……這年頭要是有DNA檢測就好了。”蘇晏嘀咕一聲,又自嘲地笑了笑,“可惜只有全然不靠譜的滴血認親。即便靠譜,也沒法去皇陵里找顯祖皇帝討要一滴血。”
沈柒也覺得棘手。書可以焚燒,地下印廠可以搗毀,幕后黑手可以抓獲,可這種越傳越廣的謠言,又該如何破除呢?誅心的謠言,殺人于無形,可比千軍萬馬更難對付。
蘇晏一時也沒什么好主意,于是安慰彼此:“車到山前必有路,總會想出辦法的。先把戚敬塘給拎上來,讓他和于閣老共同提督軍務,滅一滅廖瘋子與王氏兄弟的囂張氣焰。”
事不宜遲,沈柒這便回北鎮撫司,匯總暗探們收集到的情報,將戚敬塘的領兵事跡與戰績寫成奏本。
這份奏本當日下午就送至內閣。蘇晏拿著奏本找于徹之,想跟他討論討論戚敬塘此人。可惜于閣老仍處于喪友之痛中,對蘇晏態度冷淡,也對奏本上這個年方二十五歲、名不見經傳的軍中青年沒多大興趣。
蘇晏只好托富寶,把這份奏本送到朱賀霖手中。
過了半個多時辰,富寶匆匆趕到文淵閣,將奏本又放回他手中:“蘇大人,皇上說了,得你親自去送,面呈此事。”
蘇晏因為前幾天朱賀霖在風荷別院鬧的那出“三人洞房”,余悸猶在,并不想私下見這位天馬行空的小爺,便推說公務繁忙實在抽不出身,勞煩富寶幫忙再跑一趟,替他告個罪,順便把奏本留在皇帝那里。
又過了半個多時辰,富寶氣喘吁吁地再次趕到文淵閣,一見到蘇晏的面,就連連擺手:“蘇、蘇大人,你可行、行好,親自跑一趟,別讓奴婢傳話了。要是累、累死了奴婢,以后誰幫皇上與您跑腿辦事呀?”
蘇晏為難地看了看天色:“申時將盡,此時再去內廷面圣,只怕來不及在下鑰之前出禁門。”
如果只遞交一份奏本、說件事,自然是來得及出宮的,可朱賀霖這小子好容易私下逮住他,十有八九要借機生事,又留他吃飯,又東拉西扯磨時間。
富寶回答:“這個蘇大人放心。皇上現今不住乾清宮了,說上朝不方便,改住奉先殿啦。”
奉先殿與養心殿東西相對,都處在內廷的禁門之外,緊挨著皇宮外朝。從他眼下辦公的文淵閣往北,過了文華殿再往北走一段路,就到奉先殿了。
這下蘇晏沒轍了,只好坐上富寶準備的小轎,親自跑一趟。
不過令他有些意外的是,朱賀霖并沒像之前那樣胡攪蠻纏,先是公事公辦地聽完他的說明,收了奏本翻閱過后,方才出言留他用晚膳。
蘇晏想婉言謝絕。結果朱賀霖只說了一句話,就使他改變了主意。
朱賀霖說:“梨花從南京回來了,一路奔波輾轉,剛到京城又不適應氣候,在絕食鬧脾氣,你不管管?”
蘇晏登時顧不上別的,擔心道:“她那么愛吃,絕食兩天可還了得!趕緊讓我安慰一下,看看能不能喂進去點小魚干。”
朱賀霖朝富寶使眼色。
富寶連忙使喚宮人:“快去呀,把皇上的御貓抱過來,小心點!”
蘇晏一見梨花,果然瘦了些,似乎連毛色都暗淡了,當即心疼地抱過來,在懷里把它擼了個肚皮朝天。
聽見梨花發出了“咕嚕咕嚕”的舒服叫聲,蘇晏開始慢慢投喂。梨花一邊有三沒二地吃著,一邊用尾巴去勾纏蘇晏的手臂。
“果然還是你哄有用……”朱賀霖此刻嫉妒人,更嫉妒貓,于是忍不住湊過來,與人一同擼貓,與貓一同纏人。
擼著擼著,兩人就習慣性地窩到羅漢榻上去了。富寶很有眼力見地示意宮人們退下,把殿門關上。
朱賀霖舉起梨花的兩只小肉爪子,朝蘇晏招了招:“跟你二爹說,今晚留下來陪你睡?”
蘇晏看他這副舉動,毫無帝王威嚴不說,甚至還點借貓賣萌的嫌疑,忍不住笑著戳了戳貓爪子上的粉紅肉墊:“你還是陪你親爹睡吧,踩奶狂魔!”
*
次日的朝會上,朱賀霖將蘇晏上呈的奏本,發與六部官員議論。
對于蘇晏所舉薦之人,朝臣們的態度很是耐人尋味,有斷然附和的——這批人為數還不少,其中一部分是“蘇十二門下走狗”;還有一部分頭腦更冷靜些,知道這奏本不是蘇晏當朝呈遞,而是由皇帝下發,肯定是已經取得了圣允,他們不表示贊同,難道還要跟皇帝唱反調?
當然也有貫愛唱反調的,說這個戚敬塘太年輕、怕是經驗不足,又說此人既有能力,為何朝廷不聞其名?
還有一些官員另有舉薦的人選,也趁機提了出來。
內閣的幾人,謝時燕因病請假不在;結巴閣老江春年不吭聲;首輔楊亭似乎傾向蘇晏的提議,但不很堅定。于徹之仍堅持自己上,接替陣亡的方磬提督軍務,領兵剿滅亂軍,還當場抨擊蘇晏用人輕率。
蘇晏也不惱,笑瞇瞇地說:“群策群力好哇,諸公還想說什么,盡管說。”
等到官員們七嘴八舌說得差不多了,他才又站出來做了個總結性發言:“我舉薦戚敬塘,卻并非想讓他獨自提督軍務,主帥我還是傾向由于大人擔任,戚敬塘尚且年輕,做個副手比較合適。”
說著又轉頭對于徹之笑笑:“于大人,我舉薦的第一人是你,第二人才是他。你說我用人輕率,可我看于大人你分量頗重,才堪大用。”
于徹之被他四兩撥千斤地吹了一通法螺,也不好意思再出言指責,暫時閉了嘴。
最后朱賀霖一錘定音:“就按蘇愛卿的意思辦。”
朝廷的調令敕書,八百里急遞趕往山東登州,結果信差到了衛所才發現,戚敬塘不在。
據衛所的軍官說,戚大人上個月為了探望生病的父親,動身去京城了。
還說了件離奇驚險的事——就在前夜,有一伙不明身份的黑衣刺客潛入衛所,企圖暗殺戚大人,不過他們與信差一樣,也撲了個空。
信差帶著一臉詫然,不得不留下調令后再度啟程,急匆匆趕回京復命。
蘇晏聽了這事,也是一臉詫然:戚敬塘在京城?可沈柒之前調查他父親的居住,并未發現其人行蹤啊?人究竟去哪兒了?
又過了一日,沈柒請蘇晏來北鎮撫司,告訴了他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調查結果——
戚敬塘被閣老謝時燕下令抓起來,就扣押在謝府的柴房里。
原來,戚敬塘不甘心辛苦拼殺七八年,功勞全被上司搶走,便琢磨著該怎么在這個“渾濁的官場”出頭。這時父親染疾的消息傳來,他請假回京探病,順道帶了兩瓶山東蓬萊島的修道方士所煉制的“回春丹”,說是有枯木逢春之效。
等他回到京城,發現父親的病已經好得差不多,回春丹也不必吃了。他得空找故人打聽晉升的門路,勉強搭上了閣老謝時燕這條線。
謝時燕年近六旬,入春時染了病,氣血兩枯。于是戚敬塘就抓住這個巴結閣老的大好機會,登門去獻回春丹。
回春丹有效是真有效,謝閣老吃了三日后,不但氣血充盈到爆,還燥熱難抒,一口氣睡了三個妾才宣泄干凈。常年蠟槍變金槍,謝閣老大喜過望,又接連吃了好幾顆。
這下要完,回春過了頭,回到寒冬去了。謝閣老上吐下瀉,便血不止,沒兩日就形容枯槁,就跟那被狐貍精吸干了陽氣的趕考書生似的。別說參朝上衙了,連房門都出不得。
好容易在名醫的急救下撿回一條命,面團脾氣的謝閣老難得盛怒,下令把獻藥的登州小子抓起來,關在府中,等病好了再狠狠治他的罪。
這事被趴謝府屋頂的錦衣衛探子得知,稟報了沈柒。
沈柒當即出動緹騎,去謝府把人給押了回來,說是要按律處置。謝時燕本就不愿得罪他,同時覺得進了北鎮撫司,那個混蛋小子不死也要脫層皮,就很解氣地同意了。
這會兒,戚敬塘就關押在北鎮撫司的詔獄里,隨時等候提審呢。
蘇晏聽了瞠目結舌,繼而哈哈大笑,直到戚敬塘被錦衣衛提上公堂,依然笑個不停。
戚敬塘跪在堂下,一臉老老實實聽候發落的模樣,眼珠子卻狡黠地轉來轉去,豎著耳朵聽周圍的錦衣衛小聲說話。
蘇晏笑夠了,揉了揉肚子,踱到戚敬塘面前,用手指勾起這位未來名將的下頜,欣賞對方階下囚般的英姿。他問:“你為何要給謝閣老送禮?”
戚敬塘被蘇晏一根手指定住,沒敢動,仿佛那不是文弱書生的細長手指,而是一根足以攪動朝堂風云的定海神針。
他已經從錦衣衛的只言片語中,猜到了這位穿三品常服的年輕官員的身份,恭敬而不失詼諧地答道:“因為我不認識去蘇閣老府上的路。”
蘇晏彎腰,湊近端詳他:“你送謝閣老的回春丹,險些把他害死,你知道么?要是被你找著了來我府上的路,搞不好受害的就是我了。”
戚敬塘面不改色地答:“那不能。謝閣老見獵心喜、急于求成,不按醫囑服藥,才導致此禍。蘇閣老……蘇相胸有丘壑、目存山河,不會犯這種錯。”
蘇晏問:“那你準備給我送什么禮?也是回春丹?”
戚敬塘道:“不,蘇相本就身懷句芒之仙姿氣度,何需回春。我準備送蘇相一位擅打勝仗的驍將,還望笑納。”
蘇晏笑著收回手,懷著一種濾鏡破滅的復雜心情,半是輕嘲半是調侃地道:“你領兵打仗的功夫,要是與你拍馬屁的功夫一樣強,我就收下這份禮。”
戚敬塘這才微露激動之色,俯身行禮:“若得蘇相重用,戚某愿為朝廷、為大銘百姓披肝瀝膽,戰死方休!”
“你向我謝恩表忠心,卻不說‘為蘇相披肝瀝膽’,好……好個戚敬塘。”蘇晏轉身踱到沈柒身邊坐下,端起茶杯,淡淡道,“今天我算是見識了,什么叫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無妨,我喜歡用你這種不拘泥、不死板,懂得變通的人,去當個副提督吧,與于徹之一起,給廖瘋子和王氏兄弟的亂軍一點顏色看看。”
戚敬塘先是怔住,似乎難以置信,隨即終于反應過來,這個天大的機會就這么結結實實砸在他頭頂,這才真正綻出驚喜之色,抱拳沉聲道:“蘇相放心,戚某必竭盡全力,報效朝廷,不辜負蘇相知遇之恩!”
他隨錦衣衛離開大堂后,蘇晏方才問冷眼旁觀的沈柒:“你覺得這人怎么樣?”
沈柒道:“外奸內忠,非尋常人。聽其言語,心思機敏;觀其筋骨,武藝高強,再看他過往戰例與戰績……清河,你挖到了個好東西。”
蘇晏含笑拍了拍沈柒的手背:“他才不是‘東西’。”
沈柒一把抓住蘇晏的手,嗤道:“他當然不是東西,正經人哪有對著當朝閣老說什么‘你本來就是春神’這種鬼話的?油滑不堪!”
蘇晏大笑:“好,他不是東西。你是東西,是個大醋缸子。”
錯了,缸里不是醋,是又酸又苦的毒汁。沈柒嘴角揚起微微的笑影,卻并未抵達眼底,緊握住蘇晏的手,問道:“昨夜你在文淵閣睡的,還是在奉先殿?”
蘇晏“呃”了兩聲,最后避重就輕地答:“我和梨花一起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