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晏坐馬車,自東苑直接回到家,剛進院門,便見兩個望眼欲穿的小廝撲上來。
蘇小北性子穩重些,上前攙扶他。
蘇小京眼眶里含著泡淚,帶著哭腔道:“大人說好只是伴駕去游個園,當天下午就回來,結果一聲不響消失了三天三夜,又音訊不通,可把小的嚇壞了。都說伴君如伴虎,這萬一——”
“大人面前不得胡說。”蘇小北出言提醒。
蘇晏打趣:“你嚇什么,怕我被老虎吃了?”
蘇小京抹淚:“小的家中,便是因為牽扯到十幾年前的一場大案,才一夜傾覆,那時我還沒出生,在娘胎里就簽了賣身契。聽說當年那案子是圣上親下的旨,小的是怕極了,大人可千萬要平平安安,切莫惹惱圣上……”
蘇小北聽他越說越不像話,呵斥:“大人自然會平安順遂,可閉上你的烏鴉嘴吧!”
蘇晏拍拍他的胳膊,又伸手摸了摸蘇小京的腦袋:“好了,不說了,去燒水吧,我要沐浴更衣。”
蘇小北在他身上嗅到藥味,驚問:“大人受傷了?”
蘇晏道:“劃了兩道口子,皮肉傷,不礙事。”
“傷口可不能沾水,天漸熱了,得注意著點,還是擦擦身吧。”
最后蘇晏在府上小管家的堅持下,沒能泡成澡,由兩人服侍著用熱水擦身了事。
他昨夜從身體到精神都經歷了一波三折,又帶著傷,懨懨地沒胃口,喝了碗紅棗小米粥,倒頭便睡。
睡得早,醒得也早,雞鳴時分便醒了,天尚還蒙蒙亮。蘇晏覺得整個人清爽不少,下床想呼吸新鮮空氣,剛一推窗,被嚇了一跳。
窗下蹲著個青衣小帽的男人,年約雙十,相貌普通。
蘇晏警惕地叫道:“什么人!私闖民宅,我要報官了!”
青年見他終于露面,松口氣,起身道:“蘇大人切莫誤會,小的是北鎮撫司的探子,名喚高朔。”
蘇晏揚眉:“趴我屋頂的那位?”
青年有些尷尬:“小的也是奉命行事,還請大人原諒則個。”
蘇晏狐疑看他:“今日如何不趴屋頂,改蹲窗下了?”
“奉千戶大人之命,將此物交予蘇大人。”高朔說著,將個一尺見方的黑漆螺鈿木匣捧到蘇晏面前。
蘇晏接過手,直覺隱隱寒意從匣內滲出,不知是何物。
“還有這個。”高朔又從懷中掏出一個火漆封緘的信封交給他,“千戶命小的在此蹲守大人回府,說要盡快轉交,但又格外吩咐過,不得打擾大人休息,須得等大人身體爽利時。小的蹲了半夜,自己倒是等得,就怕這墻霜匣子等不得,里面東西要壞。”
墻霜?蘇晏打開木匣,發現里面還有個更小的鐵匣子,兩匣之間灌滿了略渾濁的白水,散發出寒氣。他恍然明白,墻霜便是硝石,遇水吸熱,用來給內匣中物冰鎮保鮮。
他拈出小鐵匣子,打開,赫然看見一截斷舌。
舌頭斷面稀爛,不像是被利刃割下,糊著凝固的血跡,通體已變色,但尚未腐爛,想必這幾日一直都封在冰塊中。
蘇晏忍著惡心扣上匣蓋,嘀咕:“沈柒這是發的什么瘋?”
他想把匣子還給高朔說,給我丟回你們家沈千戶臉上去!但轉念一想,沈柒不是愛搞惡作劇之人,此舉定有深意。于是又小心地拆開信封上的火漆,抽出內中折疊好的兩張紙。
一張是血跡斑斑的認罪狀,血跡已成暗褐色,至少是三天前噴濺上去的。蘇晏皺著眉,仔細辨認字跡,發現內容大致是供認自己貪污受賄、結黨營私,還攀扯了當朝閣老、吏部尚書李乘風,末尾畫押處沒有簽名,卻蓋了個沾血的手印。
蘇晏驀然意識到——這是他的便宜老師,卓祭酒的認罪狀!
那條斷舌,莫非也是卓祭酒的?舌頭都咬斷了,人還能活?
蘇晏忙展開第二張紙,是張便條,上面筆跡潦草地寫著:
“卓岐于五月初四,死于公堂之上,為嚼舌自盡而亡,遺言‘欲問何罪,且看我一腔碧血’。馮去惡力排眾議,對上隱瞞此事,卓岐尸身至今仍存于北鎮撫司冰窖中。若欲除他,此為最佳契機——七郎。”
蘇晏在讀信的片刻間,心中豁然開朗。
他之前就懷疑,沈柒手握馮去惡的不少把柄,果不其然,這不就是,將最新鮮嚴重的罪行,在最恰當的時刻送到了他面前。
馮去惡炮制冤案,逼死大臣,又欺君罔上隱瞞不報,這斷舌和認罪狀,以及卓岐的尸身便是最確鑿的證據。
——這是否就是皇帝正在等待的契機?
誰捅破這層窗戶紙,做了首告之人,誰便順應皇帝的心意,立下鋤奸之功。沈柒是要把這份偌大的功勞送給他呀!
蘇晏心底輕顫,問高朔:“如此要事,沈千戶為何不親自來見我?”
高朔迅速答:“千戶大人有急務,脫身不得,又信得過小的,故而派小的前來。”
回答太快,反倒像是事前編排好的。
蘇晏起了疑心,又追問:“他有什么急務,是誰派下的?馮去惡深夜急召他回北鎮撫司,所為何事?”
高朔仿佛一時沒想到答案,支吾了兩聲:“這個……小的也不得而知。”
“你方才說,沈柒信得過你,說明你是他心腹,為何竟連他的現狀與去向都不知?”
“或許是密務,等千戶大人忙過這陣子,定會親自拜訪……”
“一派胡言!你是不是在騙我,連同這封手書都是偽造的?”
高朔被逼急了,只好躬身抱拳:“大人恕罪,是千戶大人昏迷前千叮萬囑,叫小的絕不可將他傷重之事告知大人。”
“傷重?昏迷?什么情況,你給我說清楚!”蘇晏心底隱隱生出不祥的預感,連帶聲音也疾厲不少。
高朔嘆道:“前夜千戶大人從東苑一回來,便受了酷刑,生機幾絕,好容易才撿回性命。眼下傷勢發作,高熱不退,延請幾位名醫都說治不好。小的從他府中出發時,他已近昏迷,不省人事。”
沈柒若狠心殺了我,也不至于落到如今這個下場,他是因為救我,才把自己的半條命搭進去!蘇晏一陣揪心,喃喃自語:“我就知道,馮去惡饒不了他……他這是局部感染導致的高燒,須得用抗生素才能有效殺菌,對,青霉素,或者頭孢菌素類,可這個時代,又去哪里弄來?”
這個時代,即便是隨傳教士而來的西方近代科學和醫藥學,也只不過是淺顯的解剖生理知識,在臨床治療技術上并不優于中醫,故而影響不大。而別說青霉素成品,哪怕只是提煉來源——青霉菌,也得到四百年后,才會被意外發現。
現代一顆膠囊就能解決的普通病種,在古代卻是九死一生的鬼門關,只能靠中草藥、自身免疫力和運氣相輔相成,才可能有一線生機。
前世蘇晏看穿越小說時,見主角身穿古代,帶一盒頭孢就能改變重要人物的命運甚至歷史走向,還嗤之以鼻,認為是金手指亂開,如今他卻愿意用迄今為止得到的一切功名利祿,去換取這盒頭孢。
然而老天爺連這一點金手指都吝嗇給他!
蘇晏的思緒混亂而徒然地飛旋著,充滿各種嘈錯的雜音,胸口仿佛填了塊磐石,壓得心臟一點一點向下沉,要沉入無盡的淵藪中去。
高朔見他面色煞白,神思不屬,眉目間俱是艱難苦恨之色,不禁擔心道:“蘇大人?”
這一聲,猶如銀瓶乍破水漿迸,喚醒了蘇晏的神智。
他腦中隱約有了個想法,也許有些粗糙可笑,但確是死馬當活馬醫的無奈之舉。他問這高朔:“如果發動沈千戶的所有手下,在全城搜羅發霉生綠毛之物,無論何物都行,能找到多少?”
“……發霉生綠毛?”高朔愣住,茫然問:“如此惡物,拿來做什么用?”
“治病用。”
高朔見蘇晏一臉嚴肅,不像是說胡話或開玩笑,匪夷所思:“那也能治病?”
蘇晏答:“千真萬確,而且治的就是傷口感染之癥。”其實他毫無把握,但為了穩定人心,仍說得言之鑿鑿。
“若是出動所有兄弟,在京城四下張榜求購,幾日內應是能尋到一些……”高朔估摸道。
蘇晏搖頭:“我需要更短的時間,更大的數量。勞煩大哥再仔細想想,可還有什么辦法?”
高朔刮腸搜肚,聽見遠處晨鐘穆然響起,聲聲入耳,忽然眼前一亮:“我想起來了!出了外城西門廣寧門,有個隋時修建的老佛寺天寧寺,如今已有些破敗。寺中僧人年年都要制作‘陳芥菜鹵’,為人治療肺癰、喉證。我去年冬日犯咳疾,也向他們討要過一杯鹵汁,下痰定嗽,效果絕佳。”
蘇晏問:“這個什么……菜鹵?與我說的發霉之物有關?”
高朔解釋道:“僧人用大陶缸盛放芥菜,使其自然發霉,當綠毛長到三四寸時,將大缸密封埋入地下,待到數年后挖出,芥菜早已化成水,便是‘陳芥菜鹵’。蘇大人若需要大量發霉之物,估計這是全京城最多最集中的了。”
蘇晏喜上眉梢:“對對,就要這綠毛,有多少要多少!能治肺炎,就說明有殺菌效果,走,我們這便前往天寧寺,向僧人購買。他們若是不肯,我便用太子給的腰牌向五城兵馬司下令,讓他們去討要,縣官不如現管嘛。”
高朔心道他是金榜題名的進士,博覽群書,說不定還真知道些神醫秘方,不妨隨他走一趟。
蘇晏和家中小廝交代一聲,當即與高朔騎馬出發,疾馳往天寧寺,與主持溝通此事。
僧人聽說是作救命用,便同意舍了今年份的陳芥菜鹵,當場開缸,取出所有發霉的綠毛,密封好,將罐子交到蘇晏手上。
兩人又馬不停蹄趕到沈柒家中,已是日頭偏西。
沈柒單門獨戶地住在個靜巷的大院子里,房舍是從一個外放的京官手上盤下來的,三進兩院過道廳,共有七十多間房,是四品官的規格,錦衣衛身為天子親軍地位煊赫,五品也住得,又養了不少婢女、仆役、賬房、護院之流。與之相比,蘇晏的小院雖也是三進,面積卻不大,仆從又少,相對他的官階顯得有些局促了。
高朔進了院門,與管家耳語幾句,便帶著蘇晏直奔主院正房。
他在廊下駐足,對蘇晏道:“千戶大人便在里面。我一個外人又是下屬,不好入主人家內室,蘇大人請自便。”
蘇晏心想,我也是外人啊,怎么好自便。但到底牽掛著沈柒的傷勢,抱著罐子推門進去。
房內三五婢女捧著水盆、藥碗、紗布往來,見個陌生少年闖入也不吃驚,行個禮道聲“大人萬安”,便自顧自忙去了。
蘇晏顧不得奇怪,快步繞過嵌裝了書畫屏條的黃花梨螭紋十二扇圍屏,進入寢室,一眼便見床榻上俯臥的身影。
沈柒赤著上身,趴在臥單上,沒有扎繃帶,只在背部蓋了層用沸水煮過曬干的白紗布,不多時便吸飽血污,守在旁邊的婢女便小心翼翼地揭去,再換一層干凈的。
蘇晏趕到床邊,放下罐子,低聲問:“千戶怎么樣了?”
“高熱兩日一夜,灌了不少湯藥,熱度退下幾分又上去,反反復復。大夫方才來看過,只是搖頭嘆氣……”
蘇晏俯身,遲疑一下,伸手去揭沈柒背部蓋的紗布,下一刻,便被觸目驚心的傷勢撞得后退半步,狠狠吸了口冷氣。
“他這是受了什么刑?如何……”整個后背稀爛不堪,看不到一寸正常皮肉,仿佛猩紅色泥淖,兩彎蝴蝶骨處依稀透出森白骨色,慘不忍睹。
婢女哽塞答:“是‘梳洗’。”
蘇晏手腳冰涼。
十大酷刑之一的“梳洗”!即便是五百年后仍赫赫有名,翻開古代酷刑歷史,血腥氣透紙而出,令人聞之色變。
他不由自主跪坐于床前,向前傾身,顫抖的手指輕輕握住沈柒的手,心口被對方灼熱的皮膚燙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