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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第六十七章 打人就要打臉

    奉命來傳圣旨的宦官走進蘇府洞開的大門,見院中花葉摧折,廳堂內家具物什皆被打砸推翻,整個宅邸猶如颶風過境,一片狼藉,不由大吃一驚:“這是出了什么事?”
    蘇小京從門房內探出頭來,驚魂未定:“昨夜來了一撥強盜,把家里都砸啦,幸虧大人有事外出,否則鼻子都要被割了!”
    傳旨宦官尖聲道:“天子腳下,竟會出這等事!什么強盜猖獗至此,連命官府邸都敢襲擊,簡直目無王法!你們去兵馬司報案了么?”
    “今早上我去了東城兵馬司,他們聽完,在紙上隨便涂了幾筆,就說已登記在案,讓我回來等消息,直到這會兒還毫無音訊呢!”蘇小京氣乎乎地說。
    傳旨宦官搖頭:“五城兵馬司這兩年是越發懈怠了,這事咱家定要稟報皇爺。既然蘇大人不在,來個人把圣旨接了吧。”
    “家里現在只剩下我一個。”蘇小京指了指自己,“小的身為下人,哪有資格接圣旨呀。”
    “無妨,皇爺交代了,蘇大人若不在,家眷接也一樣。對了,他不是還有個妾室么,皇爺說了,沒有正房,妾室也算家眷,叫她出來接旨吧。”
    妾室?蘇小京頓時想起吳名那張冷臉,多看一眼都跟三九天吃凍梨似的,叫他來接旨,這太監還不得嚇暈過去。再說,這幾日也不知吳名去哪里浪耍,連大人的馬車都不駕了,又一次不辭而別,果然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
    蘇小京帶著怨氣答:“什么妾,沒心沒肺的,生得又不好看,被大人休啦!”他兩手拎著衣擺往前一兜:“小的不敢碰這圣旨,勞煩公公就擱在這里,我給兜著,打個結掛在身上,等大人回來就交給他。”
    “……連張放圣旨的桌子都沒有,真是聞者傷心,聽者流淚。”傳旨宦官翹起蘭花指,作勢揩了揩眼角,將圣旨放進蘇小京兜起的衣擺里,“得,車馬錢也不必給了,咱家這就回宮,向皇爺復命。”
    傳旨宦官剛走,蘇小北拎著集市上買的大包小包,從大門外探頭進來,對正給衣擺打結的蘇小京說:“干得好,小京!我第一次發現,你的腦子原來還是有用的,暫時可以不拿來涮火鍋了。”
    蘇小京叫道:“北哥你還說呢!昨夜那些兇徒砸門進來,還好我記得大人的吩咐,帶著收拾好的細軟從側門跑掉,否則就要和這些桌椅柜子一樣下場。這也太無法無天了,我們還是趕緊和大人一起離開京城吧!”
    蘇小北走上前,把買來的東西交給他,又用包袱皮裹了黃帛圣旨,揣進自己懷里,“你在家好好收拾,我去找蘇大人。”
    臨走前,他又轉身叮囑了一句:“多長個心眼兒,遇事用用腦子,否則將來闖了禍,我還是要拿你的腦花涮火鍋!”
    *
    養心殿。景隆帝聽了傳旨宦官的稟報,面色鐵青,突然抓起桌案上的黃釉暗刻龍紋瓷茶杯猛擲出去,在金磚地板上摔個粉碎。
    殿內所有內侍宮女,都嚇得噗通跪倒,伏地不起,口稱“皇爺息怒”。
    景隆帝清姿雅度,朝堂內外人盡皆知。藍喜服侍皇帝十數年,鮮少見龍顏震怒,更從未見震怒到砸東西的程度,愕然之下,一時不知該如何勸解。
    皇帝摔了茶杯,猶自怒氣未消,又將衛貴妃獻上的一方品相極佳的虢州石硯掃到地上。
    他深吸一口長氣,方才逐漸平息了情緒,冷冷道:“奉安侯橫行不法,咸安侯亦有不教之過,著司禮監太監,每日巳時于兩個侯府門口,替朕大聲申飭他們的罪錯,朕沒叫停,就這么一天一天地申飭下去。”
    藍喜聞言暗驚。侯府位于繁華街市,負責申飭的太監聲音洪亮,每日厲聲怒斥一個時辰,喝罵聲傳遍市井,有耳皆聞。而被申斥的兩位侯爵要在門內依禮跪叩,靜默聽訓。
    都說打人不打臉,如此處置,比在午門褫衣打廷杖更令人難堪,更充滿羞辱意味。尤其奉安侯,是出了名的愛面子,這么一天天被指著鼻子罵,還不把他剩下的半條殘命也給罵沒了!
    衛家兩個侯爵顏面掃地,只怕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在朝堂內外都抬不起頭來,更別提像從前那般飛揚跋扈。而官員們一旦知道衛家不得圣心,也必然逐漸對其疏離慢待。衛家即使有太后作為靠山,也遏不住這股日中而斜的頹勢。
    ——后宮不得干政。皇帝再怎么孝順,太后再怎么說得上話,畢竟她還是身在后宮。
    而皇帝仍不解氣,接著說:“你去回太后,給衛氏晉位分一事,朕以為不妥,不必再提。告訴衛氏,讓她安安心心當她的貴妃,好好照顧皇子,至于外朝與娘家之事,還是少操心的好!”
    這話對于衛貴妃,已是極嚴厲的敲打,明白著告訴她,若不是看在小皇子的份上,你連貴妃之位都保不住。藍喜幾乎可以想象他去傳了這個口諭后,貴妃娘娘五雷轟頂的神情,緊接著就是大哭大鬧,水漫金山。
    然而藍喜知道,景隆帝寬仁的心一旦冷硬起來,連磐石也未必比得過,此番衛貴妃再怎么哭鬧,恐怕也換不來天子的一個垂顧了。
    他深深躬身,恂然道:“奴婢遵旨。”
    藍喜剛退走兩步,皇帝又叫住了他:“命人傳朕口諭,宣錦衣衛指揮僉事沈柒,南書房見駕。”
    *
    蘇小北氣喘吁吁地找到蘇晏時,他正在靜巷口的小食店里吃芋圓豆花。
    一大海碗豆花,用冰鎮過的仙草蜜水泡著,拌上芋圓、薏米與西瓜丁,撒上細細的炒花生碎,一勺一口甘甜冰爽,蘇晏吃得美滋滋。
    蘇小北快步走到他身邊,附耳道:“大人,剛剛有宮里太監來傳旨,圣旨如今正在我懷里。”
    蘇晏不以為意地說:“先別管那個,看你跑得滿頭汗,當心中暑。”
    “來,坐這里。”他踢了踢條凳的腳,轉頭對店家叫,“再來一碗芋圓豆花!”
    蘇小北抹著熱汗坐下,拿著勺子唏哩呼嚕吃了大半碗,嗝出一口焦熱的濁氣,覺得整個人都清涼安定了下來,感激地對蘇晏說:“謝大人關心,這圣旨……”
    蘇晏喝完碗里最后一口仙草蜜水,笑道:“不必看了,就是貶官外放的敕令,全是官方套話。塞進行禮中一并帶走就行。”
    蘇小北又說:“大人料事如神,昨夜果然有一伙歹人冒充成盜賊宵小,上門打砸,幸虧大人提前避禍,否則十有八/九要遭毒手。今日傳旨太監看了也氣憤不已,說要向圣上稟明此事呢!”
    蘇晏說:“此事必是奉安侯指使。這老狗賊手段陰損下流得很,只剩半條命了,還這么不積陰德,也不怕惡有惡報,死得難看。”
    他掏出二十文錢擱在桌面,起身道:“圣旨既然下了,明日我便去吏部領任命文書,啟程出京。明日巳時,你們裝好行禮,駕駛馬車,來這里接我。”
    “是,大人。”
    蘇小北邊吃剩下的豆花,邊看蘇晏揀著路旁的樹蔭里走,迤迤然朝靜巷深處去了。
    他心想,大人連被貶官都不放在心上,真真如書上所說,寵辱不驚,安之若素。如此胸懷風度,我能跟著他,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哩!
    又想著:看大人神色輕松悠閑,想必這兩日那外室伺候得好,也不盡然是個浪蹄子,不如建議大人,明日將她一并帶去上任,這一路山長水遠的,也好有個人噓寒問暖,貼身服侍。她若是個性情賢淑的,我和小京認她做主母也無妨啊。
    *
    蘇晏慢悠悠走到沈府門口,看見巷尾一襲飛魚服騎在馬上颯沓遠去,問門口守衛:“沈僉事去哪里?”
    守衛答:“回蘇大人,僉事大人奉旨進宮了。”
    他是皇爺的耳目,大概又有什么差事要交辦了,蘇晏心想。正要舉步進門,身后一輛馬車轔轔地駛過來,停住,下來一名侍從打扮的少年,恭敬地道:“蘇大人,豫王殿下有請。”
    “請我做什么?”蘇晏轉身,心懷警惕地問。
    “殿下知道蘇大人很快就要出京赴任,至少三五個月見不著面,特地命小的來請大人過府一敘,想討教辦學章程。”
    蘇晏說:“你等等。”又吩咐守衛:“你進去稟告管事,叫他去我廂房的書桌上,把那本裝訂好的青皮冊子拿過來。”
    須臾,管事親自捧著冊子出門,交給蘇晏。
    蘇晏轉手遞給侍從:“喏,他要的章程,都在這里了。東西帶給他,人就不去了。”
    侍從接過冊子,面露苦笑。
    馬車車廂的窗簾被一只紗布裹纏的手掀起,探出豫王的一張俊臉。他挑眉直視蘇晏,哂笑道:“孤王就猜到,下人請不動你,還是得孤王親力親為。上車吧。”
    蘇晏搖頭,直截了當說:“我不去。”
    豫王無奈道:“本王手上還帶著傷,能把你怎么樣?何必畏我如虎。”
    蘇晏仍然搖頭,心想:那時沈柒的傷比你更重,還不是照樣把我“怎么樣”了。
    豫王把簾子一放,下了馬車,走到他面前,低聲道:“難道你不想知道,靈光寺刺殺事件之后,衛家在明里暗里做了什么手腳,太后對此事、對你又是什么看法?你避得了一時,避不了一世,總不能一輩子不回京吧!”
    蘇晏有些意動。他確實很想知道,在外戚普遍式微的銘朝,衛家哪里來的興風作浪的底氣。而如果要扳倒衛氏一族,這也是他必須要去了解和面對的重要關節。
    如今恰好有這個機會,深諳內幕的豫王愿意對他吐露隱情,倘若因為一些疑備與避嫌,就閉目塞聽,也未免太過膽怯怕事,不像大丈夫所為。
    他輕嘆口氣,對豫王說:“王爺只是與我一敘?”
    豫王笑道:“當然不止。”
    “……”
    “外加請你喝杯茶,吃些瓜果、冰酪,不逾分吧。蘇大人賞個臉?”
    蘇晏還在躊躇,豫王握住他的手腕,一臉如沐春風地將他拉上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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