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內燈火通明,景隆帝與一應內閣輔臣正在議事,藍喜悄無聲息進來,附耳稟道:“豫王殿下奉召前來,正在殿外候旨。”
景隆帝頷首:“讓他進來。”
豫王本來正陪著兒子和兒子的干爹在東市上看雜耍,突然被召進宮,憋了一肚子火,并懷疑皇帝派人盯梢自己,是出于嫉妒心故意攪局。
沒想入了殿,看見一眾正襟危坐的閣臣,他不禁怔了一下。
皇帝沒與他多寒暄,直截了當地道:“來了,坐。”
豫王行禮后落座,便聽皇帝說:“此番傳你來,是有件未決之事,想聽聽你的意見。”
藍喜送過來幾頁紙,豫王一見紙頁卷起來的痕跡,便意識到這是軍中密報,神色也變得嚴肅起來。他展開密報仔細看完,皺眉問:“大同衛都指揮使耿樂死了?什么時候的事?”
閣臣焦陽答:“三日前。消息剛剛傳至朝廷。”
在三個月前,就是去歲年尾的時候,韃靼進犯大同。
韃靼太師脫火臺親自領兵,埋伏精銳于大蟲嶺,又以一百多騎老弱士兵作誘餌,引誘大同總兵林樾出城。此役,總兵林樾與副總兵中伏戰死,全軍潰敗。
此事在朝堂上引發了不小的震動,豫王也知道。他表面上滿不在乎,夜里懷著滿腔怨憤,用長槊將演武場的青石地面切出一道深深的裂隙——若是自己還鎮守邊陲,絕不會讓大同遭此輕敵之敗!
脫火臺縱兵殺人掠畜,所幸大軍行到雁門關前,被大同衛都指揮使耿樂率軍擊潰,最終退回北漠去了。
朝廷向大同派駐了新的總兵與副總兵,因為二將尚需熟悉當地軍務,故而讓耿樂繼續掌軍事決議權一段時間。
結果耿樂得意忘形,仗著軍功在身,遲遲不將權力交接給新任總兵,導致與兩位總兵生出嫌隙。在一次激烈的沖突之后,耿樂被新任總兵失手誤殺。
如此堪稱烏龍的事件,導致大同兩位高級將領一個死于自家人之手,另一個也吃了軍法,被降級遷貶。
這下好了,朝廷又不得不再調派一位新總兵與一位衛都指揮使去鎮守大同。且因為邊塵浮動,此次任命必須慎之又慎,兵部、吏部與內閣意見不一,所以至今還沒能定下人選。
景隆帝面對臣子們呈上來的擬任名單,上面候選將領們的名字有一些眼熟,有些則陌生得很。但就算眼熟的,也很難判斷每個人綜合能力的高下,以及哪個更適合鎮守大同。
畢竟人非完人,能力各有長短,倘若短處正應在了大同處,豈不又是一個耿樂。
皇帝正躊躇著,忽然想起了豫王。
豫王曾鎮守大同,對當地軍務極為熟悉,而這些候選的將領多是有戍邊經驗的老將,也許他這個四弟能看出些門道來。
——只不知對方肯不肯出力,還是會因此觸動心結,又要說些皮里陽秋的話,負氣而走。
皇帝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召來了豫王。
豫王,朕知你精通兵法,熟知軍事……
皇帝心底忽然一動,轉瞬拋去套路化的說辭,開口道:“老四,大同需要一位攻守兼備的總兵,你給挑挑,幫忙把把關。”
閣臣們聞言變色——
原以為召豫王來只是問個建議,卻不想竟出此言,簡直是將決策權主動遞過去了一般,依著皇帝的性情,實令人驚詫不已!
……莫非仍忌憚豫王曾經的軍中身份,故意出言試探?
果然,豫王露出慵懶而涼薄的笑意,把名單往桌面一丟:“反正說了也做不得數,臣弟何必浪費唇舌,皇兄自行定奪便是。”
皇帝沉靜地看著他,喚了聲:“槿城。”
豫王斂笑,目光含著挑釁:“若真要說,那么臣弟舉薦一人,皇兄敢不敢用?”
皇帝似乎知道他話中之意,語氣仍是淡淡:“朝中諸將,你盡管舉薦最合適的——只除了一人。”
你自己。
豫王十分不遜地“嗤”了一聲,從手邊的果盤中揀了顆蜜餞,往桌面一丟。
蜜餞骨碌碌滾動,最后停在名單上,正巧把名字遮掉一個。豫王撫掌道:“天意,就是這位仁兄了!叫……”他吹了一下黏在紙頁上的糖霜,“李子仰!這便是臣弟舉薦的人選,皇兄方才金口玉言,還作不作數?”
皇帝面不改色,兩旁閣臣們卻坐不住了,就連公認好脾氣的“稀泥閣老”謝時燕都忍不住搖頭嘆息。
焦陽為人固執且大嗓門,霍然起身,駁斥道:“軍國大事,豫王殿下怎可如此兒戲!”又轉而向皇帝拱手,“豫王公然戲弄陛下與臣等,看似離譜,實則是為泄心中怨恨,陛下不可一再寬宥,當治其藐視君主之罪!”
閣臣王千禾與他交好,兩人素來統一戰線,知道焦陽未必像表現出的這般義憤填膺。
蓋因其前陣子想向太后靠攏,可惜太后沒看上他,始終一副不冷不熱的態度。他這是要借著豫王發作發作,好讓太后知道他在朝堂中的能耐與對皇帝的影響力,從而改變主意來拉攏他。
于是王千禾也加入了戰隊,附和道:“平日里豫王殿下風月荒唐也便罷了,軍務關系社稷安危,豈由得這般存心攪撥?望陛下明鑒。”
豫王瞥了一下他兩人,又斜眼看另外兩個閣臣:“兩位大人也打算一起罵?”
謝時燕尷尬地笑了笑,抬手喝茶,茶杯舉起來放不下,袖子遮了半邊臉。
楊亭皺著眉,一臉不認同之色,但只搖頭,沒有開口。
首輔李乘風病得厲害,早已請了長假,人不在場。
見四位閣臣罵的罵、反對的反對,豫王轉而又問皇帝:“皇兄也覺得臣弟行事荒唐?那正好,臣弟還有一場雜耍沒看完,這便回去繼續看。”
他起身敷衍地拱拱手,就要告退。
李子仰、李子仰……景隆帝反復默念這個名字,靈臺隱約閃過微光,可又一時抓不住。眼見豫王要走出殿門,皇帝不知出于何種原因,驀然開口:“回來!”
豫王腳步停頓了一下,繼續走。
皇帝沉聲道:“叫你回來!”
豫王不甘不愿地轉身,走回殿內。
“說說你舉薦此人的理由。”皇帝道。
豫王哂笑:“此人與臣弟有舊,臣弟出于私心舉薦的他。”
閣臣們聞言更是鄙夷與氣憤,唯獨楊亭似乎覺察出什么異樣,悄悄審視起了豫王的神情。
皇帝盯著豫王看了許久,忽然淡淡一笑:“那行,就他了。”
眾閣臣大為震驚后,紛紛離座跪地,勸諫皇帝收回成命,不可由著豫王胡鬧。
愕然之色從豫王眼中一閃而過,他直視皇帝,神情有些復雜。
兩兄弟一個坐在龍椅,一個站在殿中,就這么隔著苦勸不止的閣臣們,久久對視。半晌后,豫王轉頭,對著得抗議聲最大的焦陽道:“李子仰此人,出身將門,驍勇善戰自不必說,更難得的是性情沉毅,不驕不躁。其父乃是前任遼東總兵,被血瞳刺客刺殺身亡,他既未沉淪仇恨,也不愿承襲父蔭,從低級將領一步步累積戰功,又曾在寧夏玉泉營與韃子交鋒數次,每仗必勝,但從未輕率深入敵境。這樣一個進退有度又了解北漠軍情的將領,任大同總兵綽綽有余。
“‘朋交幾輩成新鬼,猶自談笑向刀叢’——孤從未見過此人,但識人未必要見面,從其經歷、戰績,乃至所著詩文中便可窺其心性。這個解釋,諸位大人滿意了么?”
這些話,是給閣臣們的解釋,還是說給他這個皇兄聽的?景隆帝沉默了。
閣臣們也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楊亭拱手道:“此事重大,還請陛下定奪。”
皇帝只問了一句話:“大同衛都指揮使呢?”
“名單里剩下的,哪個與李子仰合得來,就哪個唄!”豫王哈哈大笑,振袖而去。
豫王的這個舉薦,閣臣中兩人贊成,兩人反對,但內閣的意見只是參考,決定權在皇帝手上。
眾臣告退后,藍喜上前,一邊給皇帝揉按太陽穴,一邊輕聲道:“夜深了,皇爺更衣就寢罷?”
皇帝正閉目養神,對抗一整日思慮帶來的隱隱鈍痛,聞言那道靈光再次閃過靈臺。他驀然睜眼,失聲道:“更衣。”
藍喜忙招呼內侍過來更衣。
皇帝卻揮退了內侍,說道:“‘更衣’,朕想起來了。”
去年六月,蘇晏生辰那日,正是在這養心殿,由他親手給舉行了三更衣帽的冠禮。兩人因為天水香險些越界,蘇晏半醉半醒之間,貼在他的胸口,含含糊糊地說了一番話:
“這是在戰場上么,鼓擂得這么緊,想必戰況危急……別擔心,我幫你發掘人才,戚敬塘、李子仰、王安明……還有于徹之……哦,他已經在兵部了,這些都是文韜武略的名將,肯定能幫上你的忙,領兵驅除韃虜,捍衛大銘江山……”
如今想起來,當時蘇晏怕是察覺出了他愛欲之意,才故意說這番話,提醒他社稷為重。
那么話中提到的,除了已任兵部左侍郎的于徹之以外,其他幾個人名真的是蘇晏酒后胡言杜撰的么?
至少“李子仰”不是!
那么問題來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將領,行伍出身的豫王知道并不稀奇,可一個埋頭苦讀圣賢書的少年士子竟也知道,還稱之為“人才”“文韜武略的名將”,又是怎么回事?
景隆帝思忖片刻,吩咐藍喜:“記下這兩個名字——戚敬塘、王安明,讓錦衣衛查查究竟是何身份來歷。先在軍中查。”
藍喜心里有些奇怪,但沒有多問,認真記錄下來,著錦衣衛去查。
而皇帝直到更換寢衣上了龍床,忍著頭痛仍在默默思索。
藍喜正要從玉掛鉤上取下帷幔,突然愣住,用一種強忍驚惶與緊張的神情,顫聲道:“皇爺……”
“何事?”皇帝剛說了兩個字,鼻下熱流涌出,下意識地觸碰了一下,滿指鮮紅。
藍喜趕緊拿錦帕去堵:“皇爺流鼻血了,奴婢去傳太醫——”
皇帝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沉聲道:“不必。”
“可是——”
“春季風多塵舞,偶爾流鼻血也正常,不必大驚小怪。去打盆溫水來清洗。”
藍喜不放心,但圣意難違,只得打水來給皇帝清洗。所幸鼻血流了片刻后漸漸止住,只是帕子染紅了整盆清水,看著有些嚇人。
皇帝垂目看一盆淡紅,很是平靜地吩咐:“照應虛先生獻的那張‘通絡散結方’,把藥煎了拿來。”
藍喜諾了聲,遲疑著又道:“要不,召應虛先生進宮,當面再診治診治?”
皇帝沒說話,只是瞥了他一眼。
藍喜從這一眼中感到懾人的寒意,忙告罪:“是奴婢逾矩了!奴婢這便差人去煎藥。”
皇帝重又躺回去,將枕頭墊高了些,閉目假寐。
他慢慢回憶著,自殿試初見之后,蘇晏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像在大片草叢中尋找散落的珍珠。
是夜。
豫王在東市找人未果,回到王府,見早已睡成小豬的世子,氣不打一處來。
沈柒與蘇晏躺在樓頂屋脊上看星星,心懷對每一秒臨別時光的珍惜。
皇帝喝完了藥湯,輾轉許久,頭腦脹痛感有所減輕,臨睡前吩咐藍喜,萬一他睡過頭,務必要在卯時之前叫醒他。
翌日朝會被推遲到了巳時三刻。
兩個時辰的送行時間,于君臣而言足矣,于情人而言,遠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