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紅追不但重新打造了一張結實的大床,還在屋頂加修了個露臺,夜里可以躺著看星河。
風中帶著明顯的涼意,蘇晏枕在貼身侍衛的臂彎里,把霜白披風搭在肚皮上,仰望東山浮起的皎潔圓月,輕聲道:“月亮這么大,這么圓,是不是到中秋了?”
荊紅追答:“今日八月十四,明日便是中秋節。”
蘇晏“哦”了一聲,閉眼假寐。
荊紅追依稀覺察出,他有些害寂寞了。山中無歲月的日子固然是悠閑的,有情人朝夕相處也是蜜里調油,但蘇大人畢竟還這么年輕,胸懷內的意氣沉寂久了,便會靜中思動。
“……離此百余里有個嵐漪鎮,從今日起直至八月十六,連著三夜辦中秋燈會,據說有玩月、燃燈等活動,還會提前賽出最具姿容的少年,在燈會上扮成菩薩。要不我帶大人去瞧個熱鬧?”
荊紅追每個月初都會去一趟嵐漪鎮,采買米面油鹽醬醋茶等必需品,十幾日前便見鎮上人們忙碌著準備燈會了。要不是看蘇晏百無聊賴,他本沒打算說。
“小鎮上的燈會,想來比京城元宵的鰲山燈會差得遠。”蘇晏嘴里嫌棄著,實則有些動心,睜眼坐起身來,“不過,去買些月餅與時令鮮果也不錯。怎么去,騎馬還是坐車?”
荊紅追一邊給他穿披風,一邊道:“夜路不騎馬。我用輕功帶大人去,一炷香工夫便到。”
比起騎馬,蘇晏更喜歡阿追號動車,又穩又快,果然在半個多小時后便離開山野,遠遠望見一片人間燈火。
嵐漪鎮是個大鎮,岢嵐縣衙便坐落在鎮子的西街上,此時也被高懸于瓦檐與廊柱上的各種彩燈淹沒。
中秋節前后三日,富家開廣榭、列玳筵,酌酒高歌,臨軒玩月;貧家亦搭小小月臺,安排家宴,乃至解衣市酒,不肯虛度。整個鎮子夜市通曉,百姓歡飲達旦。
蘇晏興致勃勃地拉著荊紅追逛夜市,依著風俗吃了桂花鴨、炒田螺和蒸芋頭,另買了一盒豆沙月餅、一大包釀酒用的鮮桂花并五六樣時令瓜果,就連小孩子玩的面具與兔兒爺彩泥塑也捎帶了幾個,說要拿來做墻面裝飾。
有隊伍敲鑼打鼓地過街,抬著白色的蓮花座,蓮花座中央站立著一尊寶相莊嚴的月光遍照菩薩。蘇晏想看看這真人扮演的菩薩究竟有多像,便對荊紅追道:“這兒人太多了,我們找個高處看。”
荊紅追左右看看,挾著他掠到附近一座酒樓的二樓露臺上。
蘇晏居高臨下,見那少年菩薩手持蓮華與月輪,長眉杏目鵝蛋臉,正面看一副端莊圣潔的模樣,背后看會發現一只站酸了的腳向后翹起,青布僧鞋也蹬掉了,腳踝搭在蓮花座的花瓣間扭來扭去。他覺得有些好笑,不禁調侃道:“白玉半開菩薩面,烏菱不耐猢猻足。”
旁邊酒桌上有人“噗嗤”一聲笑起來,說道:“這位公子好文采,好詼諧。”
蘇晏聞聲回首,是個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荊紅追見對方似有搭訕的意思,低聲對蘇晏說道:“大人,我們走罷。”
蘇晏也不想節外生枝,便朝那文士拱了拱手以示禮數,轉身下了樓梯。
那個文士都已經起身準備相邀了,見狀只得尷尬地坐回去,給自己斟了杯酒,只端在手中不喝。酒桌上的同伴問:“師爺倒了酒也不喝,在想什么?”
文士沉吟:“在想方才那位公子有些眼熟,似在哪里見過。”
一個鼻梁上有刀疤的同伴貧嘴道:“這般貌美的小公子,自然是在春夢中見過。”
旁的人大笑:“班頭又說葷話,也不怕挨嘴巴子。”
文士霍然起身,酒杯往桌面重重一撴,酒水四濺。眾人嚇一跳,卻見他臉色凝重中透著興奮,拔腿就往樓下奔去。
“師爺!”同伴在他背后叫,“出什么事了廖師爺!”
廖師爺頭也不回地說:“快跟上!那位公子便是畫像中人!”
他所說“畫像”是有特指的,衙門公人都知道。疤臉捕頭登時跳起來,招呼眾人:“弟兄們,懸賞掉咱們腦袋上了,快追!”
一撥便衣衙役緊隨其后,追出酒樓,但見人群熙熙攘攘,哪里還有那白衣公子的身影?
疤臉捕頭對廖師爺說:“我去集結人手,搜遍全鎮也要把他翻出來!”
“慢著!”廖師爺琢磨后說道,“人太多,全鎮搜捕不一定能搜到,還容易打草驚蛇。這樣吧,先回衙門稟告縣太爺,立刻上報朝廷。”
“萬一人就這么走了,再也尋不著怎么辦?”
“中秋夜他既然來鎮上賞玩,住處應該不遠,明、后日還有兩天燈會,說不定還會來。你們再看見人,先盯緊了,跟蹤他找到住處,不要動手。”
捕頭也知道,上頭的命令是“秘密尋訪,一旦打探到行蹤立即上報”,并沒有叫他們拿人。于是點頭道:“我這便回衙門。”
此時,蘇晏與荊紅追已在鎮子另一頭的河岸邊,混在年輕男女間放水燈。
“阿追選的是紅燈,想許愿什么,姻緣?”蘇晏故意促狹。
荊紅追不吭聲,耳根卻染上霞色。蘇晏也拿了一盞紅燈,與他的并排放到水面上,笑道:“好事成雙。”
兩人蹲在河岸邊看流光溢彩的水面,不由握住了彼此的手,十指相扣,無聲勝有聲。
良久后,蘇晏說:“夜深了,我們回家吧。”
“好。明晚大人還想來玩么?”
“不用了,玩個意思就好。明晚中秋,我們在家祭月,你弄一桌山珍野味,要九菜一湯。”
“多少菜都行。”
“我打算釀桂花東酒。桂花已經買了,還有山葡萄、枸杞、冰糖……”
“都買了。”
兩人悠悠閑閑地說著瑣碎事,身影消失在明媚的月色中。
*
山西司,岢嵐縣。
紅鬃馬一騎絕塵,踏碎了嵐漪鎮寧靜的清晨。
黃土路上,大隊疾馳的緹騎揚起漫天煙塵,疲于奔命地追在紅鬃馬的馬屁股后。
紅鬃馬在縣衙前的大街停下,一身猩紅色麒麟曳撒的朱賀霖翻身下馬,風塵仆仆地進門。岢嵐縣的知縣點頭哈腰地迎上來:“僉事大人大駕光臨,下官有失遠迎,大人千萬別見怪……”
頂著錦衣衛僉事頭銜的朱賀霖懶得與他啰嗦,直截了當問:“哪個是知情者,喚他過來!”
堂下的疤臉捕頭快步近前行禮:“小人見過僉事大人。”
“人在什么地方?”
“五日前,就在這嵐漪鎮的中秋燈會上,后來再也沒有出現過。”捕頭見這位京城來的錦衣衛首領面色不虞、氣勢懾人,心里直打鼓,連忙接著道,“小人們在附近村落遍尋不著,于是詢問了不少山民,終于打聽到下落。據一個獵戶說,上個月曾在鹿徑嶺的山腳湖邊,遠遠望見籬笆圍著的一座木屋。那木屋離地而建,很是奇特,但不知為何就是靠近不得。”
“為何無法靠近?”
“獵戶也說不清楚,估計遇上鬼打墻了。”
什么鬼打墻,怕不是因為被外放的真氣影響,腦子混沌了!朱賀霖猜測十有八九是荊紅追搞的鬼,那個臭臉侍衛原就是個武功高手,如今的境界更是深不可測。
“畫張地圖給我。”
“有,有。”疤臉捕頭連連道,“前幾日便叫那獵戶畫下地形圖,只是潦草得很,小人們照著圖也尋不著那木屋。”
他從懷中掏出一張粗糙的硬紙。朱賀霖接過來稍作瀏覽,轉身下令:“走!”
轉眼間,緹騎們又如風吹云卷般飚馳而去。
疤臉捕頭長出了口氣,問站在一旁的師爺:“這就是錦衣衛?可太威風了……領頭這僉事年紀不大,絕對是個硬茬,我也算走南闖北見識得多了,在他面前那個虛的呀,說話都提不上氣。”
“硬茬好哇,能尋到人,這賞賜也就落實了。”知縣喜滋滋看著桌案上的懸賞畫像,不成調兒地哼唱起來,“我苛嵐,好山好水,引哪~鳳凰~”
鹿徑嶺,朱賀霖站在山坡上居高遠眺,依稀看見密林盡頭露出一角藍色閃光……是陽光下的湖面。
他低頭看了看鬼畫符一樣的地形圖,說道:“應該就是那座湖。”
轉過山岬后,湖面清晰可見。湖對岸的草地上果然有一座高腳木屋,被屋前的大樹擋去大半,外圍的籬笆上爬滿了藍盈盈的牽牛花。
“就是那座木屋!”魏良子抱拳請命,“臣這便帶隊過去,請蘇大人回京。”
朱賀霖繃著一張臉,告誡自己要喜怒不形于色,心卻跳得厲害,噗噗直往胸壁上撞。他深吸口氣,握住魏良子的肩膀:“不急。這么多人包抄,肯定會驚動荊紅追。他輕功一流,到時挾著清河溜走,山路沒法跑馬,追不上。”
“那臣一個人過去。”
“不,朕自己去。”
“皇上?”
“朕孤身一人出現在郊野,就算荊紅追察覺到,也會感到疑惑,或許不會馬上逃走。清河若是發現就更好,他必會見朕,一問究竟。”
魏良子還是有些不放心,但皇帝一意孤行,他只得遵命。一隊人埋伏在湖對岸,看著皇帝徒步繞過野湖,接近了那座木屋。
昨夜蘇晏聽見后山上有狼嚎聲,一時起意說了句:“住了幾個月才知道后山有狼。如今天氣轉涼,待到大雪封山,狼下山覓食時若你恰好不在,會不會把我叼走?”
荊紅追被他這么一說,難免擔心起來,怕自己以后去鎮上買補給時,蘇大人真給狼襲擊了。于是今日一早便上山去獵狼,囑咐蘇晏別離木屋太遠,他只去半日便回。
盡管放心,蘇晏笑道。這深山野嶺的不見一個人影,最近的村鎮也在百里之外,而且住了幾個月,連頭野豬都沒見著,要不是剛聽見狼嚎,還以為這一帶沒有危險動物呢。
荊紅追走后,他就坐在院中的石條上,面對劃了棋盤的石桌,抱著棋譜研究死活題。
風有點大,吹得院中的大山桃樹葉鳴陣陣,遮蓋了木柵欄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響。
“清河……”
“清河!”
蘇晏聽見有個熟悉的聲音在呼喚他,下意識地轉頭望向院門,看見了那個他以為絕不可能出現在此處的人。
石桌上的棋子被袍袖拂落一地,蘇晏幾乎是有些倉皇地站起身,脫口道:“小爺……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