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天大的秘密,我必須得找人傾訴傾訴。本來打算跟爹說,但爹跟幾個小輩玩膩了,浪子回頭,重回閻王殿辦正事。騷狐貍長了一張不可靠的臉。無常爺很靠譜,但介于他的一向公私分明,不敢多說。最終,我去了書房找少卿。少卿坐在桌前,正翻一張前朝的竹簡,不時提筆批注。桌上的茶壺已不再冒熱氣,見他這么認真,我悄悄地走過去,在他身后低聲道:“少卿。”
少卿還是被嚇了一跳,手一抖,筆尖的墨濺在紙上,一張標致的骨立小篆毀于一旦。不過,批注瞬間變成浮云,他回頭意外地看著我,站起來把我抱入懷中:“夫人,你終于回來了!”
我被他勒得透不過氣,說話困難:“我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你答應我,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可以告訴任何人。”
少卿一臉嚴肅:“我答應你。”
“你知道花子簫么?”
“知道。地府首富,在幽都開滿畫樓茶館賭坊客棧的小白臉。別人都叫他美人子簫。”
真不知道少卿哪來的勇氣,說別人是小白臉……不過,花子簫是個商人,還真沒聽過。我深吸一口氣:“他是個畫皮。”
少卿驚道:“什么?”
“對,幽都第一美人是畫皮鬼,很驚悚對不對?”
他余驚未定,我已把在花府看到的景象詳細描述一遍。少卿聽得臉色發白,又一次把我摟入懷中:“他沒有傷害你吧?你有沒有受傷?”
“當然沒有,我跑了。”
他閉著眼,在我后背上下摸了幾回:“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下次不管去哪里,一定要先叫上我,我可以保護夫人。”
“少卿,這不是小事。畫皮你懂的,是最恐怖的鬼,如果這事傳出去,花子簫若知道是我們干的好事,我們倆保準——”我劃了劃脖子,一頭冷汗。
他吞了口唾沫,認真地點頭:“確實蹊蹺。我當王爺也有一年,完全沒聽過這類小道消息。夫人真是火眼金睛。”
大婚的日子定在兩日后,老爹派人定做了大紅喜服,與三個夫君把第一批貴賓名單整理好,將喜帖送出去。下午他賭癮犯了溜了出去,我和三位夫君還有一群丫鬟小廝在客廳里籌備喜帖,謝必安還把黑無常也叫過來幫忙。這些個人里最熱心的是湯少卿,每寫幾個字便會跑來找我邀功;謝必安做事講究的便是快狠準,不出一會兒功夫,便把第二批名單整理妥當;黑無常看去沉穩又能干,做事的時候兩只眼睛卻不曾從顏姬身上挪開過。顏姬最漫不經心,斜斜倚靠在我對面的椅子上,不時抬起睫毛看我一眼,伸手勾勾我的下巴:“長得倒是不賴,可惜是個女的。”
我嘴角抽了抽:“真是對不住你啊,現在悔婚還來得及。”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放心,我會娶你。”顏姬輕輕咬著筆桿,沖我風情萬種地一笑。
關于這條狐貍,我不是沒跟老爹計過事。我說,顏公子是個斷袖,而且是斷到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那種,何苦讓我嫁給他。老爹說顏姬是九尾狐貍里和我年紀最相仿的一條,也是唯一沒有娶親的一條,和他成親便等于和妖界成親。即便是斷袖,他到底也是男人,是男人骨子里便喜歡女人,他誤入歧途總會回來。他這一說便盡顯行外人本性,完全不懂斷袖是條不歸路,一去便不回頭。不過我想了想,覺得他的堅持也沒錯,和顏姬成親,最起碼很安全。但顏姬這公子哥兒的脾氣真是不亞于少卿,沒寫幾個字,他便倆指夾住筆桿,一臉無奈地看著天:“真無聊啊,全都是鬼。”
黑無常奪走他手中的筆:“我幫你寫,你放這里便好。”
顏姬更無聊,在房里左搖右搖地看我們忙活,而后停在我的身后,垂下腦袋在我耳邊輕輕吐了一口氣:“娘子……”
我捂住自己的耳朵,臉頰有些發燙:“顏公子,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輕薄,到底不好。”
那張精致的臉蛋湊近了些,嫵媚的眼瞇起,手指也伸過來撓了撓我的下巴,輕佻而細聲地說道:“娘子,你真美。”
很顯然他太無聊。我一臉麻木地看了他一會兒,繼續幫少卿清點名字。少卿朝顏姬揮揮手,擋在我面前:“這公狐貍精會□□,夫人你可千萬要小心。妖物退散!”
顏姬扁了扁嘴,大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靠,翹著二郎腿懶洋洋地說:“我好渴,想喝酒。”
“我去給你倒。”黑無常起身出去。
“你直接給我送到院子里去,要微熱的,順便上點下酒菜。”
“知道。”
黑無常和顏姬一前一后地出去。我看著黑無常的背影,對謝必安道:“他一直是這樣么?”
謝必安道:“當然不是。他中了顏姬的媚魂術,現在顏姬說什么,他便聽什么。”
“可是我看他眼神清醒得很,不大像中了什么法術。”
謝必安沉默了一陣子,微微皺眉:“反正范兄不可能是斷袖,尤其是為顏姬這種……”難得看見他如此認真地尋找措辭,他想了半天還是道,“總之,他若斷袖,我便和他絕交。”
這時,勾魂從一堆賓客名冊中抬頭道:“無常爺,花子簫的名字要放上去么?”
“當然要。”
我腦袋嗡的一響:“不要花子簫。”
謝必安道:“陰間有頭有臉的鬼得請上,不然日后碰頭難做人。”
我嚴肅道:“你若知道花子簫的真實面目,必定不會想請他。”
少卿也一臉岸然:“對,他的鬼種簡直就是……”這家伙的嘴就是封不住,我抖了一下,捂住他的嘴,齜牙咧嘴地瞪著他。少卿也意識到自己說漏嘴,點頭跟小雞吃米似的。謝必安的口吻變得莫測起來:“花子簫的鬼種……?”
我和少卿已做好了英勇就義的準備。然后,謝必安莫名的眼神掃了過來:“花子簫,難道不是畫皮么?”
我與少卿凝成了石頭。緊接著,一堆鬼丫鬟也湊過來嘰嘰喳喳:“小姐你難道不知道嗎,美人子簫是先秦的鬼,是陰間最美的紅衣畫皮啊。”
“話說回來,陰間最美的鬼幾乎都是畫皮鬼,他可是畫皮之最。”
“是啊是啊,美人公子是畫皮鬼王,連豐都大帝都稱他為‘鬼中之鬼’。”
我和少卿都懵了。我晃晃腦袋打斷道:“等等,無常爺,你不是告訴我,花子簫不像同類那樣嚇人么?”
謝必安愣了一下:“花子簫脫了皮,不是一具骷髏么?”
“一具骷髏還不嚇人?”
“其他畫皮脫了皮都是腐尸,那皮開肉綻的樣子和骷髏比,豈不是糟糕很多?”
我覺得有些恍然,又覺得有些更懵了:“所以,你們都知道花子簫是畫皮鬼?”
“整個地府的鬼都知道。”
這大概是少卿沒聽過小道消息的原因。眾所周知之事,自然不會有人傳播。丫鬟們七嘴八舌了好一會兒,我才知道,原來在陰間,畫皮便是釋罪囚犯。所有畫皮都曾下過十八層地獄,三成以上入過無間地獄。進了無間地獄便永世不得超生,但若表現良好,還是可以回到陰間生活。據說花子簫秦朝時犯了事兒,上了天庭的黑名冊,不僅永世不得為仙,還進了無間地獄,都已是千年前的事。迄今為止,他不能修仙仍是必然,但時隔多年,他在陰間混得如魚得水,現在是否能重新投胎,一直被人盯著津津樂道。畢竟一旦有人開先例,其他不得超生的鬼也便有了個盼頭。在這地府里頭,最慘的鬼約莫也是畫皮。鬼身壞爛比人慢,看著自己日益腐朽、飽嘗鉆心蝕骨的痛苦,豈是常人所能領會。在幽都爛到只剩白骨的畫皮,只有花子簫一個,其他的要么時間不夠長,要么投胎,要么受不住痛苦,跳了奈河。正因如此,他們比普通的鬼更陰狠、怨恨、肆無忌憚,經常做出道德敗壞之事,連妖鬼們都無法接受。花子簫前身是仙,披的是不朽的仙皮,所以不用去陽間扒活人皮。但這張皮會褪色,所以每天把皮拔下來填填補補,也是迫不得已之事。他原本便幽怨得有些詭異,現在想想那畫皮的場景,更是讓人忍不住打幾個哆嗦……
不過多時,少卿去吩咐信使小廝們發第一批喜帖。謝必安把第二批名單批注好后抬頭道:“孽鏡大人真是急了點,生怕我們會跑了般。多花十天半個月準備喜宴,興許還辦得好些。”
“現在想退婚還來得及,以免遺恨萬年。”
謝必安看了看手中的名單:“這婚宴不僅閻羅王和十殿王爺會到,連五方鬼帝都會來捧場(1),岳父大人面子這么大,就沖著這一點,這上門女婿我也當定了。”
“看在你近日孜孜不倦、兢兢業業打擊我的份上,我允許你婚后退婚。”
“原本我是這般打算。但如此嬌妻從天而降,退婚豈不是有些虧。”
我微微一怔,道:“人夫之道,權謀之術,無常爺當之無雙。”
“無常爺這稱呼省省吧。”謝必安把毛筆放下,站起來在我耳邊低聲道,“我已叫了很多天娘子,東方姑娘應當懂得禮尚往來。”
這下我又有些語塞,但他又微笑道:“也罷。我是男人,粗俗一些無妨,娘子如此知書達理,這稱呼還是在洞房里改比較妥當。”他抖了抖手中的名單,走出門去。
大婚之日總算到來。小小的停云閣擱置不下近三百位的賓客,我們把婚禮場地轉移到了老爹的判官殿。陰間的婚禮和陽間有些不同,例如新郎要先掀起新娘蓋頭,露出冠冕下的珍珠簾再拜堂,回到洞房才掀珠簾。少卿耗了一個早上,才從老爹那賴來了掀蓋頭的活兒,但作為交換,靠近禮堂前,他卻只能走在我、顏姬還有必安后面,堂堂小王爺要跟在無常爺和騷狐貍后面,相當苦不堪言。謝必安對此嗤之以鼻,說這是現世報。我知道這一日來了很多人,但因為頂著蓋頭,從進入禮堂開始,便只能從蓋頭下方看見別人的鞋子。所幸爹安排的大婚也不繁瑣,掀蓋頭前,我需要做的便只有左必安右顏姬,后面跟著少卿,一路走到高堂面前。
踩著大紅毯子往前走著,旁邊的鬼議論紛紛,都在說新郎官好俊,新娘定也美貌。終于經過貴賓席,前方傳來兩個人的聲音:
“多謝楊王,陛下說,我做什么都不行,也就戰場上打打殺殺還能看。此后還要師從楊王,學習為人之道。”
“總督太多禮。陛下日日坐朝理政,不勝其煩,我等臣工不過各安其職,實在談不上什么為人之道。”
聽見后面這個聲音,我禁不住停了一下。可是身邊站著顏姬和謝必安,沒法扭頭,只能盡量放慢腳步,看著地上時停時走的一雙雙鞋子。終于又走了幾步,我看見一雙熟悉的黑色華靴。旁邊的總督又道:“楊王快看,新娘子來了。”
靴子的主人停了很久,才緩緩道:“……是啊。”
我們仨走到最里面等待拜堂。我低聲道:“站在我們左邊最外層的賓客有哪些?”
謝必安道:“南方鬼帝杜王,中央鬼帝周王,豐都吳總督,北方鬼帝楊王……”
“那楊王……叫什么?”
大概是我的聲音有些奇怪,謝必安頓了一會兒。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前方的鬼主持已高聲道:“請新郎掀蓋頭。”謝必安和顏姬退到后方,湯少卿走上前來。隨著金桿挑起大紅蓋頭,我終于看見周圍的環境。無數穿著考究的中老年陰司、權臣、王帝中間,有一個年輕男子。他額心長著菱形印記,身穿黑蛟袍服,原本在與旁邊的總督說話,但蓋頭掀起后,他向我投來了若昧平生的目光。與他對視的瞬間,生前千百種仇愛過往歷歷在目。
這大概是最糟糕的重逢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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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1):道教理論家葛洪在《元始上真眾仙記》中記載了“五方鬼帝”分別為:東方鬼帝蔡郁壘、神荼,治桃止山;西方鬼帝趙文和、王真人,治嶓冢山;北方鬼帝張衡、楊云,治羅酆山;南方鬼帝杜子仁,治羅浮山;中央鬼帝周乞、稽康,治抱犢山。本文五方鬼帝均只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