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卿或許早料到此情此景,只望著我沒說話。我深知此時不該再去看那人,但還是忍不住。一如既往的,我讀不懂他的眼神,只能迅速轉頭,看著視線中已經模糊的少卿。少卿放下紅蓋頭和金桿,大堂中傳來雷動的掌聲和女鬼的嗚咽慶賀。我突然想起,十六歲時嫁給那人的時候,穿的是同樣的大紅喜服,周圍也有這樣熱烈的掌聲。
此刻,那個黑袍男子看了我與少卿片刻,跟著大家一起鼓掌。當年的良辰吉日,花燭紅妝,他大概早已忘記了。
不是第一次成親,所以并無第一次的憧憬和緊張,只是同時和三個人拜堂,是說不出的荒謬無稽。不得不說老爹的眼光是好的。三個夫君和我一樣穿著大紅喜服,但款式發式不同,看上去也各有千秋:少卿把頭發全部束到腦后,露出整張年輕的俊臉,可謂英姿勃發,風度翩翩;謝必安將兩鬢的發系在腦后,其余的發自然地散在肩頭,緩帶輕裘,頗有幾分儒雅,幾分風流;顏姬因為留了一頭簡直會發光的銀發,穿著紅衣反倒顯得更像個公花貨……而按地府的慣例,同時成親的丈夫里,最先該和我圓房的應該是大夫君。也就是說,是騷狐貍。但在臥房的前廳里,他和少卿便似炸麻花的碰上搓草繩的斗了起來……
“你這妖物,離我夫人遠一點,否則今天晚上本王爺叫你吃不著兜著走!”
“哦?”顏姬本來一臉倦色,聽見少卿這樣說,瞬間精神抖擻,眼也乜斜了起來,“雖說娘子這皓齒星眸的模樣也頗得我歡喜,但是明顯的,你和無常爺更為誘人一些。”
“拿我夫人跟漢子相提并論!你,你這是刻畫無鹽,唐突西子!”
在家里住的這些日子里,顏姬一直很喜歡欺負少卿,又很討厭欺負少卿的謝必安,所以經常和少卿聯盟,一起對付謝必安。但少卿從骨子里就接受不了被個斷袖黏糊,很鄙視顏姬,又因深感無常爺云淡風輕的威脅,不得不和顏姬站在一邊……因此,好不容易這倆人鬧翻了天,無常爺怡然自得地坐在一邊喝茶,一身大紅喜服好像不是穿在他的身上。
“不懂男色之美,難怪抱恨黃泉。不過,就是女人我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來,娘子,我們這便去洞房。”顏姬轉過頭來,扇了扇長長的睫毛,朝我伸出了手。
我躲瘟疫般把手抽回去,少卿站在我面前,護住我:“看到了么,媚娘討厭你。成親不過是岳父的權宜之策,是以考驗我和媚娘的真心。最終你們倆都會出局。所以,知難而退吧。”
少卿揮揮手,坐在一旁的必安從茶蓋子后挑了挑眉,又繼續埋頭喝茶。
“出局后,你準備怎么打發我和無常爺?”
少卿和顏姬一時間也爭不出個高下,我干脆先溜達回新房歇著。看著滿屋子喜慶的大紅,我突然想起某個姓花的公子。當時喜帖是發了出去,想來他也收到,可他沒有來。外面的爭執也未曾停過,花子簫一身艷麗紅衣頷首微笑的模樣,又不斷出現在腦海,我有些混亂,干脆穿墻而出,到處晃蕩。一輪冷月懸掛夜空,又想起花子簫在月下白骨畫皮的模樣,我頓時渾身發冷,不知不覺亂竄出了幽都,溜達到陽間皇城。凡人當然不知道,一到晚上,白日看上去光鮮亮麗的皇宮也是陰靈四散,怨氣環繞。當然,這到底是陽間最華貴不可侵犯的地方,仙界早為它設下了護壁,因而尋常野鬼不得靠近。所以,那些在深宮后院中難產而死的、投井自縊的、冤屈被害的配御陰魂們都只能在街道上徘徊,鬼影搖曳在一盞盞白鷺宮燈下。
身為鬼門關提督,我還是可以自由進出皇宮,不過得規矩,否則會惹來大麻煩。這是我第一次夜襲皇宮,很是刺激。我方向感一如既往地糟糕,所幸以鬼魂狀態可以四處穿墻,反倒看見不少好戲。例如某美人正在做詛咒小草人,某嬪妾正在賄賂公公讓他把自己的牌子放上面一些,某貴妃一臉奸相和宮女竊竊私語,某個妃子正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她的宮殿門口有一黑一紅兩道影子……我眨眨眼,發現那倆人是黑無常和騷狐貍。黑無常眉頭跟手里的鎖鏈似的攪在一起,嚴峻地看向還穿著喜服的顏姬:“顏公子,其他的事我都可以將就你,但此妃大限已至,三宮六院、公侯勛衛都必須由無常親自勾魂,若放了水,你我都不會有好果子吃。”
顏姬的嘴巴幾乎可以掛油瓶,一臉挑釁:“那是你們鬼界的事,我是妖,與我何干?今晚我偏不讓你勾魂。”
“這妃子雖然身份尊貴,但因為性格偏激,已被皇帝冷落多年,你讓她繼續活著,也跟死了沒什么區別,還不如讓她早早到下面去投個好胎。”
我往寢宮里瞥了一眼,發現里面不光只有妃子和在旁邊伺候的宮女,還有趴在榻前一臉悲傷的小孩。原以為我是念弟心切看誰都像策兒,但往里面定睛一看,發現那孩子真是東方策!而他正細心照料擔心的人,竟是……冷蓉。我差點都快忘記,冷蓉早就當了妃子,不再是當年任由我刁難的青樓優伶。她是如此楚楚可憐,還用纖纖玉指握住策兒的手,情深意切地說道:“策兒,你姐姐和姐夫……是我對不起他們,你會怪我嗎?”
策兒用力搖了搖頭:“這不是蓉姐姐的錯,是我姐夫混賬,喜歡上了你。”
冷蓉眼中滿是淚水:“可是,我也喜歡你姐夫啊……只是因為他有妻房,不敢跟他在一起。”
策兒繼續搖頭:“那更不是蓉姐姐的錯。”
聽清楚他們的話,我才發現這女人甚至連我弟弟也要拐。無名的怒火在肚中燃燒,我握著雙拳,一語不發地聽她繼續道:“好策兒,真懂事。但恐怕蓉姐姐就要去見你姐姐、姐夫了……蓉姐姐實在沒有那個臉去見他們……”
策兒急道:“我現在沒有親人,蓉姐姐便像我的親姐姐,你千萬不可以有事!”
聽見策兒那句“像我的親姐姐”,我終于受不住,猛地穿窗而入!就算成全了她和楊云這對鬼鴛鴦吧,不能讓她再騙走策兒!現在便殺了她!
剛飄到床邊,準備掐她脖子,一道強光照過來,把我往后震退一步。我身子晃了晃,一個老判官拿鏡子對著我:“東方提督,使不得,下官剛才接到豐都太后懿旨,修改此女生死簿,延命二十年,只可多活,不可少活。若非到時勾魂而死,豐都大帝必然嚴辦。還請提督不要沖動行事。”
我握著自己被灼傷的手,瞇眼道:“要辦我,悉聽尊便!今天我就是要殺了她!”再次靠近,卻又一次被燒傷。黑無常和顏姬也沖了進來攔住我,勸我停手。我看著病榻上和策兒裝無辜的冷蓉,越來越氣憤:“讓開!誰也別擋道!”
“娘子一心記掛著弟弟,難道親爹也不要了?”顏姬對著冷蓉揚了揚下巴,“為了這個女人,你愿意害岳父受牽連?”
我怔住。顏姬道:“走吧,此事交給判官大人和無常爺處理,我們出去說。”
我不甘心地看了一眼冷蓉和策兒,隨著顏姬出去。顏姬道:“那叫冷蓉的貴妃,是你的情敵么。”
“……你怎么知道?”
“你生前的事,岳父早已交代過。他告訴過我這貴妃的名字,關于你的前夫,他只含糊提了一下在下面是個大官,不過今天拜堂時,我一看你的表情便知道,那人是楊王。如果冷蓉死掉,豈不是遂了這對狗男女的心愿,讓他們在陰間團聚?像這種奪人所愛的女人,就該讓她生不如死地活著。”
這時黑無常也從宮殿里出來,顏姬朝他挑了挑眉:“為何這么快便出來了?”
黑無常道:“這判官出示了太后的懿旨,這里也沒我什么事。”
“既然如此,那繼續回去給我端茶送水吧。”顏姬搖來晃去地走幾步,“娘子,我在城門外等你。”
他閃出宮殿,黑無常也毫無怨言地跟著閃了出去。不得不說騷狐貍不僅嫉惡如仇,說話這么不積口德,也不怕牙磣。不過,他對事情的來龍去脈顯然并未完全了解。楊云當年在世,少時便是個秦武陽,長大成了鎮國將軍,曾經從并州大營率領五千驃騎,頂風冒雪大戰前朝叛黨,剿滅殘余勢力,參議新的軍政體制,年紀輕輕便幫天子打出一片天下,建立了太平盛世。我和他還有少卿也是那時認識的。他平定了叛黨,順帶也平定了我的小心肝兒。和他成親后,他雖與我同榻而睡,對我百依百順溫柔體貼,卻不曾碰過我。當年我就是個愣頭青,一直以為這便是恩愛夫妻。這樣太平的小日子一直過了兩年多,到我爹大壽,才有了點波瀾。當時爹對我倆道:“戰場上打仗挺厲害,臥房里怎么不大行?我還想抱外孫呢,楊將軍需要努力啊。”
我當然沒聽懂,以為只要天天和楊云在一起,自然便會害個喜,還笑嘻嘻地說很快便有。爹請來很多達官貴人,少卿也在里面。聽了爹的話,他喝得爛醉,一個人溜達到后院吹冷風。我一直對他心生些愧疚,因為他身體不大好,卻一向知足常樂,好不容易向皇帝提出要娶妻,卻硬生生被推回去,所以我也跟到后院里去,準備安撫安撫他。那晚風清月白,鳥語花香,少卿倚在涼亭上咳嗽的樣子,也讓人有幾分不忍。從臥房里找了件楊云的披風為他掛上,剛說了幾句話,卻被他猛拽到腿上緊緊抱住,湊了嘴來亂親一通。我嚇得魂飛魄散,擦著嘴險些驚叫起來:“你做什么啊,這樣好惡心。”
少卿一臉頹廢:“楊云這樣對你,你便不覺得惡心。”
“瞎說,他才不會做這么惡心的事!”
我和楊云未圓房的簍子就此被戳破。很快老爹知道這事,發現其中蹊蹺,把楊云叫去促膝長談很久,中間百般折騰,一言難盡。總而言之,到楊云死,這房到底還是沒圓成。朝野上下都知道,楊云勇略有為,護國有功,不僅是皇帝的九錫寵臣,還是個忠義誠臣。但忠臣大多有個毛病,便是太黑白分明,眼里容不得沙。我老爹曾經是如此,楊云也是如此。楊云是武將出身,相比滿腹窟窿眼兒的謀臣,勾心斗角便差那么一些。他一生中犯的最大錯誤,便是被一群賊臣算計激將,當著皇帝的面,捅穿了四個三代重臣賣官販爵這檔事。眾所周知,十官九貪。老臣結黨聚群,斂財養老,皇帝尚且年輕,地位不穩,一直都睜眼閉眼。楊云以前雖看不過眼,但也知道沉默是金。因此,這事他剛說出口,也發現自己太沖動,但晚了些。同時得罪了四位重臣,便是看在先帝爺的臉面上,皇帝也不敢再留著他的腦袋,于是發配他去邊疆打仗,名曰戴罪立功,實則杜郵之戮。當時我依然是個愣頭青,只知道夫君又要打仗,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為他準備行軍衣物之時,家里來了個女客人。我還是傻傻的,為這客人準備茶水點心,不料撞見楊云對她做了少卿曾經對我做的事。
客人沒在那待多久便離開,楊云心不在焉地準備行軍。我還心想男人沒有哪個不偷腥,便是喜歡上了別的女人,待他打仗回來,幫他納妾便是。然而,他走以后,我卻越想越不明白,倘或他只是一般的花心也罷,他對那女人說的話,可是一句都沒對我說過,那種摟摟抱抱的行為,也不曾對我做過……我茶不思飯不想了一段時間,日日失眠落發,卻聽來了夫君被敵軍圍剿的消息。
他到最后死在了我的懷里,口中念的卻是其他女人的名字。最讓我納悶的是,這被他捧到天上全心對待的女人,居然是青樓唱戲的。即便是他死了,想到自己每每在家中獨守空閨,他卻醉入花叢,飽餐秀色,心中的悶氣便無處可發。后來去章臺當戲子,跟這一股子悶氣也脫不開干系。冷蓉卻比我幸運太多。她后來當了妃子,還假惺惺地說要和我稱姐道妹,送我銀子,救我于水深火熱之中。我賭著那口氣,一直在青樓唱戲,唱到閉眼斷氣。
不是未曾恨過楊云,不是未曾想過徹底斷了對他的想頭。且我知道,在他們的故事里,我簡直就是陪襯,就是他們愛情的調味料。可是,時光流逝,仇淡如茶。到最后,我記得的卻依然只有他的好。
此夜,帝闕前宮燈千層輝煌,從一片凄然的黑暗,一路照到迷霧中。守門的侍衛已懨懨欲睡,自然看不見來去穿墻而過的幽魂。我緩緩漂移在城門下,想起多年前在這里無數次目送過夫君離去,看他騎著駿馬高大的背影,盼他早日歸來。剛嘆息著,想尋找回地府的路,抬頭卻看見城門外熟悉的身影。
我瞇著眼看向他,生怕是自己看錯。然而,那真是楊云。他大步朝我走過來,額心淡紫菱形印記微微發亮:“今日是你大婚的日子,何故一個人來到陽間?”
看見他漸漸清晰的眉眼,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都有些發抖:“我……我只是睡不著隨便來轉轉。”
楊云微微笑道:“原來如此,三個夫君都不管了么?”
頓時心中苦楚難以抒發。我吐了一口氣:“以后有的是機會相處,今天便算了罷。倒是……”我想了半天,沒有琢磨出該叫他什么,“倒是你,你來這里做什么?”
楊云望入我的眼,依然是那種讓人看不透的目光:“大概是思念結發妻子,才來故土重游。”